孔克坚和皇帝一阵攀谈,宾主尽欢。
在孔克坚罪己之后,孔希学虽然不知父亲的想法,却只能顺从。
他以衍圣公的名义,再将同样的话陈诉一遍,算是给这件事定下基调。
朱标将一切默默看在眼中,他已经能感受到未来朝堂之上满朝皆惊的场面。
朱元璋虽然给孔家安了一个汉奸之名,但其实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不会觉得孔家有多大的罪过。
毕竟华夏南北,被蒙古人统治了近百年。
华夷之别的观念早就消失许久了。
可孔家自罪,等于牺牲自家的名声给皇帝添加正义性。
这就是用孔家的民心,为皇帝抬轿。
这是原本朱元璋求都求不到的好处。
也远比朱元璋杀了孔克坚更有用。
皇帝设宴招待孔家父子,目送爷孙三人出宫。
“父皇,这不像是孔老夫子应该有的魄力……”
“哼,如果孔克坚真能醍醐灌顶,那他就不会办下前边的糊涂事,这不是什么幡然醒悟,而是有人给他灌了迷魂汤……”
“张家弟弟?”
“嗯!这小子在背后搞了不少小动作!”
老朱虽然是骂张异,但嘴角的笑容却藏之不住。
张异这小子至少到目前为止,都是他的福星。
能拿下孔克坚这个老顽固,能让孔家牺牲百年的名声来抬高朱元璋地位,这就是一个天大的功劳。
“这小家伙,朕都不知道该赏他什么了?”
一向抠门的老朱,难得大方一回。
“回头去问问那小子!”
老朱是个急性子的人,若不是今天天色已晚,他当晚就想出门。
但今天不行,第二日他下了朝就迫不及待出宫。
抵达清心观的时候,道观连大门都没开。
反正香火凋零的清心观也没啥人,驻观的两个道士更是无心经营道观。
朱标上前敲门,邓仲修方才开门。
“黄老爷,今天这么早?”
开门的邓仲修大汗淋漓。
老朱打趣道:“小邓,你这是做了什么,感觉跟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邓仲修憨笑:
“还不是师弟让我跟老陌师父学武,师父正给我们二人训练!”
“不错!”
此事朱元璋早就从离青陌的密奏中知道,并不惊奇。
父子二人径自走入后院,隐约听着后边的动静。
“小真人,我没什么东西教你了!你学习速度太快了……
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学什么都只需要半天时间!
这套拳法的细节很多,我自己琢磨出来都需要十天才将里边的东西摸透,
在你这,两个时辰……”
院子里头的张异笑了笑,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变态。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记忆力在形成肌肉记忆上比回忆前世的资料还要给力,
从习武上来说,他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才。
只可惜这个世界,武术再强也有限。
张异算是彻底把老陌还原的太极拳给完全学会了,甚至老陌从太极拳中推演出来的枪法和棍法他也学个九成九。
但还是那样,空有技术,他骨骼没长开,就算技术再好他也不可能空手打得过邓仲修。
如果加上匕首,通过冷兵器抹平体力上的差距,还有那么一点机会。
他正要说话,却见朱家父子进来,张玉丢掉手中的棍子,大笑:
“黄叔叔,黄大哥,你们怎么来了?”
“再不来,你都要捅翻天了!”
朱元璋翻了个白眼,直接怼。
张异嘿嘿笑,也不生气,黄家父子和他的交情,早就如亲人一般。
随着杨宪那件事的发酵,张异的名声多少传出去了,可清心观依然如此冷清,那是因为有人顾忌那位小心眼的右相。
黄家父子此时依然敢上门,而不是选择趋利避害,张异就认他们二人的人情。
“原来你们知道了?”
扥仲修去泡茶,将茶水送上来。
离青陌带着小邓训练去了,只留下朱家父子和张异。
喝了一口水。
张异话音刚落,老朱冷笑:
“能不知道吗,最近应天的酒楼谁不在谈你这位龙虎山的小道长?
到你怒骂宰相,中山狼之名,已经传遍应天府!
那位宰相大人不杀你,我都觉得对不起他的官位!
你也是够可以的,什么人不好惹,你去惹宰相?
这件事,你爹都兜不住!”
老朱憋着一股火,直接朝着张异开炮。
中山狼这件事,张异做得确实不够聪明。
“难怪你爹说你是魔星,我本来觉得他有失偏颇,谁知道你这孩子一惹事,就惹出天大的祸事?
杨相那是什么人物?二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要是有心对付你,别说是你,就是整个龙虎山,都要陷入危险之中!”
张异带着微笑,静静听着老朱气急败坏的咒骂。
朱元璋的骂,在他理解来说,就是长辈对自己的关心。
老朱骂着骂着,却发现这小子连半点反省的态度都没有,他悠然倒了一杯水,双手捧着,面带微笑。
皇帝头如斗大,这小子油盐不进的样子,若是换成他是自己儿子,老朱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虽然知道张异不会有危险,可他还是希望这小子能长长教训。
“其实叔叔没必要这么害怕,杨宪没你想象中危险……
且,就算是他危险,我也没办法呀?
以他的性子,不管我做什么都是得罪他了,想跑也跑不了!
与其被动等着他来害我,我不如将事情闹大了,换取那位的注视,至少我还安全一些!”
朱元璋沉默,杨宪是他提起来的人,但张异似乎对他的评价非常不好。
这种挫败感,让老朱有些难受。
“其实你们不用担心,杨宪自己能不能保住自己都是未知数,虽然命运偏转了一些,但我对他有信心!
他一定能喜提满门抄斩的成就!”
“他有那么差?”
老朱有点郁闷,否定杨宪就等于否定自己。
“如果不是南北榜出现,皇帝找不到北人官员,他就是个废物!
他本来的命数,最多只能当到中书左丞,一个月就被皇帝杀了!
这种人我何必在意他?”
张异对杨宪的评价,可谓是极低。
已经到了不屑一顾的程度,他越是这么说,朱元璋越是堵得慌。
“你都说他命数已变,他现在应该会好一点吧?”
朱元璋逆反心理起来,总想证明点什么?
张异翻了个白眼,回: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其实这跟叔叔你问我为什么不担心杨宪一个道理!
我把事情闹大,是为了自保,可为什么我有信心自保?
是因为我相信咱们的皇帝!
换成别的王朝,杨宪这种宰相,随便找个理由都有一千种方法弄死我!
但在洪武朝,我闹大反而是安全的!
咱们那位陛下和其他皇帝不同,他最忌讳臣子的一点,就是以权谋私!哪怕贵为宰相,也要注意这一点!
如果我默默无闻,杨宪找个由头弄死我自然不会被陛下觉知!
可如今陛下知道我这么一个人,只要有御史台盯着,我就不会有事!”
张异这话说得老朱愣住,旋即他百感交集。
他对自己的了解,确实超出了太多的人。
因为过去的经历,老朱对臣子滥用职权极其忌惮,
他就吃过这些贪官渎职带来的苦痛,所以他见不得官员滥用职权。
说爱民如子也许矫情,可说感同身受,皇帝多少有一点。
他可以权衡利弊,对某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并不代表他会原谅这种事。
也许门阀出身的皇帝,会对这些事见怪不怪,或者为了政治目的妥协,但他的话,妥协这个词很少会出现。
“一个文臣想要弄死我可不容易,他要是动用类似兵马司的人,皇帝第二天就能弄死他!
文臣不能干涉兵权,杨宪想要动我,无非是给皇帝打报告罢了!
所以呀,我想要保命,最近得顺着点宫里那位,让他觉得我或者我背后的龙虎山有那么一点小价值!
他高兴之下,小道我才有活命的机会!
咱们那位陛下,最近应该挺高兴!”
朱标头皮发麻,回头望着皇帝。
老朱猜得没错,孔克坚所谓赎罪的行为,果然是张异在背后推动的。
这小子给自己送来一个大礼,居然是为了自保?
老朱百感交集,难怪这货最近几天架起来比过去数个月都活跃,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还是很努力的。
“你做了什么,你还能影响到宫里那位?”
“就是帮他把一些他困扰的事情给解决了,我跟孔家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就是说服了他们家老爷子,让他去找皇帝请罪罢了!”
这件事张异并没有特意瞒着,他知道黄家父子关心自己,干脆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包括张异见到皇帝的事,他也带着一丝兴奋的语气说了。
“那天皇帝陛下也在,他竟然关注了我的案子,所以我说咱们这位君王,是什么都喜欢管的人!
这大概是某些强势家长的通病,感觉这天下离了他都不行!”
张异日常黑老朱,老朱闻言气的吹胡子瞪眼。
他虽然事事要管,但也不至于连一个龙虎山连嫡长子都不是的小道士的事情都亲自干预。
他去那里,还不是因为自己在乎这小子?
好家伙,回头他把自己黑得一文不值。
朱标憋着笑,赶紧转头不去与皇帝目光对视,
老朱那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张异这个明月一心向沟渠的臭脸,写满了委屈。
着实是气炸了。
“所以你做了什么?
你和孔家做了什么交易,让孔克坚如此信任你?”
“我让孔家罪己,本身就是他们的脱身之道!
皇帝虽然不会奈何他们什么,可是终大明一朝,孔家估计是很难得到皇帝的信任了。
所谓破釜沉舟,付出足够的代价,他们才能挽回失去的信任!
我只是指点他们付出一点代价罢了,一切都是孔老爷子的选择!
嗯……
顺便,教他们做点事!”
朱家父子眯着眼,张异略显尴尬,
他有许多事情不曾和别人说过,但对老朱和朱标还算能交心。
“也就是,帮助孔家推行简化文字而已!”
“好小子,你前边跟我说过儒家是怎么死的,合着你是想让孔家帮你屠龙?”
朱元璋又气又笑,就算是他早知道张异的计划,也好奇这小子为什么会惹麻烦上身?
张异绝对不是一个有什么理想抱负的人,这点朱元璋非常相信。
他会想要赚点小钱,却绝不会蹚权势的浑水。
不说其他,若不是自己将他送入国子学,他估摸着连道观都懒得出去。
皇帝从后边推着张异往前走,是希望他给自己留下更多有价值的预言,从许存仁的事情来看,他这一步其实走对了。
但话又说回来,一旦张异真的学会了这种方式,他想要主动的去改变这个世界,又如何?
能够预言未来,他有的是手段可以潜移默化改变这个世界。
可是,他认为的正确,对于自己而言是否一样?
“你想要让天下读书人变得不值钱,是因为对那些官员将你拖下水的报复?”
朱元璋询问,张异耸耸肩:
“有这一部分原因,但我一开始就想通过孔讷去推动!
那些勾心斗角之辈,还不配我用太多心力放在他们身上,我去做这些事,其实怎么说呢,是想弥补遗憾!”
“遗憾?”
张异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神中的遗憾之意却不像伪装。
朱元璋和朱标对视一眼,想要问个明白。
“传播简体字的原因,目的是降低文盲率……只有掌握读写,才能汲取知识……
知识在咱们现在的华夏,基本和儒家画上等号,但其实不是如此的!
算学是知识,建筑学是知识,弹道学也是知识……
士农工商,都有自己的道,也有自己的传承!
可这些传承无法构建自己的体系,也无法形成自己的学科……
掌握着文化传承的人,一心求功名,却不曾从底层去驱动这个世界的变化!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教化的成本变得更低,让许多读不上书的人能掌握传播知识的方法!
打破了知识传承的垄断,人们才不会认为文以载道的道,只是那些空谈的道理!
让读书这件事,变得不再是儒家的专利,就是贫道的理想!”
张异语气平淡,却第一次提及自己的想法。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也只是想要做一个看客。
从种痘法的常氏,到算学入科举的成功,越来越多蝴蝶效应产生之后。
他似乎也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说起来,让他产生想法的根源,却是眼前的父子二人。
不过朱标和朱元璋眼中有震撼,却绝没有理解。
他们不会理解,为什么他会吃饱没事干,想要去改变世界?
因为遗憾!
“是什么样的遗憾?
因为你窥见的未来吗?”
朱元璋捕捉到问题的关键,张异无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