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异一愣,孔讷竟然会请教他这个问题。
虽然跟孔讷关系还不错,但孔家子心中总是保持着一丝骄傲。
让孔讷请教自己别的事可以,唯独这件事出乎张异的预料。
不过他一想也明白了,大概这家伙是真的迷茫。
孔家退出舞台,配合皇帝的想法回去当个吉祥物,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未来除非需要,曲阜孔家的声音是无法在朝堂之上出现了。
不说孔克坚,孔希学……
孔讷如今在应天“留学”,他自己大概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了。
努力在国子学中读书是为什么?
为了施展自己的抱负,那是不可能的,庙堂的大门早早为孔家关上了,
孔讷就算再努力,他也无法去实现读书人的理想。
那学这么多,就只为了回去曲阜祭祀祖宗?
少年人一眼看见他未来三十年的生活,又见眼前这些士子为名利奔波,顿时心绪大乱。
这是属于看不到未来,且道心也被人坏了的典型。
“你莫给我说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安全的……”
跟张异混了这么久,孔讷大概也知道他的套路,先一步堵死张异的嘴。
他迷茫:
“我怎知什么都不做最好,可如果……如果有可能,我却不愿意去接衍圣公这个名号!
可我也知道,就算不当衍圣公,我也进不了朝堂!
我的努力,仿佛找不到方向!”
这些话是他真心实意的话,也是孔讷跟张异经历这么多事情之后,才选择跟他交心。
张异笑道:
“其实可以有,就是你们未必去做!以前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利用你们孔家身上的【民心】去弥合南北,是最大的贡献!”
孔讷听到这句话,眼睛暗淡下下!
他心里认同大明这个汉家人的王朝,他却未必能改变父亲和爷爷的理念。
他们是得到过蒙古人好处的人,所以越发会怀念前朝的好。
心有不甘,如何能对大明心甘情愿。
而自己,人微言轻,这件事大概率只是笑话罢了!
“那件事不提,我估计你自己也做不得主,有件事倒是利于千秋万代之事,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推进!”
“什么事?”
孔讷果然被张异吸引注意力,他太渴望自己能做点什么了,人活着总要去实现自己的价值。
他现在的所有迷茫,都来自于此。
“教化!”
张异只是简单两个字,就把孔讷震慑住。
“教化!”
他忍不住重复张异的话语!
“诸子百家,或者说三教,传承下来的意义,就是教化!
抛掉你祖先身上的光环,他的本质不就是一个老师吗?
做你祖先做的事,行他所行,你怎么会觉得自己人生没有意义呢?”
孔讷张大嘴巴,半天说不出话,他仔细一想,心头泛起一股火焰!
对呀,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守在孔家,就是无所事事?
教化!
孔讷握紧自己的小拳头,将这两个字记在心里。
可是他很快就泄气了,教化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太难了。
孔家随了至圣先师的血脉,却未必能随到孔子的天赋。
其实这儒家教化天下的权力,早就不在孔家手中。
那些名震天下的大儒,哪个不是学富五车?
就不用说如程朱等人,他们对儒家的贡献早就可以封圣。
就算如宋濂,刘伯温等浙东大儒,也是孔讷不及,
孔讷自认为如果做学术,他大概也做不出什么东西了。
努力成为一方大儒可行,但程朱那种不出世的人才,肯定不行。
就在他为他的奋斗目标纠结的时候,张异觉得好笑。
他指着对面的书局说:
“我给你指条路,其实教化本身,可以做加法,也可以做减法!”
加法,减法!
最近也刷过真题的孔讷,接受起这些概念还算容易,不过他依然不明白张异在说什么?
“你看对面的书局,是否生意火爆?”
孔讷闻言点点头,有张异的两本书,最近金陵书局的生意太好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专门跑过来看着这些人,在一边思考人生。
“假设咱们把书局这门生意当做教化本身,你可以将书局生意的火爆当成为有人在为书局做加法,
假设书局一年本来只能卖一百两银子,店铺租金二十两,伙计的工资十两,渠道十两银子,那就等于书局成本就是四十两银子,赚六十两!
这出一本爆火的书,大约等于儒家出一个类似朱子这样的天才,他给书局带来的好处,自然不可估量!
可咱们大多数人都是一般人,想要开源做不到,那应该怎么办呢?
那就节流呗,我看那书局里边伙计有三个,掌柜的一个!
三个人现在已经可以应付外边的可人,所以掌柜的在里边喝茶……”
张异指着书局里边,孔讷点点头。
“我前阵子是来过书局的,当时的情况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店里人手不够,掌柜的也要跟着满上忙下,
如果我是老板,我会想一件事,在这种情况下,我是不是在浪费我的工钱!
这种程度的忙碌,其实不是常态!
等这阵子过去之后,三个工人放在店里就有点多。
其实如果只要两个工人的话,让掌柜的偶尔忙碌一下,并不会耽误他本职的工作。
所以只要给店里减少一个工人,这书局的生意运转就是刚好!
而如果我裁掉一个工人,这门生意就可以省下一两多的银子!
又,我观察过金陵书局,大概是陈老爷他不缺银子,所以这店面有点过大!
其实单从生意来说,没必要,如果租一个小一点的铺子,又可以省一点店租……
这样算下来,一年省掉十两银子其实不是问题!
你别看十两银子不多,想要给店里多赚十两银子可能很难,但省掉十两银子就相对容易!
这就是做减法!
教化同样如此,你只盯着学习程朱,或者宋濂那等大儒,想要成为他们自然需要时间,需要修行,还不一定成!
但你利用你孔家的影响力,去减少教化的成本,却是容易做到的!”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孔讷入醍醐灌顶,瞬间明白了张异的深意。
他有些感激地看着张异,这家伙虽然经常坑自己,但关键时刻还是够朋友的。
加法不会做,减法确实要容易许多。
孔讷已经在努力想着,自己要怎么做减法。
他想了半天,憋得面红耳赤,却想不出来。
“教化的本质是什么,是让越来越多的人得到教育,并且学有所成是不是?”
张异轻声细语,给孔讷引导。
孔讷跟个学生一样,静静倾听。
“可是学有所成这件事,属于做加法的范凑,你就先别想了!
那剩下来的选择,其实就不难猜了!”
“所以,我应该利用孔家的关系,让更多人的人受到教化?”
孔讷豁然开朗,这才是真正的做减法的方式呀!
“我明白了,等我以后回了曲阜,我将拿出我孔家多余的钱粮,去开办学校,传播圣学!
让天下人有书能读,就是我的奋斗目标!”
小孔那心情豁然开朗,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张异见他这个样子,摇头笑。
孩子就是孩子,好忽悠……
自己再加把劲,嗯……
“格局小了!”
张异敲敲桌子,孔讷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热火朝天的时候,张异一盆冷水泼下。
让他泄气不少。
“你办学,你能开多少学校?
就你孔家那点钱,开学校也帮助不了多少人,而且开学校这种事,大家都在做,
你孔家就算做了又能如何?
这其实还是在做加法,而不是做减法。
还有,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开学办学,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孔讷登时冷汗直冒,他倒是忘了这件事。
回到曲阜之后,还要疯狂办学,这在宫里那位眼中大概就属于跳脱了。
“做减法呀,最好是不用付出任何成本,而且还要将功劳交给深宫中那位,也确实是有大义的名分,能让人推广下去!
你用这个思路去思考,看能不能想出一个法子?”
孔讷努力想了,他想不出来。
“你说吧,你有什么好办法?”
“其实我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咱们兄弟俩可以讨论一下……”
张异等的就是孔讷这句话。
他咳嗽两声,故作淡定:
“当然,这只是我不成熟的想法!”
“你赶紧说!”孔讷被吊足胃口,忍不住催促。
“我在龙虎山的时候,不是不爱学习吗,读书练字也很烦,所以每次都把先生气走!
当时我不爱练字的原因之一,就是咱们流传的字呀,太复杂了!
写起来很麻烦,很麻烦,我最讨厌麻烦!”
“所以呢?”
“所以我后来就研究,怎么把字写得简单一些,我也发现了,山上很多人其实也想过读书认字,但好多人就在认字这一关过不去了!
当时我就想,如果咱们的汉字要是再简单一些就好了!
这样的话,许多原本应该识字的人,就更容易学得知识!”
“你想更改文字?”
孔讷被张异的天马行空给吓傻了,这家伙果然只要想出来的事,都是能让人震惊的大事。
文字,在知识的传播体系中十分重要。
而且文人墨客早就将文字赋予了文字之外的更多的意义。
书法就是基于文字产生的一种东西。
而张异居然想要去动文字?
“这不行……”
孔讷赶紧摆手,直接拒绝张异。
张异呵呵笑,也不劝说,只是淡淡地喝了一口开水。
他不劝,孔讷还不自在了,他过了一会忍不住问:
“你为什么不劝我?”
张异道:“你想做自然会做,我为什么要劝你,这关我什么事?”
这孩子大概是被自己坑怕了,戒心不小。
张异表现得越是不在乎,孔讷越是心痒难熬。
“你给我分析分析,我考虑考虑……”
“有什么好分析的,其实道理不是很简单吗,教化的本质,就是让更多的人学习道理,而教化的成本有许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文字本身!
在文字发展的过程中,因为读书人一直作为一个特权群体,已经忘记了当年圣人传道的初心,那就是让更多人接受教化!
可文字越是复杂,百姓接受教育的可能就越低!而所谓的大儒和士大夫阶级,早就遗忘了你祖先的初心,他们沉迷于将知识当成高高在上的壁垒,将百姓和士大夫隔绝起来,
这还是孔圣以前践行的道路吗?我觉得不是,孔圣人首先是一个老师,他的道也不是如今程朱理学的道,这圣学的路子其实已经走偏了,
只有做出改变,才是破开如今这局面的道路!”
“可是如果需要简化后的文字才能学习知识,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用呢?”
孔讷还没说完,张异一个脑瓜弹在他头上,他吃痛怒视着张异。
“你回去拜祖先,看过坟堆吗?”
“见过!”
“那我问你,如果你要把一座坟修得高大,是不是下边的盘子越大越好?”
孔讷闻言,如遭雷击,他似乎明白了张异的意思。
“不要觉得读书人只有那些著书立作的大儒和在官场上叱咤风云的官员,
这华夏的土地上,还有许多一生也求不到功名的落魄之人,他们也许微不足道,但却是圣学的基石!
没有他们传道授业,传播知识,哪有上边那些人的风光。
你看不见他们,但他们却恰恰就是你们孔家的【民心】,是香火的供奉者!
他们也许碌碌无为,但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有机会接受教育,有机会成为栋梁,
你觉得这天下读书人多了,对于孔家的思想传播来说,是不是坏事?”
孔讷仰着头,心中登时有了想法!
“先回去想想吧,我去找老陈算账,回头找你分红!”
张异见孔讷的模样,心中暗自吁了一口气。
他利用孔讷的迷茫,在他孔家身上小小布了一个局,至于这个局会不会成功,那就看华夏有没有这个缘法了!
反正就是个闲子,不成算求。
他一走,孔讷也走了。
二人坐过的茶馆,一个人将纸笔收起来,马上前往皇宫。
不久后,高见贤收到纸条,亲自入宫。
他来到御书房门口,却见朱标也站在门口,并不进去。
“太子殿下!”
高见贤低声问安,朱标做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
“把你的东西交给我,我拿进去!”
“行,这是孔家子和张家子在闹市中的对话,臣觉得重要,就赶忙交过来!
太子殿下,请帮臣给陛下问安,我告退了!”
从朱元璋将“生意”交给朱标那一刻起。
朱标从某种意义上,也插手了检校的运作。
这个机构虽然不如后世出现的锦衣卫,但毕竟也是一个情报组织。
太子殿下插手这种组织,于外边来说有损威严,
维持一个心知肚明,却不揭破的关系非常重要,高见贤递过去密奏之后,转身就走。
朱标深吸一口气,让太监不要通报,悄悄走进御书房。
此时的皇帝,卸下所有的防备,正抱着一个孩儿,满是笑容。
“父皇,你可别说谎,你答应我的事情不许反悔!”
“老四,你就这么小看朕?”
朱元璋抱着的孩子,正是四皇子朱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