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发现,自己很难对眼前的小子有好感。
他一开口,就让刘基气上心头。
不过刘基脸色微变,只是淡淡问道:
“你怎么知道老夫输了?老夫今日前来,难道就不是找你算账?”
张异嘿嘿笑:
“你刘大人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如果你真的赢了,你抬头多看我半眼都是我输!
今天您既然来到这里,想必是小道赢了!”
“你……”
刘基发现,就算自己想要糊弄眼前这个小子,也很难糊弄到。
他深深看了张异一眼,好像是要将他狠狠记在心中。
末了,刘基转身。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跟一个黄口小儿在此地骂街。
只是他还没走,张异却说:
“大人,不进来喝杯茶?”
孔讷和邓仲修好不容易盼着刘伯温离开,张异的话却吓了他们一跳。
孔讷用责怪的目光盯着张异,责怪他节外生枝。
张异笑:
“你们也不看看刘大人是谁,他既然已经发下了端倪,就不会猜不到里边发生了什么?
咱们刘大人装傻呢!
就算他现在猜不到,等回头他查一查,也该猜得差不多了。
他可是御史中丞呀!
对不对,刘大人?”
刘伯温转身,死死盯着张异。
他也不说张异有没有猜对,却道了一句:
“有趣!”
刘伯温第一次对张异产生浓厚的兴趣,跟着小子交手,他竟然隐约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本官正好想问问前程,就有劳道长了!”
刘伯温拂袖,转身,径自朝着后院走去。
张异笑了笑,也跟上去。
他们二人走得倒是潇洒,孔讷和邓仲修一脸懵逼。
尤其是孔讷,他十分无奈,跟这些人在一块,孔讷老有点自己脑子不够用的感觉。
“等等我!”
孔讷见二人已经不见,赶紧追过去。
邓仲修收起自己崇拜的目光,转身泡茶去。
“老夫错看你了!”
进入道观后院,刘伯温冷不丁说了一句,语气轻蔑。
张异愕然:
“老爷子你错看贫道什么?”
刘伯温指着后院,说:
“老夫一路走来,看着清心观颇为破落,我还以为你能守住本心,是个修道种子!
道门虽然是旁门,却也有高道之士,你若真心修道,老夫还对你另眼相看!
只是看你这后院,虽然看似寻常,其实花了不少银子吧?”
张异气结,合着这老头子过来就是找茬的吧?
“那你觉得道士应该做什么?”
张异斜着眼回应刘伯温,语气挑衅。
刘伯温道:
“潜心修道,证道成仙!”
“那成仙之后呢?”
“自然是逍遥自在……”
“切,我现在就挺逍遥自在,那不是等于我也成仙了?
人都做不好,求什么仙?
人活得舒坦了,心情也舒坦,心舒坦了,道心通明!
道心一通,何处不是仙境?
刘老,你糊涂呀!
与其苦巴巴的修炼百年成仙,不如活在当下!
求仙就是图个逍遥自在,
我这叫少走了百年弯路,一步到位,你明白了吗?”
张异煞有介事的教育刘伯温,刘伯温被他一套歪理气得不轻。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这货连道士的最高理想都能歪曲,就他这张嘴,如果流落到元末,高低也是个蛊惑人心的造反头子。
他知道讽刺不了张异,也不在意。
“那你不带老夫看看你这【人间仙境】?”
“您想看什么,随意……”
刘伯温故意不提孔克坚,张异也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见面就火药味十足。
追过来的孔讷躲在一边瑟瑟发抖,他不明白张异为什么不害怕刘伯温?
那可是御史中丞呀!
御史台监察百官,权柄极大,刘伯温为御史中丞,是御史台的副官,
只是按照唐朝之后的惯例,御史台主官御史大夫大多是虚职,不怎么管御史台的事。‘
所以刘伯温就是御史台的实际掌控人。
他要是随便给皇帝打个小报告,都能让张异吃不了兜着走,那奸诈的小道士今天怎么如此硬气?
孔讷却想不透,也就是看透了刘伯温的为人,张异才用这种语气跟刘伯温说话。
刘伯温这个人,骄傲是他的底色。
也正是因为这份骄傲,所以跟他相处,你要么就把自己放得卑微无比,让他懒得看你一眼。
要么你就让他高看你一眼,激起他的争胜心理,让他不屑于用其他手段对付你。
老刘这种如斗牛一般的姿态,反而是最安全的状态。
真像刚才一样让他离开道观,说不定这老小子还会给宫里参上一本。
虽然自己想要低调的梦想已经逐渐破灭了,但张异还想挣扎一下。
刘伯温指着一个高高的东西说:
“那是什么?”
“水塔,拿来冲马桶的……”
“马桶?”
刘伯温来了兴趣,这小道士有点意思。
他先走到那个叫水塔的东西前,张异道观里的水塔是找人先造了一个比较高的高台。
他没有把水泥弄出来,所以水塔上的容器是一个巨大的木桶。
刘伯温感慨这货生活品质是真不错,然后他又观察到,高台下边有一口井,而井边有个奇怪的装置,
“就是这个装置把水送上去?”
刘伯温瞬间忘记两个人的恩怨,蹲在井口好奇张望。
张异拉动那个装置,水就顺着水管从井口注入上边的木桶中,
“这是双动往复泵,原理是利用叶轮和活塞……”
孔讷一脸懵逼地看着刘伯温和张异,这两个人,小的像个老狐狸,老的像个小孩子,居然就蹲在井口研究起那个奇怪的装置。
两人的仇怨,仿佛烟消云散!
“水上去之后,从这里下来,我用的是青铜管,其实如果想省钱的话,也可以用竹子,就是要经常换……”
两个人从井口挪步到厕所,又蹲着马桶认真研究。
“水去哪了?”
“这里利用水压吸下去,然后流入化粪池!
化粪池的原理我给你画一画,讷讷,你去给我找纸笔!”
刘伯温和张异两人跟知己一般,已经聊得火热。
孔讷还被张异打发去拿了纸笔,给张异画图。
“这化粪池还能抽出肥料,不错……老夫还以为你如此暴殄天物,少不得我要找陛下参你……”
“你和老家伙也太狠了,这也能参我?”
张异给刘伯温画完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任何人的“交情”很奇怪,他跟这老家伙刚才还在勾心斗角。
此时二人虽然不想承认,但彼此的敌意却少了许多。
这套自来水+厕所+化粪池功不可没。
“屎尿乃是肥料,是农业之根本,若天下人都学你造这厕所,那岂不是耽误农耕?身为一个道士,却如此贪图享乐,我不参你参谁?”
随着刘伯温的好奇心退却,两个人呢的仇恨值又开始拉升。
张异没好气说:
“但你却忽略了这带来的卫生,看过《微言录》吗?”
刘伯温点点头。
“那你应该知道里边关于对付细菌的饭,无非就是保持环境的干燥和卫生……下水道系统我是没有办法说动皇帝,如果让我改造的话,我肯定要将应天府挖好下水道……
就这浅浅的改变,也能活人无数,你只看眼前那点肥料,却太狭隘了!”
张异对应天府的卫生环境早就有怨言。
古代的环境可不比前世的电视剧,电视剧里的应天街道,那是经过硬化,还铺了地砖的,或者石头的大街。
可是正式的古代哪有这种待遇?
除了少数道路有硬化,大部分的道路都是黄土飞扬。
哪怕是进城出城的主道,也是如此。
平时尘土乱飞还好,若是碰到雨天,泥泞的路面和路上牲畜的粪便等物品搅和在一起,简直不要太酸爽。
若是碰到暴雨,低一点的民居,还要享受这些雨水的洗礼。
身为一个现代人,张异可以习惯很多东西,但对古代的卫生环境早有怨言。
这大概也是他不太爱出门的原因。
只可惜他也明白,身为古人的刘伯温没有见过后世的繁华,也无法理解他的抱怨。
说的再多,也不过是让人觉得矫情。
“哼!”
两人的友谊小船说翻就翻,又回到谁也不服谁的状态。
“你想象中的城市,华而不实,只应天上有……”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天上人?”
张异嚣张的话语,让刘伯温侧目。
这座院子里该看的东西,他也看得差不多了。
刘伯温环顾,终于直接走向张异的房间。
推开门,孔克坚安详地睡在张异的床榻之上,刘伯温看着孔克坚的情况,沉默不言。
“你不准备解释一下?”
“有什么好解释的,其实以刘大人的智慧,就算不解释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张异的不配合,让刘伯温目光落在孔讷身上。
孔讷可没有张异的骨气,他被刘伯温看到的第一眼,就老实交代了。
“我爷爷出了问题,学生走投无路,只想请同窗帮我看看!”
“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孔圣人虽然不否定鬼神之说,但君子不应将重心放在鬼神之上,若什么事都动不动求助鬼神,如何了得?
鬼神缥缈,虽然高高在上,却从不曾影响过这世间大势……”
刘伯温还要长篇大论,教训孔讷。
张异看不过去,翻了一个白眼:
“你个老头还没搞清楚事情就哔哔个不停,谁说衍圣公来我这就一定和鬼神相关?
他的病是心疾,我给他治病还不行?”
孔讷脸上马上露出感激之色,感谢张异为他开脱。
如果将衍圣公的事情归为招魂等鬼神之事,对于孔家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污点,但若是说来治病,至少面上能说得过去。
“哪来那么多的神鬼之事,衍圣公这是心病,贫道给他安魂而已!
贫道也没做什么,这是让他找个安静的,可以放心睡觉的地方!”
睡觉就能把人睡好?
刘伯温是不信这件事的,但他也高看了张异一眼。
张家和孔家本来应该是相互看不顺眼,但孔讷与他却莫名结下友谊。
总算这家伙的心性人品还算不错,并没有辜负孔讷的信任。
他回头,再看了眼前衍圣公孔克坚一眼,这位老人睡得非常安详。
刘伯温也相信了,大概张异能让他安睡,就是对他最好的疗愈。
毕竟,陛下亲自打造的那座府邸,对于孔克坚来书,大概最恐怖的监狱。
“不错!”
刘伯温用自己的态度标明,自己接受了张异的解释。
“刘大人,师弟,孔公子,喝茶吧!”
邓仲修在外边站了许久,终于等到院子里的唇枪舌剑告一段落,才将茶水送过来。
刘基看了张异一眼,自顾去院子里的石桌边上坐下。
他还有心喝茶,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张异也搞不清楚这老家伙来这是为了什么?
他走过去,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不过茶水的苦涩很快让张异皱起眉头。
就他这模样,才让刘伯温看到一丝独属于童子的稚嫩,忍不住哈哈笑。
张异翻白眼,这老家伙有事就说事好了。
“你说得没错,跟你的打赌,老夫输了……”
刘伯温在张异没有准备的时候,才说出这句话。
张异:……
他试探性问:
“你前边找了这么多理由,又是这打压,那找茬,是不是想找个不那么丢人的机会说出这些话?”
刘伯温:……
他的头也开始疼起来,跟这种聪明的孩子说话,实在不是一种很好的体验。
“老夫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笃定我会输?
你笃定我会意气用事,最后因为找错方向输给你?”
这才是刘伯温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他来这里也是想问清楚这个问题。
刘基是个很聪明的人,从他输掉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张异的自信从哪里来。
他太沉迷于炫技,将各种自以为很好的算学题编纂到自己的课本中,其实仔细回想起来,从他生气跟张异打赌的时候开始,他就有这种赌气成分。
所以他在御书房的时候,他干脆利索的认输,因为确实是自己技不如人。
可是被人看透这件事,对于一个以谋算出名的人来说,是很难接受的,所以刘基才会找到张异,询问个明白。
张异:……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他前世也挺崇拜眼前的老人,所以关注多了一些,研究多了一些,
然后根据历史上的形象,大胆剖析这位老者吧?
人,自知最难!
无论是始皇帝,李世民,还是宫中的皇帝朱元璋,或者这位在野史上被神化的诚意伯刘基,
都是如此!
可是从后世史书上得到一个人的印象,还是相对客观的。
如果再加上“现实”中遇见本人,猜一下他的行为模式其实也不太难。
但这件事张异肯定不能说,所以他撇撇嘴:
“这很难吗?您这种人,最容易犯的臭毛病,大概逃不过骄傲二字,您看不上我,又被我激了一下。
人的本能,会让您本能想要打压我!
如果我是一个值得您老重视的对手,大概您后边自省的时候会发现自己的愤怒影响自己的决策,比如您要是面对李善长,您估计就不会犯下这个错误!
可是归根究底,是因为您看不起我,所以你不会因为我这个小人物反省。
你也不会觉得胜我是多难的事,自然不会在那本课本上用心!”
张异一番话,换来刘伯温的沉默。
真相跟他猜想的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一本关系到未来万千学子的课本,他跟张异各自出了一份。
他选择了高屋建瓴,而张异选择了下里巴人,循序渐进。‘
以他的地位和关系,但凡他那本东西只是差张异的课本一丝半点,宋濂和其他人都不会选择这小道士的课本。
而张异胜出的原因恰恰就是他的赤诚。
张异选择了跟刘基完全不同的一条路,他将算学中那些复杂的东西掰碎了,揉烂了,
然后以一种看似愚蠢的方式,从小孩,到少年,到成年,每一个阶段该学习什么,该掌握什么
一点一点,不厌其烦地传授给学生。
十二本书,三个人生阶段,经历十二个年级。
这才是一套真正能影响千秋万世的,让学子受益的教材!
这才是他输得不明不白的原因。
“这次刘某输得心服口服!
虽然我心里还有一些不服气,但既然是刘某大意了,那我就愿赌服输!
你我并没有立下赌注,不过刘某不是小气之人,你若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我可以帮你办到!
不过,在这之前!”
刘伯温站起来,郑重其事,朝着张异行了一个礼。
“老夫为那日的言语道歉!”
孔讷,在一边偷看的邓仲修全部傻眼了。
合着刘大人过来,是为了给张异道歉?
孔讷望向张异的目光已经有了一丝崇拜之色,那可是刘中丞啊,自己这位同窗也太厉害了。
张异见刘伯温如此动作,也是一愣,不过他笑起来。
大明未来的诚意伯刘基,终究还是个磊落之人。
不过他没有假惺惺起来回礼,而是生生受了刘伯温的礼。
这礼,不是给他张异的。
是他背后的龙虎山,或者天下道门!
“刘大人,请允许小子纠正您一个观点!”
张异等刘伯温拜完,才跳起来回礼:
“那就是,您就算不轻敌,你这场比试也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