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异一身道袍,却出现在自己家里。
许存仁那个无奈呀,这家伙穿着道袍,证明他压根就没去国子学,属于逃课之人。
可你逃课就逃课,你跑老师家中,是不是太过嚣张?
“张异,你若不上学,也别跑老夫面前找存在感,老夫都快被你害死了……”
“师娘,他欺负我……”
许存仁才抱怨两句,张异就跑到许夫人背后寻找支援。
许存仁那个气呀,这小家伙和自己单独一块的时候,坐而论道,何曾怕过他?
现在却利用年龄优势,从许夫人那里找支持。
偏偏平时很贤惠的许夫人,却回头瞪着许存仁,大有你要欺负张异我就跟你算账的架势。
许存仁无奈呀!
尤其是自己入狱之后,张异和许夫人的关系,几乎已经和奶奶和孙子差不多。
“老爷,张异这不是担心你,所以才跑来看你吗?
你倒好,摆什么师生的架子……?
要不是这两个孩子,你现在还在牢里呢……”
许存仁无可奈何,苦笑:
“老夫在牢里还有人惦念,现在可是众叛亲离……
这小子那个馊主意,可是太狠了!”
他还没说完,张异从许夫人背后探出头来,说:
“老师,你就说有没有效吧?皇帝满意就行了……”
太有效了……
许老头如斗大,张异的法子确实让他逃过了皇帝的责罚,而且皇帝还大为赞善,可是后边的事情就有点超出他的控制了。
许存仁想过算学入科举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大。
“其实老师看您怎么想,这件事动静闹得确实大,您估计有段日子要不好过了!
不过就如你当初抱着必死之心去死谏一样,您对您如今的处境,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如果您一心为公,倒是可以问心无愧!
所谓屁股决定脑袋,
关键是,您的屁股是坐在江山社稷,天下百姓这边吗?”
许存仁低头沉思,他就是有些迷茫,才会惴惴不安。
给朱元璋死谏,许存仁觉得自己做的没错,所以一心求死也求得坦然。
儒家人的臭毛病,就是时不时脑补自己能青史留名的场面。
上次死谏,他有自己的坚持,可这次应付皇帝的奏折,他却没有这种想法。
因为从头到尾,这就是张异的主意……
“其实先生之所以惴惴不安,是因为算学入科举着实伤害了一些人的利益,您的家乡也是其中重灾区……
算学入科举,又只有两年时间,江南那些学生们临时要改变自己的学习内容,肯定怨声载道!
如果您屁股坐在同乡这一边,确实算得上罪人!
可是从天下士子的角度,那肯定是好事,江南人少上一些人,天下其他地方会多上一些……
从君王的角度来看,这还是有利的!
从天下稳定来说,算得上功德一件!”
张异的歪理一套一套,许存仁听着直邹眉头。
“江浙、苏州、江西这一带,宋之后一直就是才子之乡!”
张异也知道许存仁大概不太理解自己的意思,主动挑明:
“如果开恩科,这些地方确实有优势,咱们就不说它们本来就人杰地灵,天才辈出这种事吧,就算是学习氛围,学习条件……
这些地方也远远甩开其他地方!
虽然元末之乱,天下都被打残了,但江南之地毕竟还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这里大儒辈出,他们的学生,学生的学生,在民间早就形成了一套套关系网,
这些知识的传承,对科举测押题,解题等思路解析,远不是其他地方的学子能比!
如果说大家都有六七分分优势,生在这些地方,天然就比别人多了两分!
所以良性循环下来,自然是强者越强……
都说穷文富武,可是如果温饱都得不到解决,真正能靠读书出头的人,肯定是多不到哪去的……”
许存仁眉头微邹,他想了一下也认同这个道理。
科举对于读书人来说,乃是事关终生命运的大事,在民间,读书人之间的抱团也很常见。
从华夏的经济中心转向南方之后,江南很多地方的人才早就成为历朝科举的主力,这其中的原因,有这些地方的学生确实优秀,但师资力量和无形的影响力同样也是不容忽视的因素之一。
都是凡人,同样是七分的人才,一个衣食相对无忧,一个却为温饱操劳,前者自然会加分,后者却因为分心无法尽全力。
此消彼长之下,谁还敢说大家都一样。
更何况科举这种作为考试内容的东西,朝廷出题的思路,猜题,解题的技巧之类的,虽然对于聪明人和普通人之间来说,影响很小。
可是在同样的天才之中,这些细微的优势,就是决定最后能不能上考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算学入科举为什么会让许多人反对,因为类似浙东这样的地方,他们早就形成了一套教育规制,如果突然插入一个算学,等于将他们擅长的东西,有一部分被拉到和其他地方一样的水平。
这对于天才学生依然没有影响,但对于有一些介于能考中和考不中之间游走的学生,可能会因此落榜。
而科举,就是官员们选择盟友最好的手段之一,官场上最稳固的同盟者,自然是同乡。
许存仁提议的改革,其实就是剥夺了这些人的利益,也是以他们反对最为激烈。
只是……
这种优势并不是谁给的,而是一代代人累积出来的,为什么张异会觉得不公平?
张异对许存仁投来的怀疑的目光心领神会,他也不卖关子,直接说:
“其实有句俗话,叫做屁股决定脑袋,老师为你老乡的学子们委屈,是因为你是金华人,浙江人……
可是从皇帝的角度来说,这就未必公平了!
从统治江山的角度来说,您觉得皇帝是希望他的官员都出现在几个地方,还是最好平均分配?
朝堂中一个地方的人太多,意味着抱团,意味着结党……
甚至还会引发更大的问题!”
张异想起未来的南北榜案,却没有说出来,他换了个角度:
“科举的红利,确实是这些地方的先辈一步步争来的,但你敢说这其中没有权力干涉?既然有,哪个皇帝会允许这种事情出现?
所以先生觉得的公平,对于皇帝来说是不公平……
要是换成我是皇帝,我可能还要更进一步……”
“胡说!”
张异话音刚落,许夫人在他后边给他一脑瓜子。
“师娘,疼!”
张异捂着头,泪眼汪汪。
“你可别乱说话,皇帝就是皇帝,换不成谁,你要是乱说话,会给龙虎山遭祸端的……”
许夫人打他,是为了警醒他,张异闻言点头。
不说师娘是不是真心关心自己,就是许存仁目前这个全民皆敌的状态,他确实不该说类似的话,一个隔墙有耳,
那些想弹劾许存仁的奏疏估计够他死上十次八次。
许存仁和张异之间的对话,因为许夫人结束。
张异没了聊天的兴致,反正他也在这吃过饭了,朝着许存仁挥挥手。
“先生,我回去炼丹了!”
张异说完,一溜烟跑了!
等许老反应过来想再问问其他东西,却没有了人影。
“哎呀!”
他跑出门口又撞见一个人,张异抬头,还是刘伯温。
“是你!”
刘伯温也认出张异,这个小道士今天穿了道袍!
“拜见刘大人!”
张异一边拜见刘伯温,一边偷瞄他。
以前虽然见过几次,但不知道刘伯温的身份,这可是历史上的传奇人物呀,也应该是自己除了常氏,常茂之外,又见到的一位历史人物,而且咖位可比那两位大,
只可惜,他对刘伯温充满善意,刘伯温的表情,看起来却很嫌弃他。
“你这个时间,不应该是在国子学?虽然你是道士,但陛下让你去国子学学习,你当认真!
莫不是以为你老师是博士,就可以为所欲为?”
张异顿时头疼,遇上这么一个爷,他也不好应付。
“刘先生教训的是,学生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说完,他也不管看偶像了,直接朝着街角跑。
“不堪教化,难怪坊间流言,这孩子是张正常因为被陛下夺了天师位,迁怒留在京城的……
老夫也要提醒一下许存仁,让孔讷少跟着他,免得学坏了!”
刘伯温没在张异身上耗费太多的心力,而是准备直接敲响许府的门。
只是他还没有动作,远处有一辆车马缓缓靠近。
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人,刘伯温很是熟悉。
“王公公!”
“原来是刘大人!”
王公公下马,跟刘伯温打了一声招呼。
“原来刘大人也在找许大人,好巧,陛下也想见他!”
“既然陛下要见,那本官就不见了!”
刘基若有所思,朝着王公公抱拳,然后上车,离开街区。
王公公目送他远去之后,敲响许府的门。
“许先生,陛下要见你!”
王公公见过许存仁,禀明来意,许存仁赶紧穿上官服入宫。
东阁,御书房。
朱元璋永远有忙不完的政务。
许存仁拜见之后,老朱也没有抬头,他一边批阅奏疏,一边问:
“病好了?”
许存仁哭笑不得,他之所以“生病”,这理由满朝文武皆知,皇帝这句话分明就是调侃他。
“陛下,无大碍了!”
虽然明知皇帝调侃,但许存仁只能老实回答。
“朕看你这病,是心病,是逃避之病,你许存仁是不是觉得自己做错了,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所以干脆将自己藏起来?”
朱元璋并不好糊弄,直接开口揭破了事情的真相。
“陛下教训得是!”
许存仁低头,附和皇帝的回答。
“那问你,你主张的科举改革,满朝文武都反对,包括你浙江的同乡,也是如此!
阻力如此大,你还觉得自己的坚持是对的吗?”
许存仁苦笑,朱元璋这道题,也是一个送命题。
既然皇帝都决定推行改革,他再说不对不是自己找死?
可是要说对嘛,面对汹涌的舆论,他坚持的话,也会得罪同乡。
许存仁想了一下,说:
“今天我学了一句话,叫做屁股决定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