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孔讷的追问,张异并不能回应太多。
八月,是大明军攻下大都,宣告北元的蒙古人彻底被赶回蒙古草原的关键之日,也是北元正式亡国之日。
当北元亡国之时,就是孔克坚心中的坚持再也无法维系的日子,也是皇帝彻底放弃他的时候。
在原来的历史轨迹中,朱元璋给孔克坚下的那道意思是“你是不是看不起老子?再不来老子削你”的旨意,其实并没有送到山东,因为就那几个月的功夫,徐达的大军已经拿下河南、关中,大都已经危在旦夕。
那时候的衍圣公突然病好了,火急火燎赶往应天府,他在路上接到了皇帝斥责孔家是汉奸的诏书,吓得魂飞魄散。
等来到应天,被皇帝一番收拾,并扣留在应天府,眼见北方的军队溃败,且皇帝的后手一个个用出来。
悲愤羞愧的孔克坚,最终还是逃不过病死的命运。
算下来,就算按照原来的历史,他也没两年可活了!
而在历史偏转了的今天,张异估摸着,孔克坚恐怕会死的更早。
从他装疯卖傻这个主意被皇帝将计就计开始,一个本来就没有多少心理承受能力的读书人在应天府众目睽睽之下装傻,那种压力可想而知?
不是每个人都是朱棣那种枭雄,拥有非同寻常的心理承受能力。
孔克坚这种权谋方面的菜鸡从他决定装疯卖傻开始,他就将自己的未来赌在大元能挡住大明铁骑之上。
选择这条路,其实他承受了本不应该承受的压力。
也不知道谁让历史偏转了,张异也很好奇。
皇帝知道孔克坚在装傻,所以将孔讷也送到京城来当人质,等等,或许不是人质,而是要将孔讷培养成优秀的大汉族主义者。
也是通过许先生的态度猜到一点皇帝的心思,张异才会提醒孔讷。
这孩子虽然木是木了点,但还有一些羞耻之心。
而且自己利用了人家的身份,总要回馈一下不是吗?
“站住!”
孔讷好不容易给追上张异,赶紧问:
“你说八月是什么意思?
我应该做什么?”
张异翻了个白眼,回:
“该说的都跟你说了,你要是悟性太差就回去好好想想!知道天机不可泄露吗,为了给你泄露这几个字,可是伤了我百年道行……”
“你,百年道行?”
孔讷鄙夷地盯着他,一脸嫌弃。
张异不理他,随手在空中一招,变出一个小糖人。
“啊!”
孔讷瞠目结舌,被张异这手给吓了一跳。
“你会道法,你会仙术?”
“那当然,你也不看我是哪里出来的……这可是正宗的五鬼搬运术!”
被张异一手魔术震慑住的孔讷陷入沉思。
孔家能做什么?
或者说,他能做什么才会破开如今孔家的死局?
……
张异和孔克坚回到国子学,两个人呢齐心协力爬上墙,再从树上爬下来。
“先生不在,赶紧写完千字文!”
张异第一时间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准备开写,不过他看孔讷不动,却感觉一丝不对劲。
猛回头,发现许存仁似笑非笑的脸正在看着自己二人。
噗通!
孔讷还在发呆的时候,张异已经跪下了。
“先生我错了,请先生责罚我!”
孔讷:……
许存仁:……
“你正是陛下派来磨砺我的……”
许老摸了摸额头,对眼前的张异很是头疼。
“你们去哪了?”
许存仁也不生气,只是轻描淡写问起话,张异正想说话,被许老一个眼神给瞪回去。
“孔讷,你说!”
张异一听坏了,孔讷一看就是那种老实孩子,关键时刻不顶用的那种人。
许存仁大概也是看中这点,才从孔讷身上下手。
“回先生,是张异说外边的糖人很好吃,**学生一起出去玩,都怪这个臭道士……”
张异愣了一下,这家伙没出卖自己,还不是那么傻嘛?
他反应过来,直接跳起,指着孔讷大骂:
“好你个孔讷,你特娘的就没吃吗,穷鬼一个,还是我请你吃的糖人!”
“若非你言语威胁我,我如何会跟你出去!”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颇有要打起来的样子。
“都闭嘴!”
许存仁头如斗大,陛下将孔家和张家两个后人送到自己这里,是嫌他活得不够累吗?
“你们二人昨天才拳脚相向,如今都能一起逃学了?
孔讷,明明比张异大上不少,你要给他做表率!”
孔讷那个气呀,他给张异做表率,怎么又是自己受伤的世界达成?
张异背着许存仁,给孔讷竖起一个大拇指。
孔讷这家伙没有曝出他去卖玉的事情,这老铁义气!
孔讷没好气地瞪了张异一眼,无奈躬身:
“先生,是孔讷没带好张师弟!”
“行了,你带着那本太上,回去抄写吧,一百遍不能少!”
此时已经临近放学,许存仁让孔讷回去!
“我说过让你走吗?”
许存仁叫住准备跟着孔讷一起走的张异,说:
“我已经让人把你师兄喊回去了,你今天哪也别去,跟我走!”
“哦!”
张异老老实实跟着许存仁往外走,老许也没跟他说去哪?
出了国子学,许存仁带着张异穿街走巷,来到一处不大的民居。
“老爷,你回来了!”
迎接许存仁的,是一个老妇人。
张异默默观察周围,这应该是许存仁的家。
虽然国子学祭酒是从三品的官,在大明也算是高官一个,但明朝的俸禄之低,早就闻名于世。
这位祭酒大人过得苦哈哈也不奇怪。
“今天你还带了人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拿些肉食!”
那妇人看到张异,朝着许存仁抱怨。
许存仁回答:“不用,就算咱家准备最好的东西,左右也入不了这小家伙的口,还不如就让他吃吃粗茶淡饭!”
“原来是贵人家的孩子!”
徐夫人若有所思。
“师娘好……我叫张异,是龙虎山的道士,陛下觉得我不学无术,让我去国子学补补课程……
我在国子学就听先生念叨师母贤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张异嘴巴甜,上来就给许夫人一顿高帽。
许夫人登时眉开眼笑,孩子不在身边,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儿。
“饿了吧,师娘给你盛饭?”
许存仁:……
这小子要是对待自己也是这样就好了。
三人坐在一起吃饭,许家的饭菜很简单,就是一个素材,一个豆腐!
张异这些年虽然不受张正常待见,但他确实没有被亏待过。
在蛋白质缺乏的年代,他被养的白白嫩嫩本质上就代表他过得不错,许家的饭菜,确实难以下咽,但张异神色不变,一边吃还一边夸许夫人做得好吃。
许存仁一直冷眼旁观,暗自点头。
“虽然油嘴滑舌,却知顾忌别人的感受,不错!”
吃完饭,许存仁将张异叫到书房,让他坐下。
“你的字,大概是握笔的方法没有作对,导致一步错步步错,你一人独自在京城,大概也没有老师教你……
看好了!”
他握住张异的手,手把手教导张异。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张异默默记下许存仁的话,按照他的方法开始练字。
他的字丑,不成章法,是因为从小到大跟张正常闹别扭,加上气坏几个老师后,后来就没有人认真教他了。
每个被请上山的老师,都知道张家有个逆子,不受天师待见。
久而久之,那些老师的精力更多也会放在张宇初身上。
说起来,许存仁是严格意义上,第一个让张异感受到“老师”这两个字分量的人。
纯粹,并没有带着更多的功利之心。
这种人才算得上真正的儒。
张异虽然不喜欢儒家那套,却尊重这种人,他没有偷奸耍滑,而是开始认真学习自己一直未曾好好练习的毛笔字。
就这样,时间缓缓流逝。
外边的天色暗下来,应天府寂静无声。
也不知道写了多久,他发现自己的字总算有些入门的趋势。
这种小小的成就感,让张异也颇为开心。
“不错,我跟陛下说,你是个读书的种子,总归是我没看错!”
许存仁将张异的字拿起来看了一眼,赞许道:
“你可以不用写了!”
“先生,我字帖还没写到一百遍呢!”
“我罚你写字是为了让你练字,既然目的达到了,为什么要继续?
你这孩子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是非对错我也未必能说服你,只要你本心未失,一心向善,比起孔讷,你更不需要人操心!”
张异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历史上关于许存仁的记录只有只言片语,但亲自接触这位先生,
他却被许存仁的人格魅力吸引。
低下头,张异问:
“先生,您还给皇帝推荐过我?”
“也不算推荐吧,毕竟是陛下送你进来的,他总要顺口问问你的情况,怎么,你就这么担心陛下注意你?”
如果别人听到自己在皇帝面前夸他,就算想故作镇定,也会有一丝喜意。
但张异的神色太平静了,甚至有些忌惮的意思,这让许存仁很疑惑。
张家人就真的对权力中心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我不想!”
“你这孩子怎么就油盐不进呢?也是,你还小,还不知道功名的重要性……”
张异闻言却是笑了:
“先生整天劝人当官,但你自己都要告老了,你喜欢当官,你怎么不当呢?”
许存仁吹胡子瞪眼:
“那不是因为我老了,我想回去过几年清静日子?”
“如果以前先生说这话我信,现在我却是不信了!”
张异得意洋洋,从许存仁桌子边上翻出一卷纸,
许存仁一眼就认出,这是他没有交给老朱的东西。
见到这些,许老直接沉默下去。
张异也没有没有继续追问,他只是看了一眼上边的只言片语,大概已经明白许存仁要走的原因。
其实概括起来很简单!
就一句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