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讷对张异的鄙视,来自于对龙虎山的迁怒,也来自于孔家长期以来对龙虎山上那些道士的鄙夷。
在孔家人看来,张家不过是刚好和孔家一样传承了比较久远的家主,却走了狗屎运和孔家相提并论。
古人虽然敬畏鬼神,但那些鬼神的代言人,社会地位始终不高。
僧道,也不过是所谓的上九流的人物。
这也是明明是皇帝在打压孔家,有些人却将气撒在张家上的原因。
因为不管张家如何受到尊崇,在读书人心中,他们始终是不入主流。
可是抄写这份经文,尤其是在知道它大概率是一本伪经之后,孔讷却思索一个问题。
如果寄托于神仙,张家其实没什么了不起。
但如果种痘法是龙虎山研究出来的,那么……他们也许就不仅仅是装神弄鬼这么简单!
一百遍字帖不难,但是许存仁的要求张异必须把字写好,这很难。
孔讷抄写《太上说微观世界妙法真经》,因为要思考里边的道理,也变得非常慢。
外边的读书声静下来,国子学外的噪音却不绝于耳。
张异皱眉,国子学处在闹市中,其实并不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地点。
只是朱元璋打下集庆路的时候,国子府学就在这里,老朱也意识到这里不太适合读书,将国子学迁走还是几年后的事,
此时张异倒是觉得,闹市有闹市的好处!
张异回头,却看见孔讷认真抄写经文,嘿嘿笑。
“你们抄的怎么样?”
罚完张异他们的许存仁回去上课了,此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这里。
张异和孔讷停下笔,赶紧跟先生行礼。
“你现在还觉得,这本书一无是处?”
许存仁没有理会张异,而是先问孔讷,他态度虽然温和,但言语却一针见血。
孔讷脸色微红,他知道先生在点醒他,让他放下心中成见。
那本伪经虽然文法不同,里边记录的东西也和圣学无关,可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肯定不是……
查天下微不可见之虫,由此衍生,未来医家必然会走出一条新的路子,种痘法只不过是在这条路上的一次简单的尝试!
而从宗教的角度来说,《太上》一书其实也是补上了道门的许多理论短板。
事物是向前发展的,理论也不会一成不变。
虽然无论是儒教还是道教,他们会极致的放大祖师的重要性,也就是所谓的崇古。
但同样的,孔讷和他的祖先们在曲阜,同样看到了理论在发展,最著名的自然就是程朱理学……
这本《太上》是一样的道理!
许存仁见孔讷沉默下来,满意点头。
他并不是那种需要别人一定接受他意见的老师,能引发对方的思考,这件事就做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他转向张异:
“你呢?”
张异笑嘻嘻:“我也觉得先生说得很有道理!”
许存仁笑:“你这小子就跟猴子一样心思不定,说着知行合一,自个却做不到,
我知你龙虎山的人未必想谋取功名,我也不要求你读多少书,把自己的字练好,磨磨性子,对你也有好处!”
张异闻言,难得收起嬉皮笑脸,恭敬行礼。
他虽然看似顽劣,但那只是看不上周围人事物而做的伪装,许存仁是真心教导自己,也值得他尊重这位先生。
“我有事出去,一会我让人送饭过来,你们抄写完东西,才可回去!”
“对了,关于王明阳……”
许老对张异肚子里的心学理论还是念念不忘!
“回头再跟先生研究!”
“那你们继续写!”
许存仁得到满意答案,转身离开。
“什么是知行合一?”
孔讷忍不住询问张异,先知后行,格物致知,这是孔讷在学习的道理,知行合一四个字看似简单,但已经颠覆了他心中的认知。
就算不想搭理张异,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声。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赶紧准备一下!”
张异等许存仁一走,就跑过去将他小院子的门关起来。
“你要做什么?”
孔讷一脸莫名其妙,张异白了他一眼:
“你不是答应我帮我做件事,我以后就不说你孔家汉奸?走了,我上次已经观察过了,许先生院子里这棵树可以翻墙出去……”
“出……出……出去……你要逃学?”
孔讷闻言瞠目结舌,在他过往的人生中,可从没有过这种经历。
“你傻呀,道爷要办事,自然要出门,现在先生给我们安排的处罚,写到放学都不一定能写得完,先办事再说!”
“我不去,除非你告诉我你去做什么?”
孔讷可不上这臭道士的当,义正严词拒绝。
“讷讷,你也不想你爷爷的事曝光吧?”
张异老生常谈,孔讷怒火中烧:
“别叫我讷讷,我叫孔讷……
还有,臭道士你别威胁我,你也有把柄在我手里!”
“是是是!”
张异很不情愿的敷衍这个小屁孩,然后他说:
“那我求你帮我行不行?”
孔讷:……
这家伙真的是七岁小孩吗,他的不要脸绝对是孔讷生平仅见。
“不行,你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孔讷很小心地让自己不要上了这家伙的圈套。
张异无可奈何,从身上掏出一块玉。
“我就是想去卖个东西,没人照应,找你壮壮胆!”
“好玉!”
跟张玉这个土包子不同,孔讷一眼就认出他手上的玉是好东西。
“这么好的玉,你从哪里来的?”
“自然是我家里人给的,只是我最近手头紧,想要出手,这不是没人陪着害怕,所以才找上你嘛……”
张异信口胡诌,孔讷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你可别看我,我这玩意来历清白,要不是炼丹实在太烧钱了,我也舍不得卖掉!
你以为都是你孔家呀,拿本书读读多省钱?
我们道士炼丹很烧钱的,子曾经曰过:炼丹穷三代,出家毁一生……”
“我家祖宗没说过……!”
孔讷觉得跟这家伙聊几句,他的脑子子就开始疼了。
“那就是鲁迅说的,这不重要……”
张异很丝滑的转移话题,孔讷也成功被他带到沟里去。
他低下头,认真思索,张异这个臭道士知道他爷爷的事他是心生忌惮的,如果只是这一件小事,那不是……不行!
“讷讷,我们走!”
张异见孔讷的态度松动下来,拉着他的手,来到一棵树前。
孔讷望着这棵树,一脸迷茫。
“还愣着干什么,上树,我们冲墙这边下去,我观察过了,这墙很好跳,我们也能上下,
嗯,应该感谢宫里那位,他在省钱方面是有一手的……”
张异麻溜地爬上树,还不忘黑老朱一下。
“等等我!”
见张异已经上墙,孔讷笨手笨脚,学着张异上树,最后在张异的帮助下,他们二人已经坐在墙头。
“跳下去!”
张异熟练地用手搭在墙头,从墙上跳下去,很快离开了国子学。
孔讷站在墙头,有些害怕。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
“孔家人,都这么软蛋吗?”
张异在下边上纲上线,孔讷马上不怕了。
他咬咬牙,从墙头跳下去,差点跌了个跟头。
张异叹气,这家伙不行呀!
他将孔讷拉起来,左顾右盼,然后带着孔讷从一条小路,进入南京城的闹市。
国子府有一点好,就是深处南京城中,张异想要去什么地方都很方便,他的目标就是找一家大的玉器行,将这块玉出手去。
张异也知道以他小孩子的身份,如果去当铺这块玉很有可能卖不上价。
玉器行其实也差不多,不过……
他回头看了孔讷一眼,这个家伙倒是能利用上……
孔讷跟着张异走,南京的闹事让他很不适应。
“我们这是要去哪?”
“就前边,那家玉器行看起来不错!”
张异自己也不熟悉应天,所以带着孔讷也绕了一些路。
但好在他们已经看见了一家不错的玉器行,他拉着孔讷赶紧跑进去。
“两位好,请问……”
店里的伙计见两个孩子进来,赶紧前去迎接。
张异和孔讷好奇张望,却见这里装潢华丽,显然实力不凡。
他们观察店里的时候,伙计也在观察他们。
见伙计提问,张异回:
“我家少……我们想卖点东西,看贵店收不收?”
“出门四百米,有一家典当行!”
伙计不动声色,想将这门生意推出去。
张异将那块玉露出一个角角。伙计脸色大变,他赶紧低下头:
“两位请等一下,我去找我们家掌柜!”
不多时,伙计带着一位略微发胖,憨态可掬的老者过来,老者一看二人,抱拳:
“原来是两位贵客,有失远迎,请坐!
鄙人陈珂,乃是这家玉润堂的掌柜!不知两位尊姓大名?”
“我家……朋友姓张,我也姓张!”
掌柜让人奉茶,请张异二人落座。
“听说两位有东西要出手?”
“我家少……嗯,我们有东西要卖给你们,就问你们收不收吧?”
“有好东西,我们自然会收,不过我得鉴定一下,两位若是方便的话,可以借一步说话!”
“我跟你进去吧!”
张异点头答应之后,小声对孔讷说:
“你在外边照应我,别进去!”
孔讷此时早就被他绕得晕晕乎乎,只是机械的点头答应。
陈珂是和等人,他们两个人的小动作早就落在他眼中,他不动声色,带着张异进入里间。
“这位公子,你可以将东西拿出来了!”
陈珂等别人离开之后,微笑说道,张异将他藏着的玉交给陈珂,陈珂只是拿到手,就脸色微变。
不过他没声张,只是仔细观察这块玉。
过了许久,陈掌柜面无表情的放下这块玉,然后说:
“玉的质地倒是可以,就是有些瑕疵,这块玉本店最多出到三十两银子!”
张异倒吸一口气,他卖玉之前是料到这些人砍价的准备,但他是没想到陈掌柜一开口就这么绝?
这已经不是从脚跟上砍了,简直就是连脚皮都不给你剩下。
他一下串起来,惊恐地看着门外,说:
“不可能,孔少爷明明告诉我,这是……”
“孔?”
陈掌柜不由自主朝着外边看了一眼,意味深长:
“我记得你刚才说他姓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