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以前在“人鱼号”上,约瑟从来没有觉得这艘小得可怜的船有什么可取之处。在海上颠得不晕船的人都没法习惯,停在港口找都找不到。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斯第尔顿家族的商船最小的都是载重以“百吨”为单位的马尼拉大帆船,四桅大帆船属于标准配置,而七艘旗舰除了“米达伦号”以外,全都是应该严禁民间私造的五桅巨无霸。在庞廷群岛第一次见识到斯第尔顿家族的船队,约瑟唯一的感想是“造了这么多船,英格兰的树居然还没有被砍光,简直是奇迹”。都说越有钱的人越抠门,约瑟觉得菲泽塔就是其中的典型——对用来赚钱的商船可以一掷千金,对自己的座驾就吝啬无比,宁愿在海上颠簸,也不肯多花点钱,多买点木头,造一艘比救生艇大一点的船。

可是看到追在后面的西班牙军舰接连有三艘船笨拙地撞上礁石,还有一艘船吓得落荒而逃,约瑟才知道“人鱼号”有多灵活。

还没交上手,西班牙舰队就损失近半。对方的指挥官终于知道“人鱼号”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不敢再莽莽撞撞地前行,剩下的船总算都平安无事地渡过了礁石区。

剩下的就纯粹是比航行速度了。从小得可怜的“人鱼号”上来看,巨大的西班牙军舰洁白的风帆像晴天的云朵,两相比较之下,越发显得自己渺小。为了增加速度,西班牙军舰甚至连无风期备用的浆都用上了。侧舷炮被推了回去,两边代之以密密麻麻的划桨,“人鱼号”后面像是追了一群长翅膀的大蜈蚣。可是风力加人力的西班牙战舰的速度,居然还比不过光靠风力行驶的“人鱼号”。

“真是八嘎呐。”真介抄着手,鄙夷地打量西班牙战舰,“他们的船是用来打仗的,又不是用来运货的,载重不是主要问题,速度快才是王道。船身造得那么宽,就靠横帆来提高速度,只有船头一个三角帆来控制方向,真是笨得可怜的说。”

“那我们的船……”

“‘人鱼号’可是大叔的杰作哟,”一提到“人鱼号”,真介就眉飞色舞,“用最好的木材,按照当初大叔在大明国造船厂偷师学来的技术造的,是大叔一生的杰作哟。话说那时候在大明国的造船厂做学徒工,真是辛苦的说。什么杂活都要干也就罢了,那时候我才刚开始学汉语没多久,就要说得像本地人一样,不然的话,一旦被他们发现我是日本人,我就完蛋了。”

“为什么?”

“那个……大明国和日本的关系自古以来就不太好。”真介不好意思地搔着随风摇摆的黑色短发,柔软的发丝经常让约瑟联想到出生不久的小猫小狗身上的绒毛,“虽然两国之间经常通商,总难免有些海盗什么的。大明国人称日本人为‘倭寇’……没办法,日本土地资源太贫乏了,尤其是沿海地区,就像大叔在日本时住的小村子。小姐也在那里住过哟。土地贫瘠得没法种庄稼,出海捕鱼也不是每次都能丰收,有时候不靠抢劫,根本活不下去。而且‘倭寇’也不全是日本人,一大半是南洋人和朝鲜人,其中还有许多从欧洲来的南蛮人。不过……嘛,总之,大明国人对日本人的印象一直不太好。如果被大明国的船工发现一个日本人在他们的造船厂偷师,肯定会以为是为了偷学技术,好造出更好的海盗船来。万一说的汉语不够流利,一旦被发现是日本人,后果相当严重。学不好汉语,就是死路一条,大叔的汉语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学不好就是死,这种学语言的方法……很刺激。想来学习效率一定很高。

西班牙舰队被远远地甩在后面,还要“人鱼号”控制船速,才能保证他们不会失去追逐的信心。和紧张的西班牙船长们相比,“人鱼号”上倒是一派轻松。

真介还在对约瑟侃大山:“其实当时也没有那么难啦。大明国土地太广,带点口音也没关系,遇到不会说的词,就随便发点什么声音糊弄过去,大明国人会以为是什么小地方的方言。大明国东面沿海的方言确实和日语很像,再说在当地听得久了,就自然而然的会说了。小姐才厉害呢。你们的语言和日语一点都不像,她只在日本住了几个月,就会用日语和当地人吵架,居然还吵赢了哟,口才真是让我这个日本人都……”

约瑟正听得津津有味,真介的声音却突然刹住,回头看了看追在后面的西班牙军舰,突然趴在甲板上听了听,然后一跃而起:“やっぱり……(1)”

不知出了什么事,真介急得在甲板上到处乱跑,可谁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船被小畜生咬穿啦!船被小畜生咬穿拉!”凯撒的鹦鹉“杰克”聒噪道,“船要沉啦!船要沉啦!”

“‘杰克’,闭嘴!”凯撒喝住老鹦鹉,侧耳听了听,却也脸色大变,“船舱漏水了!”

真介在一边拼命点头。他刚才说的就是这个,只是因为太心急,忘了用英语该怎么说。

船在海上漏水意味着什么,连外行都知道。凯撒负责掌舵,走不开,甲板上只留下范和双胞胎控帆,剩下的人都立刻下到底舱。

“人鱼号”船舱的最下层是仓库,从楼梯上滑下去,只看到一个个木桶漂浮在齐小腿深的水里。舱壁上,海水正源源不断地从四个胳膊粗细的孔往里面涌。底舱的老鼠已经在忙着往外跑,“南瓜”正好守在楼梯口,趁机把藏在仓库的老鼠一网打尽。相比之下,比“南瓜”还年长一些的米迦勒就什么忙都帮不上了,只会坐在楼梯上咬着手指,看妈妈在底舱忙活。

“看在上帝的份上,终于有人来了。”索菲用肩膀顶着木板,压在舱壁上,总算堵住了一个缺口,湿漉漉的头发和裙摆让她狼狈不堪,可还有三个孔她堵不到。索菲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被吓得手忙脚乱,让米迦勒去甲板上叫人帮忙,可只有两岁多的孩子似乎根本听不懂母亲的命令是什么意思。索菲也不知道现在应该先堵着一个孔再说,还是先放着不管,去叫人帮忙。万幸甲板上的人也及时发现了异状。

备用木板都漂在水上,很快就能找到。幸好孔都不大,虽然水流湍急,一人堵着一个洞,还是堵得住的,剩下的就忙着往外舀水。

“‘尼可’君也真是的,咬着船也咬得轻一些啊。”真介找出榔头,咬着手指粗的钉子,去修补漏洞。

这些洞是被动物咬出来的?

“你以为‘人鱼号’造得这么小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怕造得大了,‘尼可’咬不住。”菲泽塔用肩膀顶着船舱,觉得裙子真是碍事无比。还是男装好,就算衣服湿了,也不会拖泥带水。

“维基,‘尼可’怎么不在?”

“它嫌地中海的海水盐度太高,不舒服,留在直布罗陀海峡不肯进来。”

“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东西。”索菲换了个姿势,用另一边肩膀继续顶着舱壁,“大叔,你动作快点。”

“大叔已经很快了。”真介嘴里含着钉子,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夫人也别太怪罪‘尼可’君,毕竟它对我们而言,还是很重要的伙伴。”

约瑟看了看船舱上的洞,想到以前做杂役的时候,帮着真介一起清理附着在船底的贝壳和海藻,看到“人鱼号”的船底两边的木头上带着奇怪的花纹。约瑟问过为什么要在吃水线下面刻奇怪的花纹,甚至猜测这可能是日本的一种祈祷海船平安归航的符咒。不过对约瑟的猜测,真介只是苦笑着摇头。现在回想起来,奇怪的“花纹”确实像是什么动物的牙印,一边一排,左右对称,只是大得让人难以联想到这是被什么东西的牙齿咬过留下的痕迹。“尼可”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咬住船!

“人鱼号”上人手不够,虽然及时对底舱的漏洞做了修补,要把船里的水舀光,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事。船身平白无故重了不少,晃来晃去的水和漂在水里的装食物、淡水以及其他补给的木桶让整艘船更难保持平衡。“人鱼号”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西班牙舰队中的“胜利号”第一个追上“人鱼号”,侧过船身,密密麻麻的炮口从舷窗推出。凯撒看见蔓延到“人鱼号”甲板上的阴影,猛打舵盘,“人鱼号”整艘船都随之剧烈倾斜。

“轰轰轰轰轰……”“胜利号”的二十多门火炮齐鸣,连绵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巨响。

“人鱼号”堪堪躲过对方的炮火,如果掌舵的不是航海经验丰富的凯撒,急转弯的倾斜和炮弹掀起的海浪恐怕已经把“人鱼号”掀翻。随着船身的剧烈倾斜,在底舱做紧急抢修工作的人一片人仰马翻。约瑟重重地撞上舱壁,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被菲泽塔拉到一边。等他回过神,就看见一个装满淡水的木桶飘过来,重重地砸在他刚才所在的地方。漏洞重新敞开,海水再次汹涌而入,不过等船舱里的人恢复平衡以后,立刻就把漏洞堵回去。

“尽快把漏洞堵上,水能舀出去多少是多少。”看到底舱里的情况基本稳定了,船长立刻抽身去甲板稳定人心,“我出去看看。”

甲板上比船舱里面亮不了多少,紧随其后的“胜利号”船帆的影子把整艘“人鱼号”都笼罩其中,以两艘船之间的距离,菲泽塔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对方船长的长相。

“丫头,怎么办?”凯撒的喊声几乎淹没在又一阵炮火的轰鸣中。

“人鱼号”的船身太重,吃水变深,水流的阻力严重减慢了速度。即使已经提速至极限,也不过是和西班牙军舰不相伯仲。凯撒现在只能仗着“人鱼号”的灵巧,游走于“胜利号”的射程之外,但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

“用‘人鱼号’做诱饵,果然还是太冒险了些。”菲泽塔看了看海里的海豚,“去搬救兵吧。”

“只怕那帮*养的还没赶来,我们就完蛋了。”随着飞转的舵盘,“人鱼号”的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胜利号”只能用侧舷攻击,但是只能直行,“人鱼号”占了“胜利号”要不时调整位置的便宜,才能勉强居于上风。但是现在“胜利号”牵制住“人鱼号”,另外五艘船正四面包抄而来,等西班牙舰队的包围网成型,“人鱼号”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天上传来一声清越的鹰唳。

看到天上的白鹰,马修想到办法了:“菲兹,‘小雪’听你的话吗?”

菲泽塔抬起头,也看到了在天空盘旋的“小雪”。纳赛尔担心“人鱼号”的安全,一直让“小雪”跟着他们。虽然整天口口声声说要让纳赛尔做“先夫”,菲泽塔一直都觉得“前夫之三”确实是个很讲义气的哥们。

“‘小雪’会听我的话,不过让它去送信,也不会比海豚更快。”

“不是送信。”马修指着甲板。

底舱的食品仓库漏水,藏在里面的老鼠都逃出来了,“南瓜”正好趁即将船上的老鼠一网打尽。南瓜色的虎纹小猫对自己的战果十分有成就感,把死老鼠都摆在甲板上,希望有谁能看到,给它挠挠下巴、赞扬几句。可现在整艘船的人都忙着应付追兵,没有人注意到它。“南瓜”一气之下,把马修养的实验用老鼠也全都咬死了摆在甲板上,可依然没有人理它,让南瓜色的虎纹小猫不禁有些气馁。和船上无暇顾及“南瓜”的人类不同,跟着船的海鸥很快就注意到了“南瓜”摆在甲板上的美食,飞下来享用“南瓜”的战果,气得“南瓜”和它们大战一场。

“怎么了?”菲泽塔现在可没有心思管老鼠的死活。

“‘南瓜’。”马修勾勾手指,让“南瓜”过来。

终于有人注意到“南瓜”的丰功伟绩了。“南瓜”像个授勋仪式上的老将军,昂首挺胸地走到马修面前,眯着眼睛,享受他的手指给它挠痒痒。

“‘南瓜’,乖孩子,去抓几只海鸥来,要活的,别咬死。”

“南瓜”对偷吃它的劳动成果的海鸥极为愤恨,这下正好公报私仇。小猫弓起背,以猛虎下山的气势扑进体型不比它小的海鸥之中。

“菲兹,找个东西,把‘南瓜’抓到的海鸥都关进去。注意,千万不要弄死,也不要弄伤。”马修留下莫名奇妙的话,就转身回船舱。剩下不明就里的菲泽塔和咬着海鸥的“南瓜”大眼瞪小眼。

海上的食物太难找,即使看到不少同伴被“南瓜”抓走,海鸥也不愿意放弃近在眼前的美食。而且被抓的海鸥并没有被杀死,只是被关进一个空木桶里,海鸥更加有恃无恐地捡眼前的现成便宜。等马修捧出一个大罐子和一小桶酒回来的时候,“南瓜”已经活捉了十几只海鸥了。

马修一打开酒桶,烈酒馥郁的醇香立刻牵住了凯撒的鼻子。看到马修手里的酒桶,凯撒一声惨叫:“老学究,你要干什么?!”即使战况紧急,凯撒也无法允许别人擅动自己的心爱之物。那可不是朗姆酒之类在欧洲就能买到的便宜货,而是白晨特意从中国给他带来的老白干,凯撒连一口都还没喝过,打算留着以后慢慢享用的。

“你想死还是想活?”马修不理他,从大罐子里的水中取出一块白色的东西扔进烈酒,不断搅拌,直到那块白色的东西完全融化,然后把酒都倒在海鸥的身上。

“老学究,给我留点。”看到马修肆无忌惮地暴殄天物,凯撒都快哭了。

“这东西有剧毒。”马修把桶里的酒全都倒掉。

“叔叔,你要做什么?”

“叫‘小雪’把这些海鸥往后面的船上赶。”

看到马修把自己辛辛苦苦抓来的海鸥全都放走,“南瓜”非常不高兴,还要去抓,刚跳起来,就被菲泽塔拎住脖子后面的皮毛。马修说那东西有剧毒,菲泽塔可不想让“南瓜”被毒死。可即使是被菲泽塔拎在半空中,“南瓜”依然不忘对逃走的海鸥张牙舞爪地示威。

甲板上的老鼠吃得差不多了,而且还有“南瓜”对它们虎视眈眈,海鸥一得到自由,立刻飞得远远的,还来不及为猫不能飞而感到庆幸,就看见一只鹰向它们扑来。

马修对着飞走的海鸥画了个十字:“对不起,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这么做。”

“叔叔,你在它们身上涂了什么东西?”

“白磷。”

和一般的海船比,“人鱼号”上的生活算得上是相当优渥了,甚至每天都能吃到热腾腾的熟食。但是过于小巧的“人鱼号”注定没法带太多的补给,一直保留火种不安全,也太浪费燃料。会自燃的白磷可是个引火的好东西,所以船上一直备着。可是菲泽塔从来没有想过白磷还可以这么用。

海鸥身上高纯度的酒精很快就挥发殆尽,剩下的白磷立刻烧起来。“胜利号”上的人原本还纳闷“人鱼号”上的鹰把海鸥往他们的船上赶,究竟目的何在,没过多久,就看见海鸥变成一个个飞过来的小火球。

看到海鸥身上烧了起来,“小雪”立刻躲得远远的,回庞廷群岛向主人报信。燃烧而坠落的海鸥在“胜利号”上下了一场火雨,“胜利号”的船帆上燃起了熊熊烈焰。

“这是巫术!那艘船上有巫师!”不知谁喊了一声,“胜利号”顿时陷入一片混乱,船长和大副开枪打死了几个带头自乱阵脚的人,还是没能让剩下的人冷静下来。

“哈哈哈……”看到“胜利号”乱做一团,凯撒幸灾乐祸,“老学究,真有你的!”虽然老白干的事依然让他耿耿于怀。

“太残忍了……”“人鱼号”暂时脱险了,只是可怜这么多海鸥被残忍地活活烧死。马修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道貌岸然,可他确实没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马修原本只想让海鸥去烧掉“胜利号”的船帆,让他们追不上“人鱼号”,可有一只海鸥不知是不是在老白干里面喝醉了,居然钻进“胜利号”的炮膛,身上的火焰立刻点燃里面的火药。

随着“轰隆隆隆……”的声音,“胜利号”从中间开始,向着两头次第爆炸,最后整艘船都化为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慢慢沉入海中。由于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出乎任何人的意料,——甚至连始作俑者都始料未及,遑论遭到奇袭的“胜利号”,——船上的人都没来得及跳海逃生,便随着火焰化为灰烬。“胜利号”全船人员无一生还。

另一艘西班牙战舰“探险者号”离“胜利号”最近,原本打算配合“胜利号”对“人鱼号”左右夹击,可两艘船刚调整到并驾齐驱、将“人鱼号”夹在中间的队形,“胜利号”就爆炸了。

“人鱼号”被爆炸产生的气流和巨浪往前推,船上一片人仰马翻,好在因为船小,所处的位置低,受到的损失还不大,只是被飞溅的木条在船帆上划了道五米多长的口子。

“探险者号”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爆炸时横飞的木板锋利不亚于镰刀,“探险者号”的船长直接被从“胜利号”飞过来的木板腰斩。船上群龙无首,好在大副的反应还算快,立刻接过指挥权,命令扬帆追上“人鱼号”。可惜在“胜利号”的爆炸中,不幸遭殃的不仅是倒霉的船长,还有“探险者号”的主桅杆。虽然挨了不少“飞刀”,“探险者号”的主桅杆看起来安然无恙,可是风一吹,主桅杆竟然直挺挺地倒了下来,砸死砸伤了不少人。

“探险者号”几乎成了“瘫痪者号”,停在海上动弹不得,还挡住了路,让后面的船也没法及时追上来。于是趁着海上硝烟弥漫,西班牙舰队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鱼号”抓紧时间逃之夭夭,重新和追在后面的西班牙军舰拉开距离。

通过望远镜,加西亚看到一个穿着修女袍的英俊少年就坐在“人鱼号”的船尾。一般男人扮女装,都会令人作呕,可“人鱼号”上穿女装的少年只给人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的感觉。俊美到令人窒息的少年面孔配着象征禁欲而显得格外性感的修女装,不但不会让人觉得别扭,只觉得他像个刚到人间的天使,只是因为不知道人间的风俗习惯,才会误着异装而不自知。“少年”的双脚悠哉地在半空中晃悠,似乎“他”是来地中海度假,而不是正被西班牙军舰追杀。

那就是“人鱼号”的船长,被称为“伊丽莎白的杂种狗”的斯第尔顿!

对方居然还在向他挥手!加西亚几乎把手里的望远镜捏到变形。“他”那五根手指是什么意思?“他”那五根该死的手指到底算是什么意思?是打掉了五艘船?还是在提醒加西亚,他他妈的只剩五艘船了?应该是“只剩”吧?人的拇指比其他手指少一个指关节,只能算半根手指,就像被“胜利号”炸得半残的“探险者号”只能算半艘船。可怜的望远镜终于成了替死鬼,被加西亚狠狠地砸碎在脚下。

双方从头至尾没有交过一次火,“人鱼号”没有损失一兵一卒甚至哪怕一颗炮弹,追在后面的西班牙舰队就损失过半了。自从加西亚十五岁从军以来,胜仗打过,败仗吃过,可他从来没有哪一次输得如此难看过。如果“人鱼号”的船长是个和凯撒差不多年纪的老海盗,加西亚或许输得还服气些,可是看斯第尔顿船长的年纪,应该不过是个半大小孩,绝不可能超过二十岁,可能甚至都还没有满十五岁。“人鱼号”船长稚气未脱的脸像扇在西班牙老将军脸上的耳光,俊美到简直天理难容的容貌让人不由得怨恨上帝究竟对“他”有多偏心,才没有用一副愚不可及的头脑来匹配一张如此美丽的面孔。

不过加西亚很快就会让眼前嚣张的美少年笑不出来。

“人鱼号”的船帆上多了个蔚为壮观的洞,小口子被海风扯得越来越大,加上船舱里的水还没有舀出去多少,“人鱼号”的速度终于不敌西班牙军舰。加西亚就不信“人鱼号”上的人还能使出什么幺蛾子来,对付依然完好无损的四艘西班牙军舰。

“船长,后面有船追上来了,”瞭望员的喊声打断了加西亚的思路,“是斯第尔顿家族的船。”

“什么?”加西亚接过副官递来的望远镜,看到后面有十几艘洁白如雪的船正向他们驶来,桅杆上挂的是英格兰的国旗和斯第尔顿家族的玫瑰人鱼旗。

那是伊密尔的“米达伦船队”。

“斯第尔顿家族的船怎么尽是这种怪胎?”副官说出了加西亚心中的想法。

追上来的怪船长度介于标准的单桅帆船和双桅帆船之间,洁白的船体看不出是用什么造的,没有舷窗,没有侧舷炮,只有甲板上一门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船首炮。但是怪船的航行速度极快,简直不是在水面航行,甚至不是滑行,而像是贴在水面上飞,不过几分钟时间,望远镜里的白色怪船已经从米粒大小成了蚕茧大小。

“传我的命令,立刻降下旗舰旗,让‘探险者号’伪装成旗舰,以‘探险者号’为中心摆雁行阵。”加西亚下令。

“米达伦船队”火炮数量有限,整支船队的火炮全都加起来,也比不上西班牙舰队一艘船的武装力量。局限于火炮的准头,这种船只能像豺狼之类的小型肉食动物一样,对猎物群起而攻之,靠数量来提高瞎猫碰到死耗子的几率。可惜他们面前的是有头脑有武装还有优秀指挥官的西班牙战舰,不是大草原上只会傻乎乎地等着被吃掉的食草动物。

柿子捡软的捏,尤其是软柿子是指挥官的时候,更是众矢之的。“探险者号”正处于半瘫痪状态,还伪装成旗舰,肯定会成为首当其冲的靶子。雁行阵会给人以“只要不顾一切地硬着头皮**,就可以先解决一个伤势严重的对手,甚至擒贼擒王”的错觉,尤其是在对手没有在正规的军事学院学习过用兵阵法的情况下,排兵布阵上的外行更难看出雁行阵其实是个陷阱。看“米达伦船队”的航行速度,船长一定对自己座驾的敏捷度很有信心,应该会采取从中间突击擒王的战术。只要对方的船上当,雁行阵两边的船立刻可以收拢队形,形成“米达伦号”被西班牙军舰“夹道欢迎”的局面,也就是海员所谓的“死亡峡谷”。“米达伦船队”的船都没有侧舷炮,而西班牙舰队的船只侧舷都是火炮最集中的地方,等“米达伦船队”进入雁行阵以后,就只有做活靶子的份了。

加西亚还在思量如果对方的指挥官不上当,该如何应对,为首的旗舰“米达伦号”已经傻乎乎地冲进西班牙舰队的阵型。

半吊子果然是半吊子,欧洲边远岛国的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是西班牙正规海军的对手?加西亚在心中冷笑。看来是自己高估了对手。

随着加西亚一声令下,尚完好无损的四艘船左右包抄,把“米达伦号”围在里面。“米达伦号”似乎也慌了,在超出射程一半的地方就开炮。加西亚刚想笑话“米达伦号”的船长果然是没见过大阵仗的软蛋,一看到西班牙军舰的阵势,就吓傻了,白白浪费炮弹,接着就听见“轰”的一声……

加西亚学到了军旅生涯中十分重要的一课——永远不要小瞧怪胎,因为怪胎的思维和行动方式永远出乎任何正常人的意料,他们做得到的永远是你想不到的。

随着“轰”的一声,打横停在雁行阵中间的“探险者号”被“米达伦号”的船首炮在一倍半的射程外打了个对穿。同时由于大炮的后座力,过于轻巧的“米达伦号”居然从雁行阵倒退出去。原本打算对“米达伦号”左右夹击的西班牙战舰“海螺号”和“摩尔人号”只有几发炮弹打到“米达伦号”的船头,剩下的全都扑了个空。“米达伦号”的船首帆被打得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可洁白的船身在西班牙军舰的夹击之下,竟然安然无恙。

“痛み(2)!”“人鱼号”上传来小个子船工的哀嚎,甚至在“圣伊莎贝拉号”上都能听见。

自从离开撒丁岛,至今为止连同刚刚被彻底打残的“探险者号”在内,西班牙舰队已经折损五艘船,还不算临阵脱逃的“无敌号”,而“人鱼号”也终于关荣地挂彩——不是被西班牙的战舰打的,而是刚才“米达伦号”的炮弹穿过“探险者号”以后,炮弹余势不减,结果一个不小心,把斯第尔顿家族大老板的座驾“人鱼号”的船尾也打掉了,纯属乌龙事件。

“我要杀了他!谁都别拦着我,我一定要杀了他!”看到“人鱼号”的船尾只剩一个冒黑烟的窟窿,要不是双胞胎一边一个架住真介,他绝对会跳下海,游到“米达伦号”上去和伊密尔拼命。

从“米达伦号”开炮时的位置,到“人鱼号”的船尾,距离大概是普通大炮射程的两倍。对方的火炮射程比自己大一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米达伦船队”的船留在西班牙军舰的射程外开炮,西班牙的军舰就都是只能挨打不能还手的活靶子,更不用说“米达伦船队”的船只都速度奇快,而且看不出材质的白色船体居然刀枪不入!要不是“探险者号”做了替死鬼,恐怕被彻底打成废物的就是真正的旗舰“圣伊莎贝拉号”了。

不幸中的万幸,“米达伦船队”的旗舰船长正忙着郁闷为什么自己的船轻得仅仅因为船首炮开了一炮,大炮的后座力就导致整艘船都会往后退,暂时没心情理会尽在眼前的敌人。趁此良机,加西亚立刻下令疏散船队,免得被“米达伦船队”集中火力攻击。好在“米达伦船队”也不恋战,而是加速行驶到“人鱼号”旁边,扔下绳索。两艘船拖着“人鱼号”走,剩下的十来艘船密密麻麻地围在“人鱼号”四周,形成一个刀枪不入的盾牌。

“怎么样?还是我第一个到!其他船队都被我远远地甩在后面了。”“米达伦号”的小个子船长伊密尔雄纠纠气昂昂地登上“人鱼号”,头上撸不平的呆毛也随之摇得分外欢快。

伊密尔本以为自己及时出现,给大老板解了燃眉之急,应该至少能听到不少“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得救”之类的恭维话,可只有约瑟给了他一句“原来这船是你的。”

“你以为这船是格里菲斯那小白脸的是不是?”伊密尔暴跳如雷。

反应真快,而且一语中的,看来觉得洁白无瑕的格里菲斯和洁白无瑕的“米达伦号”更般配的人绝不是只有约瑟一个。

约瑟的个子在男人中属于偏矮的,但是为了不让视线的高度影响自己说话的气势,伊密尔依然得像只跳蚤一样在原地蹦跶,是真正的暴“跳”如雷。可是跳了没几下,伊密尔就双脚离地,跳不下来了。

在伊密尔身后,真介用小太刀“鬼出”的刀鞘挑着他的衣服领子,把他整个人都提起来。

“新来的小哥,打扰了。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现在和伊密尔大人说。介意我们稍微失陪一会儿吗?”真介依然习惯性地挂着讨好人的笑容。

约瑟赶紧点头。不知为什么,约瑟觉得真介的笑容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失礼了。”真介象征性地向约瑟弯了弯腰,用“鬼出”的刀鞘挑着伊密尔的衣领,把他拎到“人鱼号”还在冒烟的船尾,“伊密尔大人,你看,是不是很惨?”

“确实……”

“那么是被谁打的呢?”

伊密尔艰难地回过头看了看真介:“我?”

真介点了点头:“居然让小姐重要的座驾受到了如此严重的损伤……”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事,就连伊密尔头上向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呆毛都蔫了下去,想假装自己只是一撮普通的头发。

“伊密尔大人,犯下了如此严重的错误,请你切腹谢罪吧。”真介把“神隐”拔出鞘,“我来帮你介错(3)。”

“人鱼号”的船员是大老板麾下的直隶下属,在斯第尔顿家族的地位与七位旗舰船长旗鼓相当,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米达伦船队”的其他船长们不敢随便插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旗舰船长被“人鱼号”的船工满甲板地追杀。

注释:(1)日语:果然……

(2)日语:痛!

(3)“介错”是指在日本切腹仪式中为切腹自杀者斩首,以让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