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睡着的?阳光照到伊密尔脸上,惊得他一下子坐起身,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睡了一夜的脊柱立刻让他腰酸背痛,对主人有床不睡的“高风亮节”表示抗议。伊密尔揉了揉眼睛,抓着床单爬起身来,终于有心思打量自己过了一夜的房间。想不到水手聚集的廉价酒馆里面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墙纸确实有些发黄了,但是家具至少还有七成新,而且都完整无缺。尤其值得嘉奖的就是那张可爱的床——厚重的绿色哔叽布床幔说不上好看,但是用来保暖相当不错,柔软而厚实的棉花被子和褥子可以提供温暖舒适,但是不会让人觉得太奢侈以至于望而生畏,而且床摆放的位置正好可以避风,可以想象大冬天躺在这样一张**听外面寒风呼啸,是多么的惬意。旧房,旧床,旧物,像是一个已经拥有了很久的家,这样一张可爱的床让整个房间略显破旧的家具都透出一股回家般的温馨感觉,准确地迎合了海员的喜好。
家……对在海上讨生活的男人而言,这是一个多么奢侈的字。伊密尔按了按柔软的褥子,猜想昨天那个姑娘摔在这堆柔软的东西上面,应该不至于被他弄伤。他起床时,就不出所料地发现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昨晚被他硬拖进来的姑娘早已不见人影,出人意料的是昨晚他随便扔在地上的衣服现在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柜上,而他放在桌子上的钱一个便士都没有少。
看样子那个姑娘确实不是什么坏人,只是被人利用了,伊密尔放了她一马,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伊密尔按下在他的头上从一大早就开始为与美女失之交臂而抓狂的呆毛,收好桌上的钱,正准备找个地方满足一下饿了一夜的肚子,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随着门外的脚步声接近。
门开了一条缝,接着一个打扮朴素的姑娘倒退着用饱满的臀部顶开门,因为她双手端着一个盛满食物的盘子,根本空不出别的手来。
这个是旅店老板的女儿或者雇工吧?想不到这么破的一个小旅店服务还不错,早上居然还会有早饭送上门来——不过十有八九恐怕是这个姑娘自掏腰包给伊密尔弄的早饭,以讨好他,便于向他打听格里菲斯的事。不过没关系,伊密尔已经太习惯于和好友在一起的时候被当成情报站,向来都很乐于“出卖朋友”,然后幸灾乐祸地看格里菲斯被追求者们纠缠得苦不堪言。
姑娘回过头来,看到伊密尔站着,似乎吓了一跳:“你醒了?”
伊密尔更关心的是即将有幸进入自己的胃肠道的东西,完全没有注意到给他送早饭的人。闻这香味,早餐应该是配有新鲜黄油的烤面包片,香喷喷的鸡蛋煎香肠,还有那个诱人的碗里面应该是牛奶煮燕麦粥……虽然都是家常菜,能把最普通最常见的菜肴弄出这么诱人的香味,就足以彰显厨师的手艺。伊密尔很期待早餐,眼巴巴地盼望着姑娘把盘子放到什么地方,然后他就可以开始狼吞虎咽了,见她迟迟不放下盘子,才抬起头来,顿时把早餐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想吃了她。
美女!美女美女美女美女!呆毛又开始拽伊密尔的其他头发了,可是伊密尔毫无知觉。端着食物进来的姑娘一头金黄色的长发像是丰收季节的麦秸,灿烂的大波浪随着她的步子起伏不定,仿佛沉甸甸的麦穗在金色的秋风抚摸下摇曳。她温顺而羞怯的蓝紫色眼睛会让人联想到徜徉在人迹罕至的森林中的母鹿,无辜的眼睛可以让最残忍的猎人都放下猎枪,跪倒在这森林的精灵面前,请求她宽恕他对大自然母亲的亵渎。桃红色的双颊映衬着她洁白的皮肤,就像粉红色的花萼中开出纯洁的苹果花。最难得的是她拥有如此美丽的容貌,却没有因为美貌被宠得不可一世,反而像邻家女孩一样朴实而平易近人。过于朴实的气质暴露了她不会有太高贵的出身,可也就是这份朴实让她像自由自在地开在田头的一朵小野花,没有娇惯出来的弱不禁风的美丽,却最能获得和她一样朴实的农夫的会心一笑。
漂亮姑娘尴尬地看了看伊密尔,垂下眼把托盘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你能不能先穿件衣服?”
他没穿衣服吗?伊密尔在海上习惯了,从来不觉得仅仅光着膀子,也能叫“没穿衣服”,不过考虑到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希律亚那种会拿男人的*和船员开下流玩笑的怪物,加上对少女的的美貌和诱人的早餐的尊重,伊密尔还是拿过衣服胡乱套上,然后就坐到桌子旁大块朵颐。食物的味道一点也没有辜负那诱人的香味,更不用说是面对着这样一个美人吃饭,哪怕是吃糠咽菜,也是一种享受。不过这么漂亮的姑娘来伊密尔面前炫耀厨艺,只会是为了通过他接近格里菲斯,最好能在格里菲斯面前为她美言几句,增加她追求他的成功率。同样是斯第尔顿家的旗舰船长,为什么格里菲斯那小子哪怕有个将近两岁的孩子,哪怕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不开口,哪怕谁都知道他有个惹不起的老婆,依然会有无数的女人前赴后继地自动送上门来,而伊密尔一个货真价实的单身汉却至今没人问津?伊密尔越想越觉得不公平,尤其是一个像面前这位一样长得又漂亮厨艺又好的女人也看上了格里菲斯。伊密尔不禁有些妒忌。
“想打听昨天和我在一起的帅哥是不是?”为了保证即使对方反悔了,也没法把“贿赂”收回去,把盘子里的东西全都收拾得一干二净以后,伊密尔才开始做他最爱做的事——打击格里菲斯的追求者,“如果你是想打听他有没有恋人,很幸运,他没有,只有一个妻子;如果你是……”
只听了个开场白,姑娘就开口打断他:“你昨天已经对我说过了。”
“昨天我说过了?”伊密尔努力回忆了一下。昨天他的这段经典长篇大论好像只说了一遍,而且是对……伊密尔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美女:“你就是昨天那个……”
给他送早饭过来的正是维奥莉特。
看吧?没眼光的家伙。昨天呆毛一眼就看出维奥莉特用脂粉涂得面目全非的大花脸下面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美女,而伊密尔到现在才刚发现。呆毛得意洋洋地在伊密尔头上摇来晃去,鄙视比自己多长了一双眼睛,眼光却还不如自己的伊密尔。
“卸了妆就认不出我了吗?”维奥莉特笑起来,可爱的粉红色双颊随着她的笑容露出两个俏皮的小酒窝,“说实话,今天早晨我洗脸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倒影,都把我自己吓了一跳,不敢相信我昨天居然真的是顶着那样一张大花脸出门的。”
“你还需要化妆?”维奥莉特的天生丽质就是胜过所有胭脂水粉的妆容。一想到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被埋没在化妆品之下,伊密尔就忍不住觉得痛心疾首:“你不是长得挺漂亮的?女孩子的青春很短暂的,漂亮一天就少一天了,为什么要把自己糟蹋成那副模样?”
“如果不把自己的脸涂得面目全非,哪里像是*皮肉生涯的人?”维奥利特苦笑。她的装扮都是罗芙缇帮她弄得,说这样才有风尘味,不会露馅。
确实,如果维奥利特是以现在的妆扮来找伊密尔“做生意”,伊密尔十有八九会以为是哪个好人家的女儿和街坊邻居家的姑娘打赌输了的恶作剧。
“好好的姑娘,为什么非得干这种行当?”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乐意做这种事?”水雾蒙上了维奥莉特蓝紫色的眼睛。
伊密尔发现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对不起。”
“不,你不需要道歉。是我应该感谢你。”
“我又没做什么。”
“所以我才感激你。”
伊密尔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啊,要是他昨晚真的对维奥莉特做了什么,她也不会感激他了。“是家里遭到了什么变故,急需要钱吗?”
维奥莉特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拿走我放在桌上的钱?”
“我不是乞丐。”
骄傲的小姑娘。伊密尔心里对这个柔弱而坚强的女孩起了点怜爱:“要不这样吧。我家缺一个女仆,你愿意来吗?”
维奥莉特欣喜若狂地抬起头:“真的吗?”
“真的。”每天回到家,能有这么可口的热饭热菜可吃,还有个漂亮的女人等着自己回来,伊密尔觉得自己也不亏,“如果需要的话,你也可以预支工资。”
“太好了!”维奥莉特抱过伊密尔,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伊密尔船长,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住在什么地方?”
“这个……”伊密尔也不知道。反正他从来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海上,因此为数不多的在陆地上的时间,他都是要么继续忍着一船的腥味和许多男人长期不洗澡散发出的异味继续住“米达伦号”的船长室,要么很奢侈地花钱住旅店,要么去格里菲斯家蹭一晚上然后被主卧室激烈的“战斗”声刺激得一整个晚上都睡不好,要么去罗思丽庄园奢侈地享受一顿绝大多数人一辈子连看一眼都没机会的美食然后对着一房间豪华到令人窒息的家具战战兢兢地害怕一晚上……总之他在陆地上的日子都是走到哪里睡到哪里地随便打发掉,从来没有想过搭一个属于自己的窝。不过现在不能继续将就了。
尼古拉斯•詹姆•斯蒂尔顿对菲泽塔说过,通过诚实的劳动养活自己是一件光荣的事,不论做的工作是多么卑贱,菲泽塔也一直奉行父亲的处事原则。七年前,英国政府陷入财政危机。国家缺钱,就只能从人民身上搜刮,于是各种专利税(1)导致民间的物价飞涨,以至于很多人连面包都要吃不起了。菲泽塔有心救灾,却不是以恩人的姿态施舍,而是在绝大多数老板都忙着裁员的时候大肆招募工人修建罗思丽庄园,通过物超所值的高额工资来接济愿意用诚实的劳动养活自己却没有机会的人,让他们度过经济难关,自己却被误会成在国难当头之际还大肆铺张浪费,于是被女王抄家的戏演得十分自然。伊密尔不像菲泽塔财大气粗到敢养下整个伦敦的失业劳工,不过买幢房子、让美丽能干的小女仆有个用诚实的劳动解燃眉之急的机会,他还是做得到的。一想到能帮到眼前的可怜姑娘,伊密尔心中顿时充满了自豪感。谁说他是贪恋小女仆的美色和厨艺?他分明是热心肠地想帮助一个可怜的人。房子买得太急,可能会多花点钱,甚至一下子掏空伊密尔所有的积蓄,不过此时伊密尔关心的不是自己可怜的钱包,而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即将买的房子在什么地方,没法告诉维奥莉特自己的家庭住址。
“这个……”伊密尔最后还是想出了办法,“要么明天我们还是在这里见面,再好好商量雇佣的事,好吗?”
两个人很快就谈妥了一切,伊密尔高高兴兴地去买房子,想象怎样才能布置好一切,既让可怜的姑娘可以得到帮助,又不会损害到她的自尊心,直到离开维奥莉特两个多小时,才想起来不对——伊密尔可不是走到哪里就会被女人跟到哪里、知名度不亚于斯第尔顿船长的格里菲斯。因为除了头上那根著名的呆毛以外,几乎没什么特征,就连伊密尔自己的“米达伦船队”中都没几个能从人群里认出旗舰船长,甚至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斯第尔顿家还有伊密尔船长这么个人。从认识至今,伊密尔没有对维奥莉特报过家门,维奥莉特就叫他“伊密尔船长”,可见她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昨晚是色诱,伊密尔把持住了,现在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一顿美餐加上一张温柔可人的笑脸,就让伊密尔乖乖地自己跳进了她的陷阱。
不过维奥莉特真的很可爱,就像苹果花一样。苹果花?伊密尔对着自己苦笑。真是没有比苹果花更适合她的花朵了。漂亮的苹果花,让人看了就会忍不住产生食欲的苹果花,却全身都有毒。可爱的苹果花一样的姑娘也是苹果花一样的毒药,可伊密尔还是被那张苹果花一样可爱的笑脸迷住了,忘了苹果花的花语是“陷阱”。难怪一个海伦就能毁了特洛伊,一个大利拉就能毁了参孙(2),女人的美色才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伊密尔现在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英雄豪杰栽在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手上了。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既然答应了下来,伊密尔还是决定履行自己的诺言,买幢房子给维奥莉特收拾,然后么……以后接触得多了,还说不定谁是谁的眼线。
就这样,一幢临河而建、带着美丽的小花园的房子就成了伊密尔的家,然后成了伊密尔和维奥莉特两个人的家。第一次见面,两个人打着各自的小算盘,谁都没有想到一场阴谋和一个误会能成全一段美满的姻缘。后来伊密尔一直笑话维奥莉特对他一见钟情,第一次见面,就拿美人计勾引他,他是同情她倒追一个男人太可怜了,才“勉为其难”地娶了她;而维奥莉特立刻反驳分明是伊密尔从一开始就对她不怀好意,第一次见面时故作姿态地打地铺,分明是为了以后每天都可以搂着她睡床,害得维奥莉特一直以为他是好人,被他“骗”得陪他一起过穷日子不算,还得给他拉扯整整一打的小兔崽子。于是在今后的几十年里,每次伊密尔和维奥莉特吵架,第一次见面时到底是谁先开始打谁的主意,都是二人翻陈年老账的保留节目。
注释:(1)当时的专利是君王颁布的一种特权,用于增加自己或者其他特权阶级的收入,比如一个贵族拥有葡萄酒专利,*间买卖葡萄酒,就要付税款给这个贵族,与知识产权无关。
(2)参孙,圣经士师记中的犹太人士师,生于前11世纪的以色列,玛挪亚的儿子,凭借上帝所赐极大的力气,徒手击杀雄狮,并只身与以色列的外敌非利士人争战周旋。非利士让参孙的女人大利拉(也是非利士人)套出参孙神力的秘密,挖其双眼并囚于监狱中受尽折磨。后来,参孙向上帝悔改,上帝再次赐力量,参孙抱住神庙支柱,身体前倾,结果柱子及房子倒塌,压死了在庙中的敌人,自己也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