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西固然年轻,但没有年轻人常有的莽撞,恰恰相反,他在许多方面谨慎得能让远比他年长的人都自愧不如,比如从不在家里留下任何能说明他参与叛乱的证据,甚至他的母亲和妻子都对他参与叛乱的事一无所知,因此虽然因为丽贝卡的珍珠,奥利维尔男爵府被沃尔辛厄姆的秘密警察搜了个措手不及,沃尔辛厄姆还是没能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不论是女王丢失的珍珠,还是摩西参与叛乱的证据。正因为摩西的这份谨慎,里多尔菲看重他的建议胜过看重其他任何比他年长的同仁。既然是摩西提出写信给诺福克公爵报平安,以坚定公爵支持他们的立场,里多尔菲欣然采纳他的提议,写了一封给诺福克公爵假报喜讯、让他安心的信,不料当时英国政府在尼德兰的流亡者中安排了许多密探,里多尔菲的送信人刚在多佛上岸,就遭到了英国政府的逮捕。经验老道的伯利勋爵威廉•塞西尔立刻将这位送信人投入了监狱,并派了一个密探刺探他的动静,很快就发现收信人是两个贵族。但到底是谁,还不清楚,因为里多尔菲在信中用的是“30”和“40”两个代号。
于是罗思丽庄园的下人又在某个温暖的午后看到首席枢密大臣来找“人鱼号”的瞭望员“下棋”。
慵懒的阳光把小客厅笼罩进温暖的昏黄色,照亮棋桌旁老人的苍苍白发和少年的灿烂金发,锃亮的石楠木棋盘上,白水晶和烟水晶雕成的棋子仿佛钻石一般,将阳光分解成五颜六色的缤纷色彩,而两个下棋的人谁都没有注意到棋子用光的折射变的小魔术,正如他们的心思也都不在棋盘上。
“罗宾,斯第尔顿小姐那边怎么样了?”过了许久,塞西尔终于忍不住开口。
“如果你是问想方设法埋伏在奥利维尔男爵身边、套出他的幕后主使,进展很大,应该很快就能成功了。如果你是问那封信里的‘30老爷’和‘40老爷’是谁,我和你一样不知道。”罗宾低着头,过长的刘海让塞西尔看不到他的脸,因此也看不到他的姿势虽然是盯着棋盘,眼神却完全没有焦点,其实心思也不在棋盘上。
塞西尔重重地叹出一口气:“你也知道,女王陛下向来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自从发现那封信,她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一再催促我们尽快彻查出幕后主使。如果再不能给她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恐怕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狗的工作是看家护院,猫的工作才是捉老鼠。女王陛下交给斯第尔顿小姐的工作好像仅仅是看好英格兰的海岸线,不让外国人派大军从海岸线入侵英格兰。要是菲利普国王或者阿尔瓦公爵真的派兵过来了,那时才是斯第尔顿小姐该出场的时候。识破政治阴谋、保障国家安全之类好像应该是你这个枢密大臣和沃尔辛厄姆的秘密警察的工作吧?”罗宾抬起头,晴空色的眼睛在刘海的阴影下,成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冰蓝色,“斯第尔顿小姐去调查里多尔菲阴谋的幕后主使,不过是出于好心帮你和沃尔辛厄姆那个废物的忙而已。没听过‘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句话吗?猫没有捉到老鼠,就怪狗没有帮忙?”
“我只希望她别光顾着养胎,把正事忘了。”
“威胁我?”罗宾天蓝色的眼睛里多了一些戏谑之意。
眼前分明是个体质极差以至于随时可能去见上帝的病人,眼前分明是个还没有满二十岁的孩子,眼前分明是个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的人,罗宾的眼神依然让活了半个多世纪的首席枢密大臣感到自己在他面前像是猫爪子下的老鼠。毕竟眼前的孩子可以抛弃真实姓名,可以抛弃王位继承权,可以抛弃和女王的亲戚关系,但是无法抛弃都铎家族随血脉相传的只应属于君王的头脑。
“首席枢密大臣居然也做起了威胁人的下三滥勾当……”罗宾摇着头叹息,“真是可悲可叹。”
塞西尔干咳了一声,提醒他,在这里对着一个老头子冷嘲热讽,完全无助于改善目前的境况,哪怕这个老头子是首席枢密大臣:“如果推翻伊丽莎白女王陛下统治的阴谋得逞,斯第尔顿小姐的特权也就随之终结了,你也会失去靠山。孩子,我们现在处于同一条战线上,应该分工不分家。”
“对,你说得一点都没错。”罗宾假装同意地点了点头,“如果我没记错,当初你好像也是对范说了同样的话,我才会被送到哈特菲尔德宫软禁,让你们用*喂了我十二年,让我到现在还得受哮喘折磨……”
塞西尔一下子无言以对。
似乎是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罗宾终于抬起头来,送上讨好的乖巧笑容:“对不起,塞西尔先生,我习惯了把笑脸留给敌人,不习惯对着自己人做戏。既然我们统一战线了,我可能难免会对你有些不太礼貌。”一缕阳光恰好照在他的脸上,明亮温暖的阳光中,眼前的少年仿佛下凡的天使。
看到罗宾像个缠着老祖父要糖吃的小孩一样对着自己笑,塞西尔反而如坠冰窟,宁愿他还是用刚才那副冷嘲热讽、极不礼貌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这阵子斯第尔顿小姐确实休息得多了些,不过我们也没闲着。”罗宾又低下头去摆弄棋子。
终于不用再被他盯着了。首席枢密大臣暗暗松了口气:“你现在有什么计划?”
“有。等。”罗宾的回答只有这两个字。
“等?”塞西尔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等。”罗宾说得极为认真,不像是在和塞西尔开玩笑,“下棋的时候连走两步可是犯规的。”
“对不起。”塞西尔以为罗宾是在提醒自己,连忙把刚刚走的棋子挪回原位。
罗宾忍不住笑起来,帮塞西尔把那枚棋子重新摆好:“我不是说这盘棋,塞西尔先生,而是我们和奥利维尔男爵下的那盘。我们已经出了招,现在轮到奥利维尔男爵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怯生生的敲门声。塞西尔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看到伊凡蒂一手优雅地提着裙摆,一手拿着一封信走进来。从她走路的姿势,不难看出这阵子跟着罗芙缇学习上流社会淑女礼仪的成果。看到有客人在,伊凡蒂先用堪称礼仪模范的甜美声音礼貌地向塞西尔问候,再把信交给罗宾:“奥利维尔男爵夫人给我的,要我悄悄地转交给康拉德先生。”
“谢谢。”罗宾接过信,放在蜡烛上烤,直到上面的封蜡熔化,然后大大方方地拆阅,好像这封信是给他的。
这没礼貌的孩子。塞西尔不禁腹诽。
罗宾连头都不抬,却仿佛能听到塞西尔心里在想什么:“不是我不尊重我哥哥的隐私权,塞西尔先生,而是作为总参谋,我有权知道我的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我手下的棋子们取得了什么样的效果,以便继续布局,取得最终的胜利。”说着,罗宾挥了挥手里的信:“瞧,奥利维尔男爵开始出招了。”
塞西尔表示洗耳恭听。
罗宾让伊凡蒂帮他拿来笔墨,开始像教师批改作业一样修改信上的内容:“真不知道当初约瑟看上奥利维尔男爵夫人什么了。这女人卖弄风情的本事还不错,知道寄匿名信可以增加神秘感,让人出于好奇而去赴约,却蠢得把家徽盖在了封蜡上。娶了这么一个蠢材,奥利维尔男爵也够受的。……看看,这写的什么东西。‘我的主人,我的阿波罗,我卑微的面孔伏在您脚下神圣的尘土中,我亲爱的灵魂主人,我的命运,我的幸福!你尊贵的舒心中的每一个字,都给我的眼前带来无限光明,都为我的心中带来喜悦!’……这好像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罗西娜拉太后当年写给她丈夫的情书吧?除了把‘苏丹’改成‘阿波罗’,其余的都是照抄。这信真该让那个异教徒王子看看,有人抄袭他姨妈的情书。奥利维尔男爵早就看出来了,斯第尔顿家是女人当家,奥利维尔男爵夫人还以为范区区一个普通船员敢接受除了斯第尔顿小姐以外的女人示好?她要想把范约出去,就得模仿斯第尔顿小姐的语气写情书,不然就绝不可能成功。还‘我的主人’‘我卑微的面孔’……这像是斯第尔顿小姐说话的口气吗?……等等,这段是什么?‘你是我心中的太阳,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别人只配亲吻我脚下的尘土,而我的嘴唇只等着你的爱抚,别人把荣誉堆在我的脚下,我的目光却始终只追随着你的脚步。’这里的‘太阳’是暗示‘日’的意思吗?哪本黄书上抄来的?‘我心中的太阳’,这女人还真是什么肉麻话都说得出口。……还有这里,也得改……真是,分明是对方出的招,还要我帮他们补漏洞……”
其实对付愚蠢的人比对付聪明的人吃力得多。听到罗宾念出来的肉麻话以及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的评论,塞西尔才意识到自己误会眼前的年轻人了——难怪向来很沉得住气的罗宾都会烦躁得急于找一个发泄口来宣泄他的郁闷,以至于挂不住客套的礼貌,对塞西尔出言不逊。听了罗芙缇的情书,塞西尔也觉得愚蠢的奥利维尔男爵夫人远比暴怒的伊丽莎白女王可怕。
足足改了半个小时,罗宾才全部修改好,把信还给伊凡蒂:“斯第尔顿小姐是左撇子,誊写的时候要用左手写,字写得难看没关系,但是一定要清楚。用最朴素的信纸,不要写花体字,尤其要注意不要让上面沾上香水之类的东西,封蜡上不要留任何图案,或者干脆别封算了……”
伊凡蒂接过信一看。信上的内容虽然还是一样的,但是经过罗宾的修改,罗芙缇写的肉麻话全都成了菲泽塔的口气,态度强硬,却又带着欲拒还迎的羞涩,仿佛一个女王第一次遇到命中注定要征服她的男人,习惯了高高在上,因此不知该如何面对征服者。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珍惜征服一个廉价的*的感觉,正如任何一个男人都拒绝不了征服一个骄傲的女王的感觉,这种生涩的措辞反而比什么样语句华美的情书都更能撩拨起男人的欲望。
“写完了尽快送给范,不要让他误了约会。”罗宾最后催促了一句。
伊凡蒂向塞西尔道别,立刻去完成罗宾交付给她的任务。
“那个小姑娘能行吗?”看到活洋娃娃一样的伊凡蒂,塞西尔不能不怀疑这么一个小姑娘能不能承受得起托付。
“不是所有女人的智慧都和美貌成反比。兴趣是个好老师,但是还有一个‘老师’比兴趣更好,那就是生存。任何人都喜欢知趣的人,尤其是知趣的仆人。伊凡蒂做女仆的时间远比你想象的长,她很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还有,塞西尔先生,你输了。”
塞西尔愣了半天,才意识到他的最后一句是指他们在下的这盘棋,于是站起身:“看来我也该告辞了。我今天过得很愉快。谢谢你,孩子。不过出于好心,请你帮我带个口信给斯第尔顿小姐——对她而言,喜得贵子未必是好事,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尽快弄掉为妙。我可以为她守口如瓶,但是她自己的肚子未必能。”
“斯第尔顿小姐怀孕了?”罗宾故作惊讶,“怎么会?她还是个处女,难道和圣母玛利亚一样,怀上了圣婴耶稣•基督?是外面造谣吧?不信我们等着瞧,她的肚子不会大起来的。”
“那就好。”
塞西尔走后,罗宾像是被人抽光了所有的力气般瘫倒在椅子上,借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打量自己完美如同雕塑范本的白皙手掌。
“又一条人命,又一条无辜的生命,”罗宾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究竟还要染上多少血,这双手才肯结果我自己的性命呢?”像是光凭想象,他都不敢面对范指责的眼神,罗宾痛苦地把脸埋进双手中,“范,恨我吧……”哪怕你也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