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忏悔室相通的会议室简陋得像是苦行僧住的山洞,因为是地下室,里面潮湿阴暗,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会议室没有窗户,只能靠蜡烛照明,小得可怜的火苗没能带来多少光亮,反而让空气更加浑浊。整间房间的墙壁都没有经过粉刷,四壁都是最纯粹天然的四方形石头,色调灰暗沉闷。地下室过于稀少的氧气让人难以保持清醒,在迷迷糊糊中看来,蜡烛打在墙上的影子犹如群魔乱舞,烛火不但没能给阴暗的地下室带来难能可贵的光明,反而通过反衬让整个房间更显阴森黑暗。屋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只有房间一端的耶稣受难像前面放着的一个花瓶,里面摆着早晨刚从枝头摘下的山茶花。花瓶中的茶花娇艳欲滴,徒劳地往空气中吐露着芬芳,妄图用自己的香味让地下室闻起来不那么糟糕。可惜花朵的香味对盘踞地下室多年的霉味而言,仅仅是杯水车薪,于是花朵只能像是即将用来活祭的少女一般,让露珠代替眼泪顺着层层叠叠的花瓣滴落,在死一般的沉默中静静地枯萎。
不过会议室里的人似乎都不太在意所在场地的简陋,——尽管从衣着和气度不难看出他们个个都非富即贵,——正如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花朵能被摘下来供奉在耶稣像前是它的荣幸,没有人理会花朵的眼泪,只是一起用带着责备的目光盯着姗姗来迟的摩西。
摩西脱下帽子:“对不起,先生们,我被斯第尔顿盯上了,在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
摩西的话像一颗小石子仍进了平静的古潭水,搅起让古老的水池感到陌生的涟漪。
“我们已经被‘伊丽莎白的杂种狗’盯上了?”
“上帝啊!听说那个恶魔会异教徒的妖术!”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
各种担忧和猜测在地下室汇聚成一片嗡嗡声,好像里面待的不是十几个大男人,而是十几窝蜜蜂,为了争夺房间里唯一的一朵花而吵闹不休。
摩西站到一边,静静地等其他人恢复平静。
第一个想起正事的是一直负责定暗号的斯蒂芬斯教区主教:“我的孩子,你把追踪者甩掉了吧?”
“没有。他们已经发现这里了。”不过摩西也发现了他们。想不到斯第尔顿船长连自己的弟媳妇索菲•斯蒂尔顿太太都派出来了,而且她明显不是第一次执行此类任务,知道自己长得太惹眼,因此十分明智地用寡妇的打扮来掩饰自己的美貌。可惜她忽略了她自己的嗓音也十分动听,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尽管摩西只在罗思丽庄园和索菲•斯第尔顿太太有过一面之缘、说过一次话,还是在“贵族寡妇”一开口的时候就认出她来。和索菲•斯第尔顿太太假扮母子的那个“小孩”恐怕就是摩西在罗思丽庄园的温室里见到的小个子异教徒——那个实际年龄有三十多岁,看起来却还像十多岁小孩的“少年”。不过凭这间密室的保密程度,就算那个异教徒会用邪恶的法术隐身,也不可能混进来。
可惜与会者并不是人人都有摩西这么好的头脑,听说他暴露了基地,只以为是同志中出现了叛徒:“你……”
摩西不想听到什么愚蠢的指责,只能耐着性子解释自己的计划:“其实‘伊丽莎白的杂种狗’手下的跟踪者本事也不过尔尔,不过真的很难甩掉。我很早就发现自己被跟踪了,既然甩不掉,就干脆将计就计,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可是即使他们发现了教堂忏悔室里面的小机关,也没法跟进来,看到保密措施做得这么好,就会以为这是我们唯一的集会场所,全心全意地对付这一个地方,而不会想到我们还有别的据点。狡兔三窟,就是为了能随时转移阵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真真假假,让人摸不清我们什么时候会在什么地方接头。现在我把斯第尔顿家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这儿,我们才能放心地抛弃这一个据点,保住其他所有的。”不过要抛弃这么一个好地方,摩西也有些不舍得。且不说有多少人能听一次就背出动辄长达三千多字的暗号口令,这间秘密会议室的唯一出口就是与忏悔室相通的甬道,且不说守门的休斯神父尽管嘴上不正经,其实是个十分认真负责的人,与会者甚至不能带随从。而且忏悔室里的空间十分狭小,休斯神父又身材肥胖,哪怕只有两个人同时站在里面,就要几乎前胸贴后背了,根本容不下除了岗哨休斯神父和与会者以外的第三个人,完全不用担心会有人趁神父不注意的时候绕过他们,悄悄地进入这间密室。即使被人跟进来了,密室里面除了耶稣像和花瓶以外,就只有四面墙壁,连桌子椅子都没有,根本没有藏身之处。要举行秘密会议,不会有更安全的地方。不过极度的安全有时候也会变成极度的危险,比如外面被沃尔辛厄姆的秘密警察团团包围的时候,只要堵住唯一的出入口,与会者就成了笼中鸟,只能束手就擒。当初找了好几个适合举行秘密会议的地方,就是为了可以随时抛弃不再适合集会的地点,如果因为舍不得而继续留在已经暴露的据点开会,只会增加与会者的危险。
一个说话带意大利口音的老头笑了起来:“我早就说过,摩西是个心思缜密的孩子,一定会对我们有所帮助。当初是谁笑话他太年轻来着?”
“谢谢你让我加入这一神圣的事业,”摩西向说话的意大利老头微微欠身,“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里多尔菲叔叔。”
先前说话的意大利老头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里多尔菲阴谋”的策划者,意大利银行家罗伯托•里多尔菲。
“可惜还不够谨慎。”另一个与会者提出异议,“奥利维尔男爵,您怎么会被斯第尔顿盯上的?以至于让‘伊丽莎白的杂种狗’的人跟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不得不抛弃我们的一个宝贵的据点。你知道斯蒂芬斯主教和休斯神父为这个地方花了多少心血吗?”
“那实在不是我的错。”摩西看向里多尔菲,“里多尔菲叔叔,还记得约瑟吗?”
“那个可怜的孩子……”里多尔菲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愿他在上帝身边永享安宁。”
其他与会者也纷纷在胸前划十字,——身为神职人员的斯蒂芬斯主教和休斯神父划得尤其虔诚,——祈求上帝保佑“殉教”的约瑟。
“恐怕他这会儿是在斯第尔顿身边‘永享安宁’。”
“什么?!”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他还活着?”
“可怜的愚蠢的孩子,居然放弃了一个殉道、成为圣人的机会,反而因为贪恋短暂的生命,倒向了魔鬼的使者一边。”
“不,或许可怜的约瑟确实已经死了,是斯第尔顿用巫术把那个可怜的孩子复活了,然后从他的嘴里套出话来。”
“都是因为那个叛教者亨利八世和女巫安妮•博林生的私生女女王的纵容,斯第尔顿一直和东方的异教徒混在一起,或许也懂异教徒的邪恶巫术。”
“一个邪恶的异教徒,不但没有被活活烧死,反而还成了君王的亲信,简直是基督教世界的奇耻大辱!”
“你别忘了,现在的女王可是个新教徒,和连上帝都不信的异教徒本来就是一丘之貉。”
……
摩西用洪亮的嗓音打断了所有的窃窃私语:“我担心比你们想象的更糟——我怀疑那个被称为‘斯第尔顿船长’的斗篷和蒙面下面就是我的私生子弟弟约瑟。”
整个房间一下子全部安静下来,霎时间偌大的空间里只剩摩西说话的回声。
里多尔菲第一个回过神来:“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摩西说了认识“斯第尔顿船长”以来的遭遇和他的猜测:“虽然为奥尼昂斯家的命案去罗思丽庄园的时候,因为是突然拜访,我看到了斯第尔顿的长相,绝不可能是约瑟。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怀疑。我总觉得斯第尔顿是欲盖弥彰,正因为平时那套蒙面下面就是约瑟,他才会以另一个人的真面目来见我,想打消我的怀疑。”
“那么你看到的斯第尔顿是谁呢?斯第尔顿家的水手或者佣人?”
“不可能!”那个“少年”长得太惹眼了,不论以什么身份出现,都肯定会引起注意。更何况摩西看到的斯第尔顿船长的气度根本不像是居于人下之人,谈吐中也流露出他的心智年龄远远超过外貌年龄。再说根据外面的流言,斯第尔顿船长至少也该有四十多岁了,如果摩西看到的不蒙面的斯第尔顿船长是冒牌货,那应该找一个中年男人来冒充才对,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不会找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冒充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可是如果不是,那个人又是谁?如果平日里“斯第尔顿船长”的外衣下面是约瑟,那么那个长得俊美非凡的“少年”又躲到哪里去了呢?
“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一个医生打扮的人开口道,“我听说斯第尔顿最近结婚了,真正的斯第尔顿会不会是斯第尔顿太太?”
“马洛里医生说得有道理。”里多尔菲点头同意,“斯第尔顿是个疯子,凭着魔鬼撒旦赐给他的俊美容貌,曾经男扮女装混进梵蒂冈,用妖术假装神迹欺骗教宗,让圣地血流成河。那是个根本没有信仰的人,什么亵渎神灵的事都做得出来。摩西,斯第尔顿太太长得并不好看吧?”
“确实……”
“那就是他了!斯第尔顿长得再好看,也是个男人,男扮女装,肯定奇丑无比”
男扮女装未必就难看。摩西想起小时候家里的女仆恶作剧,经常趁着约翰•奥利维尔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拿来女装晚礼服和她们自己做的小饰品,把约瑟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当时只有两三岁的约瑟还不懂事,不知道穿裙装有什么不对,即使被打扮成了女孩,也照样到处乱跑,甚至被女仆打扮好以后,还专程跑来给摩西看,让摩西纳闷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漂亮的妹妹。唉,约瑟,可爱的约瑟,可惜现在的约瑟再也不会是那个穿着女装还会专程跑到摩西面前显摆的活洋娃娃了。
摩西见到的斯第尔顿船长确实也长得十分漂亮,可毕竟是已经开始步入老年的男人了,即使长相可以扮作女人,只要一开口就会露馅。更不用说……仔细想了想,摩西立刻觉得马洛里医生的猜测完全是无稽之谈:“斯第尔顿太太是个孕妇,是我的私人医生亲自确认她怀孕的。”当时“斯第尔顿太太”在摩西家赴宴的时候,突然吐得天昏地暗,为了确信罗芙缇恶作剧放在斯第尔顿太太盘子里的老鼠没有损害客人的健康,摩西特意叫来了自己的私人医生给她检查,医生明确地说她的剧烈呕吐仅仅是因为早孕反应。“马洛里医生,我想英国的医学还没有发达到能让男人怀孕吧?更不用说斯第尔顿太太以前是斯第尔顿小姐的家庭女教师,并不是凭空出现的人,应该不会是冒充的。”
“总之万事小心,毕竟是被‘伊丽莎白的杂种狗’盯上了。”马洛里医生被摩西驳得体无完肤,只能悻悻然提醒了他一句。
这次摩西虚心接受了马洛里医生的建议。
“行了,诸位,现在来说正事。”里多尔菲清了一下嗓子,“我已经去拜会过西班牙的菲利普国王、阿尔瓦公爵以及教宗大人,并向他们提出我的计划:阿尔瓦公爵派出一支六千到一万人的军队在朴茨茅斯或哈里奇登陆,直扑伦敦;与此同时,我们配合诺福克公爵掀起叛乱。我们把人分成两批,一批去救出玛丽女王,另一批去逮捕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在我们手上,就是一个可以保证玛丽女王安全的人质。——如果一切进行顺利,玛丽女王和诺福克公爵结婚后,将统治不列颠诸岛,英国就能恢复正统的信仰,重新成为天主教国家了。”
与会者大多认为这个计划简单有效,纷纷表示赞同,并催促里多尔菲说下去,期待着听到阿尔瓦公爵、菲利普国王和教皇的赞扬和支持,成为他们坚持反叛事业的动力。
“我也觉得这个计划简单但是天衣无缝,唯独忽略了一点——阿尔瓦公爵是个十足的胆小鬼!”里多尔菲似乎是在阿尔瓦公爵面前受到了极其严重的侮辱,以至于哪怕仅仅是提起这件事,都让他气得直咬小胡子。“看看吧,先生们,”里多尔菲拿出一封信,示意大家传阅,“看看被我们当成靠山的是个什么样的胆小鬼,看看我们神圣伟大的事业是寄托在怎样的一个懦夫身上!”
信是阿尔瓦公爵写给西班牙国王的,上面写道:“最尊贵的国王陛下,关于出兵英国的计划必须审慎考虑。根据我的估计,伊丽莎白的力量决不会很弱,而诺福克公爵等反叛势力的实力也不会很强。里多尔菲很可能只是一个会说大话的危险的蠢货。我们决不能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就匆忙出兵英国。除非诺福克等人先行发动叛乱,并坚持他们的阵地四十天,以显示他们的实力,否则派遣军队去支援他们,就不是稳妥的政策。”
“只要玛丽女王顺利继位,我们可以让斯第尔顿以我们喜欢的任何方式去死,要多痛苦有多痛苦!可是阿尔瓦那个胆小鬼被斯第尔顿在直布罗陀海峡吓破了胆!我敢打赌,他现在连看一眼英吉利海峡的胆子都没有,更不用说发兵渡海,前来援助我们。更可气的是菲利普国王这次竟然也失去了面对异教徒时一贯拥有的勇气和坚定信念,居然同意阿尔瓦那个胆小鬼的看法。”里多尔菲重重地叹出一口气,“阿尔瓦公爵和菲利普国王的懦弱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这下叫我怎么回复一心盼着西班牙援军的诺福克公爵?”
“告诉他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摩西在与会者中资历最浅,因此也是最后一个拿到阿尔瓦公爵的信,但是正因为是最后一个,他才可以慢慢地、细细地研究信的内容,“在去年的起义中,诺福克公爵就证明了他不是一个立场坚定的人,伊丽莎白的几句话就吓得他抛弃玛丽女王,丢盔弃甲乖乖地去伦敦塔坐牢。这次我们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他的支持,让他做我们的靠山,如果他再打退堂鼓,我们又没有得到菲利普国王和阿尔瓦公爵的支持,境况就会变得非常不妙。”
想到不甚乐观的前景,与会者之间的气氛一下子消沉下来。
摩西蹙着眉看了信半天:“不过我们也不必急着绝望。阿尔瓦公爵只说要我们证明我们的力量,然后他才会出兵支援我们,并没有一口回绝。”
“年轻人,你没看出那只是托辞吗?”马洛里医生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如果我们能自己发动叛乱,并且自己坚持阵地那么久,还需要他们的援军吗?”
摩西不理会马洛里医生,还是垂着眼看信,突然发出一声嗤笑:“‘伊丽莎白的力量决不会很弱’?如果没有了斯第尔顿,伊丽莎白就不堪一击。阿尔瓦公爵怕的不就是斯第尔顿吗?如果我们能解决斯第尔顿,还怕西班牙不敢出兵?”
这下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摩西,仿佛他说的是天方夜谭。
“对付斯第尔顿的事就交给我吧。”摩西已经有了主意,“先生们,我现在已经发现了斯第尔顿的致命弱点,相信我,斯第尔顿把我作为突破口来妨碍我们以上帝的名义匡扶真正的宗教,是在自掘坟墓。今天散会以后,这间密室依然保留,如果我再发现被跟踪,也会上这里来做忏悔,让斯第尔顿以为我们依然在这里举行秘密会议,我们其他的会议地点就安全了。不过我现在受到斯第尔顿派的人暗中监视,为了避免暴露我们更多的秘密,以后的会议我未必都能参加,请各位见谅。”
会议结束后,为了避免一下子从忏悔室走出太多的人,引起别人怀疑,与会众人都是一个一个走,而且彼此之间间隔很长时间,因此走得非常慢。地下室的空气实在是与“清新”二字无缘,以至于会议一结束,大家都是争先恐后地想离开。
摩西装作是谦让长者,自己排在队伍的最后面,趁众人不注意,悄悄拉住马洛里医生躲到房间的角落:“医生,你这里有堕胎药吗?”
“堕胎药?”马洛里医生透过厚重的眼镜费力地打量摩西,“神圣的天主啊!年轻人,我拿到医师执照的那天,就按照《希波克拉底誓言》(1)发过誓,绝不将我学到的神圣知识用于给妇人堕胎。堕胎是亵渎上帝赐予的生命!是邪恶的行为!你怎么会以为我有堕胎药?……”
“难道斯蒂芬斯主教至今没有弄出过一个私生子,真的是因为洁身自好,而不是你的灵丹妙药?”摩西打断马洛里医生的话。
“你……”马洛里没想到摩西连这都知道。
“里多尔菲叔叔和你们说过吧?我是个谨慎到甚至有些胆小的人。毕竟我们做的是这么冒险的事业,只要出现一个叛徒,我们大家就都完了。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两个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只有把这些秘密握在手心里,我才敢相信他们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出卖我。”摩西说着凑到马洛里医生耳边,“斯蒂芬斯主教说他有哮喘病,要时不时去你那里拿药来抑制病情,可是在这么污浊的空气里待了那么久,他的呼吸声也非常平稳。看起来他的肺比我的还健康。”
“你的肺不好,是因为你抽烟。”马洛里医生的谎话张口即来,“年轻人,你真应该向斯蒂芬斯主教学习,少吃肉,多吃蔬菜,不要抽烟喝酒,少近女色。这样不仅能让你的灵魂更接近上帝,也能让你的身体更健康。如果你听我的话,向斯蒂芬斯主教学习他的生活方式,等你活到了和他一样的年纪,照样能强壮得和现在一样。”
“‘少近’女色而已?”如果摩西没有记错,按照天主教神职人员的戒律,应该是必须终生保持童贞的。
马洛里医生发现自己说走嘴了,立刻以沉默抗议摩西的强硬态度。
“医生……”摩西依然死死地抓着马洛里医生的手腕,一点也没有因此善罢甘休的意思。
地下室的空气不但浑浊,还散发着一股异味,以至于待在这里,就是一种折磨。虽然这可能是他们所有的秘密集会场所中最安全的一个,马洛里医生还是为不用再来这里而感到欣慰,并且希望越快离开越好。见摩西不依不饶,马洛里医生只能投降:“好吧,年轻人,我这里绝对没有堕胎药,但是有避孕药,其中有些用得不好的话,也可能导致妇人流产。像是艾菊,薄荷,苦艾之类……”
“太普通了。”这些东西都有非常独特的刺激性气味,一闻就能闻出来,不符合摩西的要求。“有没有比较隐蔽一些,不太容易被人发现的?”
虽然地下室里面的人已经少了很多,越来越少的氧气依然没有使待在里面变得舒服一些。马洛里医生觉得自己被周围的臭气熏得都快吐了,于是用手帕包着一块什么东西放到鼻子下面,猛吸了几口,才感觉好些。
摩西刚进地下室,就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陌生香味,但是猜不出这是什么东西。马洛里医生拿出手帕,那股陌生的香味随即扑面而来。“这是什么?”
“这叫麝香,是远东出产的一种香料和药材。”马洛里医生给摩西看包在手帕的那一小块黄色的外形像柿子的东西,“据说是从一种只生活在亚洲东部的叫‘麝’的珍稀动物身上提取出来的,在原产地都是奢侈品。”
摩西也凑过去闻了闻,只觉得那块东西的气味让人心旷神怡:“你怎么弄到这么好的东西的?”
“是我的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他是个葡萄牙传教士,在日本传教,这是一个信仰天主教的日本贵族送给他的,用来提神效果非常好。”
“东方人就用这东西代替香水?”摩西好奇地打量那块小东西,“你的朋友居然送给你女人用的东西。”
“女人不用这东西!”出于医生随时保持严谨态度的习惯,马洛里医生立刻给摩西上起了药材学课程,“麝香可能导致妇女不孕不育,甚至可能导致孕早期的妇人流产,所以女人绝对不会用麝香。据说在大明国,皇帝如果不想让他的某个妻子怀孕,或者不想要某个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就送给她混有麝香的熏香,里面再加别的香料,以防被那个妻子闻出麝香的气味。据说用麝香堕胎都不需要口服,只要闻到气味,孕妇就会……”马洛里医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
“好极了,”摩西抢过马洛里医生手里的麝香,“我要的就是这个东西。”
“喂,你……”
“想让你老婆知道你在外面有*吗?”
摩西一提及街坊中出了名的母老虎马洛里太太,马洛里医生立刻噤若寒蝉:“好吧,年轻人,这东西就当我送给你了。可是作为医生,我有权知道你是想用它来干什么。”
“你就当我是介意帮别人养儿子吧,”摩西小心地用手绢包好珍贵的麝香,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虽然我不介意和别人分享妻子。”他要这东西,当然不是因为罗芙缇怀了孕、他不想养其他男人的私生子,而是为了得到一棵活生生的摇钱树。但如果让每个人都知道这棵摇钱树长在什么地方,可就太危险了。
摩西离开教堂时,“贵族寡妇找儿子”的闹剧还在继续,看起来有些智障的园丁甚至找到了摩西的脚底下。摩西对他们拙劣的表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指了指忏悔室旁边的角落,示意他们去那里找,自己径直走了,一直走出很远,还能听到“贵族寡妇”做作地发出找到儿子的惊喜的欢呼以及对帮她找孩子的神职人员们一叠声的感谢。
“小汤姆”一直低着头,畏畏缩缩地躲在“贵族寡妇”被裙箍高高撑起的裙子后面,“贵族寡妇”要他感谢神父们,他却一句话都不说,甚至不敢朝他们看一眼。“贵族寡妇”只能连连道歉,说可能是失去父亲对他的打击太大,让孩子有了自闭症。神职人员们信以为真,纷纷对可怜的“小汤姆”表示祝福,目送他们“母子”离去。
直到离开教堂,索菲终于支持不下去了,仿佛厚重的面纱依然不足以遮掩她的美貌一般,还用戴手套的手捂住了脸:“真是丢人显眼。”
“嘛……嘛……”“小汤姆”真介终于抬起脸,“夫人,光是能悄悄地跟踪,可不算本事哟。能适当地暴露行踪,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才能算是合格的忍者。不是大叔想倚老卖老,不过要是论收集情报的能力,夫人还有得学哟。”里多尔菲一伙人确实狡猾,安排了十几处隐秘的集会地点。真介跟踪了摩西两个月,基本上把他们集会的地方都弄清楚了,其他地方他都能想方设法混进去窃听,唯有与教堂的忏悔室相通的地下密室这一个地方他无论如何也混不进去。既然自己进不去,那就让被跟踪者自己也不去吧,所以才会有这出“贵族寡妇找孩子”的演出,让摩西以为真介的本事不过尔尔,对他放松警惕,也是为了打草惊蛇,让反叛者们不敢再用这最安全的一个集会场所,方便真介以后窃听他们的会议内容。
当年大名鼎鼎的刺客“影子”索姆斯菲尔德•戈贡佐拉最引以为豪的本事就是追踪和暗杀,不过要和真介比,索菲甘拜下风。
摩西从他们身边经过时,真介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奇妙的香味,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于是又努力地嗅了嗅,希望能唤醒自己的记忆。
索菲也闻到了那股气味:“好像是奥利维尔男爵身上散发出来的。现在时下流行的男士香水吗?以前好像没有闻到过。”
“不是。”真介看着摩西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闻起来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的感觉。”
注释:(1)希波克拉底誓言最初是西方医学鼻祖希波克拉底医生个人的行医道德准则,后来成为古希腊所有立志从医的年轻人成为医生时必须宣誓的誓言。誓言内容中有一条是“不施行给妇女堕胎的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