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路德维希所料。之后没过几天,王宫里就传出女王的珠宝失窃的消息,对那件珠宝只有一个特征描述,但这一描述也足够了——那是一颗足有成年人的拳头那么大的珍珠。
居然有人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从警卫森严的王宫里盗走女王的珠宝,简直是王宫警卫的奇耻大辱。这场盗窃案实在太惊世骇俗,以至于只要稍微放纵一下想象力,大多数人都不难猜到如果这位大盗的目标不是珍珠,而是女王的人头,恐怕也是一样轻而易举。空前绝后的惊天盗窃案甚至惊动了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的秘密警察。在伊丽莎白女王因为玛丽女王而与罗马教廷以及各天主教大国僵持不下的微妙时刻发生如此大手笔的盗窃案,沃尔辛厄姆实在是不能不怀疑这是罗马教廷指使其安插在伦敦的爪牙进行的一次有预谋的示威,旨在威胁伊丽莎白女王释放玛丽女王,否则他们就会像偷走女王的珍珠一样偷走女王的性命。可是政治形势容不得女王在与罗马教廷的斗争中示弱,于是查出这场盗窃案的幕后主使者、揪出罗马教廷的间谍的工作就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沃尔辛厄姆的头上。经过多方调查无果,就在沃尔辛厄姆几乎要放弃时,突然接到举报,说伦敦的一位罗芙缇•奥利维尔男爵夫人曾经向女友炫耀她新近得到的一件稀世珍宝,就是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珍珠,很可能就是从王宫中盗窃出来的赃物,更糟的是奥利维尔男爵一家是天主教徒,很可能就是教廷安插在伦敦的卧底。
沃尔辛厄姆带着秘密警察上门搜捕。摩西•奥利维尔男爵说那可能是仇家蓄意诬陷,或者是什么人的恶作剧,积极主动地配合搜查。沃尔辛厄姆对他的配合表示感谢,也当真毫不留情地把奥利维尔男爵府搜了个遍,甚至连老鼠洞都没放过,但是根本没有发现有举报的赃物,只能郑重其事地向奥利维尔男爵夫妇道歉,然后灰溜溜地离开。
“你脸上的巴掌印是怎么回事?”几天后,路德维希在自己家的温室接待罗宾,十分意外地发现他两边脸颊上有两个十分对称的巴掌印,“右边脸颊的那个是菲兹的杰作吧?你做了什么了?能把她气得失去理智,居然对你这样的人动手。”
“知道她怀孕的事了吗?”
路德维希点了点头。
“我不过是告诉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但是不必急着打掉,或许可以用来让奥利维尔男爵觉得有机可趁、钓奥利维尔男爵上钩,结果就……”罗宾侧过脸,给路德维希看右边脸上的巴掌印。
路德维希十分困难地憋住笑:“左边的呢?夫人的杰作?”
“是约瑟。我不过是说他和奥利维尔男爵作为血缘上的堂兄弟,长得太相像了,他就也像个女人一样给了我一巴掌。”罗宾叹了口气,“我真怀疑他知不知道他现在的力气和以前只会耍笔杆子的时候比,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路德维希这下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现在你知道了吧?适当地学点武技和拥有好的头脑同样重要。”
“在斯第尔顿小姐面前,‘适当’的武技只会让我死得更快。”罗宾无奈地抚着额头,“如果不是人人都知道我这羸弱得可怜的身体能被她一拳打死,斯第尔顿小姐觉得对我动手胜之不武,才会在我盘算她的胎儿、给出太理智的意见时,仅仅给了我一巴掌,而不是直接一剑捅死我。约瑟的学习速度也远比任何人想象的快。你能想象吗?几个月前还和我一样只会耍笔杆子和嘴皮子的家伙现在已经敢提出决斗了,要不是我连剑都提不动,他恐怕也会在决斗场上要了我的命。”
“不过你别说,你们船上的那个奥利维尔家的私生子和奥利维尔长得还真像,”路德维希呷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琼浆玉液,“如果不说,谁都会以为他们是亲兄弟。”
“说到奥利维尔男爵,他们家现在怎么样了?”
“奥利维尔家刚被沃尔辛厄姆的人搜得天翻地覆。”路德维希看到罗宾的杯子也快空了,给他面前的威尼斯雕花玻璃杯重新满上,“举报信是你送给沃尔辛厄姆的吧?”清澄的酒液像是夏季的阳光融化在了杯子中,温暖了周围的整个世界,黑斯廷斯男爵府的温室一片绿意盎然,让人想不起温室外面时值冬日。
“当然是我。”罗宾看着眼前的威尼斯玻璃酒杯中的苹果酒,轻轻地叹了口气,“果然没有啊。”
“不是你叫我去销毁那颗珍珠的吗?沃尔辛厄姆当然找不到。”路德维希则是欣赏艺术品一般欣赏杯子里的佳酿和盛佳酿的精美容器。
“我不是说珍珠,黑斯廷斯男爵,我说的是他们通敌卖国的证据。”
路德维希听到了有趣的内容:“怎么说?”
“知道为什么丽贝卡送给奥利维尔男爵夫人那颗珍珠以后,我又让你去销毁它吗?”
“洗耳恭听。”
“先是丽贝卡以斯第尔顿船长的名义送了那颗珍珠,现在我再让你去销毁它,就是为了让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有个借口去搜查他们家。一听说女王的珍珠失窃,劫后余生的奥利维尔肯定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任由秘密警察搜查他的家,以证明他的无辜。当然,珍珠是肯定找不到的,但是有可能搜出他的背后主使人的身份和通敌叛国的证据。”
“他就不会把证据藏起来?”
“他都被涉嫌盗窃王室珠宝的罪名吓傻了,更不用说疑神疑鬼的沃尔辛厄姆还把这件事和罗马教廷联系在了一起,奥利维尔男爵还碰巧就是个天主教徒。经过这么大的惊吓,奥利维尔男爵的注意力全都在那颗已经被销毁的珍珠上,怎么想得到其他的东西?”
“可惜证据也没找到,白白让弗朗西斯爵士和他的秘密警察送上门去挨了一顿数落。”路德维希趁机嘲笑罗宾。
“他又不是我手下的人,丢不丢脸关我什么事?”罗宾只是惋惜从目前的情况看来,摩西可能只是叛乱组织中的一个小人物,为自己花那么多心思,对付的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感到有些不值。要知道罗宾的对手向来都是伊丽莎白女王、威廉•塞西尔、教皇之类的大人物,现在却要费尽心思对付区区一个男爵,还是一个在叛乱中只但当跑腿工作的男爵,实在是让罗宾没法不觉得自己的身价掉得太厉害了。但愿摩西的智力能弥补他的身份的缺憾,让罗宾尽情享受斗智的乐趣。
路德维希有些同情被罗宾当枪使的沃尔辛厄姆了:“对,他丢不丢脸不关你的事,可是为了一个搜查的机会,就打草惊蛇,你不觉得不合算吗?还让尊夫人蒙受了那么大的损失,在枕头边没少听她数落吧?”
“连在枕头边听她数落的机会都没有——她是直接把我赶出房门,要我独睡。”
“可怜……”
“不过不是为了把她的珍珠送人的事。”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不是所有女人的长相都和智力成反比。”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么大的珍珠留在一个平民手里,就是祸根。要是丽贝卡空有一副花容月貌,连这点事理都不明白,罗宾也不会娶她了。“珍珠是丽贝卡自作主张送的,我只是一开始觉得她做得有些欠考虑,后来觉得这是个让奥利维尔男爵对你消除戒心的好机会,就将错就错安排了一出戏。丽贝卡知道一切后,觉得自己被我利用了,然后就……”
“可还是打草惊蛇了——为了一个可能不存在的证据。”路德维希心情大好,倒不是因为罗宾娶了他曾经觊觎的女人然后被妻子冷落,而是因为抓到了罗宾计划中的破绽,让他有些得意。
“应该是敲山震虎。”罗宾放下酒杯,“斯第尔顿小姐和令姐格里菲斯太太都说你是个心思缜密的人,难道连这都猜不出来?”
“我只习惯于安排好自己计划中的一切,不擅长参与别人的计划、给别人补漏洞。”路德维希冷冷地提醒罗宾,他会听从他的安排,仅仅是看在菲泽塔的面子上。因此在罗宾的计划里,路德维希除了是个棋子以外,不会是任何东西,绝不会做他的后备智囊。
“隐藏在朋友中的敌人才是最危险的敌人,你别在我背后捅刀子就行了。”罗宾看了看路德维希,“不过我们这次是在为共同的君王效忠,而且斯第尔顿小姐是你的朋友,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做不明智的事。”
路德维希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不知是想硬挤出一个微笑而没成功,还是被罗宾难得的直白吓的。
“言归正传,我来解释一下我们美丽的‘珍珠陷阱’。”罗宾坐直身子,“那东西乍一看,是一个想置奥利维尔男爵于死地的陷阱。谁都知道斯第尔顿家族船队是英国的秘密海军,而且斯第尔顿船长的身份绝不仅仅是个商人。你去揭穿这个手法,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奥利维尔男爵,他已经被‘伊丽莎白的杂种狗’盯上了——至于盯上的原因,他自己清楚。被一个敢在海上和西班牙叫板的疯子盯上,太可怕了!但如果这时候有个人站出来帮他一把,他肯定会感激涕零,至少不会怀疑到这个人其实也站在自己的对手一方。黑斯廷斯男爵,别这么盯着我看,我不是怀疑你的演技,只是你也知道,斯第尔顿小姐说谎的水准实在是不太高明,我是怕她一个不小心露出马脚。”
路德维希还是没听懂:“全英格兰最有钱有势的斯第尔顿要害他,唯一可以和斯第尔顿家族抗衡的我却帮他,接下来就是我和‘斯第尔顿船长’掐架,奥利维尔只要在一旁给我加油助威就可以了。这样怎么做到让他四面楚歌,以至于会觊觎‘维多利亚小姐’?”
罗宾摇了摇头:“天真的孩子……”
路德维希白了他一眼,对于被一个比他年幼得多的人称为“孩子”很不满意,尤其因为罗宾还在“孩子”前面冠上“天真”一词。
“你真的很天真。”罗宾把臂肘支到腿上,更靠近路德维希,“知道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里面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吗?‘关于人类,一般地可以这样说:他们是忘恩负义、容易变心的,是伪装者、冒牌货,是逃避危难、追逐利益的。’别以为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人类就会像上帝一样高尚。恰恰相反,上帝只创造了人类的外表,而人类的内心是由魔鬼创造的。对人类而言,在面对利益**时,还能知恩图报,那是值得在史书中记载下来的稀罕事,以怨报德才是正常现象。《君主论》中还说‘人们冒犯一个自己爱戴的人,比冒犯一个自己畏惧的人较少顾忌,因为爱戴是靠恩义这条纽带维系的;然而由于人性是恶劣的,在任何时候,只要对自己有利,人们便把这条纽带一刀两断了。’你对奥利维尔男爵的救命之恩只能让他感激你、信赖你,但并不表示他不会背叛你。既然他会参与叛乱,肯定不会是肯屈居人下的人,如果他连国王都想换,连国教都想改,或许也想趁机打压一下你和斯第尔顿小姐这两位信仰新教的英格兰首富。现在我们让他看到有一个在‘斯第尔顿船长’和‘黑斯廷斯男爵’之间挑拨的机会放在眼前,如果他真的和他崇拜的偶像切萨雷•博尔吉亚一样野心勃勃,他就会想方设法让你们去斗得两败俱伤,他自己则是争取到一个能帮他飞黄腾达的女人。然后等到苏格兰的玛丽女王登上英格兰的王位,英国重新听命于罗马教廷、成为天主教徒的天下,‘血腥玛丽’时代对新教徒的血腥大清洗重新开始,你们两个都被抄家、处死,他就能在贤内助的帮助下取代你们的位置……”
“原来如此,”路德维希笑起来,“你送了一颗珍珠,再让我去销毁它,就是为了代表斯第尔顿家向奥利维尔宣战,然后由我去宣布和他处于同一阵线,让他看到一个挑拨我们的机会?”
“对,就是这样。”罗宾惬意地靠着椅背,“奥利维尔男爵只是个诱饵。我们现在就像钓鱼,蚯蚓钓小鱼,小鱼钓大鱼。背后最大的那个指使者是大鱼,就连里多尔菲也不过是做鱼饵的小鱼,而奥利维尔男爵只有做蚯蚓的资格,要是太早对他痛下杀手,只会坏事——毕竟小鱼除了用来钓大鱼以外,还能用来熬鱼汤,杀了还有点用处,但是人不吃蚯蚓啊。如果蚯蚓死了,没法用来钓鱼,那我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可惜证据也还是没找到。”
“找不到更好。游戏的乐趣就在于有难度。要是那么容易就找出幕后黑手、了结他,岂不是太无趣了?”罗宾重新靠在椅背上,“说真的,比起‘奥利维尔男爵不过是个跑腿的,还没有资格接触到反叛集团领导阶层的机密’的可能性,我宁愿相信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知道弗朗西斯爵士的秘密警察绝不会是真的冲着女王的珍珠而来,而是找了个借口要搜查他的家,所以事先把可能成为证据的东西都藏了起来。”罗宾对着空气举了举杯,向不在眼前的摩西致敬,“接下来的表现可别让我失望啊,奥利维尔男爵,我们的游戏才刚开始。”
“敬够资格的对手。”路德维希用手里的酒杯碰了碰罗宾手中的。
罗宾一愣,立刻察觉到路德维希口中的“够资格的对手”不仅仅是指摩西,也是指自己,却不点穿,同样挂着虚伪的微笑与路德维希碰杯:“敬难得的好对手。”
政治家之间的交往和女人之间的交往很像,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但是都喜欢说得拐弯抹角。女人和外交家的共同点在于都喜欢用最礼貌的方式说出最恶毒的话,仿佛他们自己也为他们的交往中的肮脏感到羞耻,只好在言语间的意思上多拐几个弯来遮羞。
两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