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信“斯第尔顿夫人”的生意跑不掉了,谢尔顿夫人立刻叫铺子里最好的裁缝来给菲泽塔量尺寸,一得知自己可以留下这块“用魔法制成的料子”的边角料,更是喜出望外,附赠了一大堆廉价的恭维话,然后才恭恭敬敬地送二人出门。马车刚启动,菲泽塔就看到谢尔顿夫人在指挥工人把门口绘有手持玫瑰的贵妇人的招牌卸下来,似乎打算往招牌上再添点什么图案,以显示她曾为英格兰首富家的女主人做过衣服。

罗宾也注意到了谢尔顿夫人忙碌的身影:“我就知道她会是块很好的公告牌。”

“罗宾,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给你宣传结婚的事啊。”罗宾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小道消息的优点在于传播速度快、传播面广、成本低廉,而且很多人愿意相信,最重要的是难以寻找消息来源,所以散播谣言的人不用负责,风险小。不过不用担心,只要‘大道消息’一出,‘小道消息’的可信度立刻会降低到零。等这出戏演完了,只要亮出‘斯第尔顿船长是女人’的事实,‘斯第尔顿船长娶了女儿的家庭女教师’的小道消息自然会烟消云散,不会对你以后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我可是选了对你最有利的传播途径。”

“我不是说这个。”菲泽塔忿忿不平地拈了拈长达胸前的发梢,“我是说为什么要有‘斯第尔顿船长娶妻’这出戏?害得我得留长发、穿女装,约瑟也得学剑、模仿我的言行举止,还要整个罗思丽庄园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对我们改口,弄得所有人都莫名其妙……还‘和尼古拉斯结婚’,我怎么总觉得像是在说和我自己的父亲*一样?”

“你不是挺喜欢你父亲的吗?否则怎么会看上范那种年纪的男人?”

“罗宾!”

罗宾这才勉强敛起玩笑的意思:“没办法,谁让约瑟对他哥哥全部的了解就是‘像异教徒崇拜偶像一样疯狂地崇拜切萨雷•博尔吉亚’,而从他的故事看来,他的哥哥对他倒是极其了解。要想百战不殆,就要知己知彼,可是现在是对方对我们了如指掌,而我们对摩西•奥利维尔的了解仅限于知道他是个可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野心家——否则他也不会崇拜切萨雷•博尔吉亚了。要想了解对方,第一步就是接近他,可是约瑟不能露脸。除了一直蒙着脸不说话的‘斯第尔顿船长’以外,他还能用什么身份来接近奥利维尔男爵,而保证不被他认出来呢?好在约瑟本来就和你差不多高,不看长相,不看身材,他还是能鱼目混珠的。”

唯一可怜的就是“和一个女人一样高”这个事实让约瑟郁闷了很久。菲泽塔想。

“不过你才是斯第尔顿家的主心骨,你手下的旗舰船长们都知道你才是真正的‘斯第尔顿船长’,约瑟不过是狐假虎威。没有你这只‘老虎’陪在他身边,你手下心高气傲的旗舰船长们谁会听‘狐狸’指挥?你不能隐退幕后袖手旁观。可是‘斯第尔顿船长’的身份已经被约瑟占了,要解释你的存在,就只有靠‘斯第尔顿太太’的身份。而且我们也需要一个让奥利维尔男爵登门拜访的借口,比如祝贺斯第尔顿船长新婚之喜。我觉得我的安排还是不错的。”

“为什么不叫约瑟扮女装?让他扮演斯第尔顿太太,我还是做我自己。凭约瑟的长相,男扮女装绝对没破绽。”

“怎么会没有破绽?约瑟的长相是没问题,可是一开口就露馅。而且他就算长得再像女人,依然是个男人,如果奥利维尔男爵夫人要‘斯第尔顿太太’和她一起去洗澡或去厕所什么的,他怎么办?你们女人不是一直都很喜欢结伴去厕所的吗?”

“可是范……”

“没关系,你们继续亲热好了,该怎样还是怎样。”

“可我已经是‘斯第尔顿太太’了。”

“我还不知道奥利维尔男爵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他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你有自信你自己和我们所有的人都不会受挑拨吗?”

菲泽塔想了想:“没有。”

“那就对了。这就像治洪水一样,一味地堵解决不了问题,只有把水流引到危害不太大的地方,才能保证重要地区的安全。与其让奥利维尔男爵发现我们之间经不起挑拨的地方,不如我们自己制造一个假的间隙,让他去挑拨。”

菲泽塔对罗宾的安排表示理解:“不过这几天约瑟被你*着学用剑、学左撇子的生活习惯,我就不用学什么吗?那些家庭女教师应该会的东西……”说到这里,菲泽塔突然顿了顿,“不过我绝对不学弹琴,决不!”

很多认识菲泽塔的人都惊讶于她的胆量,大到打雷打仗,小到老鼠蟑螂,什么都吓不住她。她敢只身潜入梵蒂冈、把教皇身边闹得天翻地覆,敢把“尼可”那样的怪物当宠物养,敢和“海上霸主”西班牙开战,敢徒手抓毒蛇还说“烤熟了会很好吃”……但是很少有人知道,能吓住菲泽塔的其实是一件一点也不吓人的东西——克拉维卡琴。

这次菲泽塔要扮演“家庭女教师出身的斯第尔顿太太”。为了让她显得与家庭女教师的身份更加吻合一些,在一旁乱出主意的人也做了不少尝试。读书写字?没问题。以菲泽塔在书呆子叔叔身边积累的学识和跑遍了半个地球积累的见识,她已经博学得大大超过家庭女教师应该知道的范围了。刺绣女红?没问题。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务之类的东西从来都难不住菲泽塔。演奏乐器?这个……很有问题。约瑟提出过从最简单的克拉维卡琴开始学,菲泽塔却一看到这件优雅的乐器,就如临大敌,甚至差点被吓疯。马修听说后,以空前严厉的态度把约瑟狠狠地说了一顿,严肃地警告众人绝对不能让菲泽塔碰克拉维卡琴,甚至连听到琴声都不可以,不然的话,要是世上少了个英格兰女船王,多了个疯子,谁都担待不起。

很多人都被菲泽塔的过激反应弄得莫名其妙,不明白克拉维卡琴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对着马修和索菲再三追问,才明白其中的缘由——克拉维卡琴是一件很受女士青睐的乐器,许多名门淑媛和附庸风雅的小家碧玉都喜欢通过演奏这件简单易学的乐器来彰显自己的艺术修养,其中包括菲泽塔的表姐们。在菲泽塔的记忆中,外形优美的克拉维卡琴是与表姐们的暴戾联系在一起的,克拉维卡琴就向她漂亮的表姐们,一面用美丽的外表来迷惑别人,一面用丑恶的内心来折磨菲泽塔,让她受尽了欺负,还无法求援。克拉维卡琴象征着菲泽塔的童年中最黑暗最可怕的一切,虽然当年欺负她的四个表姐都要么死于七年前的瘟疫,要么被菲泽塔亲手送上了刑场,童年的阴影依然让深受淑女们喜爱的克拉维卡琴成了菲泽塔最可怕的噩梦。

“别担心,什么都不用学,做你自己就可以了。”罗宾托起菲泽塔的下巴,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你对野心家有多大的吸引力吗?做你自己。如果摩西•奥利维尔真的像约瑟说的一样,是个野心家,他一定会爱上你。你可是我的诱饵。”

菲泽塔只觉得一股恶寒,远远地贴在车厢的另一边,只恨车里的空间不够大,她再躲也躲不到哪儿去。

“还有……”罗宾扔给菲泽塔一叠纸,“好好看看。我相信以你的记忆力,应该不难背下来。”

“这是什么?”

“我写的小说。”

“你还有这天赋?”菲泽塔大概翻了翻,发现上面写的内容有些眼熟,“这是……”

“你的身世。鉴于你不是个特别擅长说谎的人,这是根据你自己真正的身世改编的,和实情基本相符。一定要背得滚瓜烂熟。”

菲泽塔越看到后面,越觉得寒毛倒竖:“你……你连这都……”

“我只是充分利用手头的一切资源罢了。作为你的军师,世上只有我想到而你没想到的问题,不会有你想到而我没想到的问题。不过不用太紧张,把这次机会当成一个游戏好了,难得放纵一下自己。”

游戏?关乎一个人的身家性命的游戏?虽然在这场游戏中,菲泽塔自己的财产和性命都安全无虞,她还是为罗宾的冷血感到胆寒。

“再说了,一直女扮男装,你不累吗?”罗宾抓过菲泽塔的长发玩,“累死累活赚了那么多钱,却连一件衣服首饰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伊凡蒂仅仅是扮演你,就在你家过得穷奢极侈,你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现在的家业,却一点也不享受。平时一直在海上,穿女装不便于工作,只能穿男装。现在难得有机会让你也体会体会姑娘家穿衣打扮的乐趣……”

“我当然享受。只是比起穿漂亮衣服的享受,我更喜欢满足口腹之欲的享受。”菲泽塔把头发从罗宾的手指间抽回来,“再好看的女装穿在身上都很难受,简直是一种酷刑,而且好看难看我自己又看不见,怎么能叫享受呢?应该是我花钱我受罪别人享受才对。再说了,就我这样子,就算穿上再漂亮的女装,对‘别人’而言,也未必是一种‘享受’……”话说到后面,菲泽塔不再看罗宾,而是把头转向车窗外,似乎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斯第尔顿小姐,别自欺欺人了。你不是不喜欢漂亮衣服,而是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说你穿女装漂亮。”

菲泽塔没有否认:“仅仅是‘以前’吗?”

“恭维话非要说出来才算吗?”罗宾凑到菲泽塔耳边,“第一次看到你穿裙装,范虽然嘴上不说,可是盯着你看得撞墙,这就不算数了?还是说你喜新厌旧到男人只要被你弄到手,就不要了?”

“哪有……”一想起爱人,菲泽塔的脸上就泛起罕见的红晕。

罗宾却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挂住平常漫不经心的微笑,没有让叹息从线条优美的嘴唇间溜出来。

当初为了让菲泽塔穿女装,罗宾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让丽贝卡把她最漂亮的衣服都拿出来让菲泽塔试,然后给她上妆,希望能让她恢复穿女装的自信。两个人好不容易把菲泽塔收拾得空前漂亮,——当然,仅仅是针对女装扮相而言,——好说歹说,才让她有勇气以这样的打扮出去见人,就看见在外面等着大开眼界的众人个个都是一脸的惊艳。

“太漂亮了……”当时马诺罗失神地喃喃自语。罗宾还来不及庆幸,就听到他后面的一句话居然是:“约瑟,为什么你不是女人?”

菲泽塔回过头,才发现约瑟也被奥尼恩恶作剧地打扮成女人的样子,不施粉黛,就已经美得倾国倾城。让大家惊艳的是男扮女装的约瑟,而不是已经在穿着打扮上花了空前的耐心的菲泽塔。当时菲泽塔也嘻嘻哈哈地取笑了一番约瑟的女装扮相,但任谁都听得出来,她其实都快哭了。

眼看着好不容易劝菲泽塔穿上女装的一番心血就要付诸东流,罗宾正恨不得活活掐死马诺罗,恰巧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范却盯着菲泽塔看得出神,甚至一头撞上了走廊的柱子——撞得还不轻,绝对不是故意装出来的。菲泽塔这才破涕为笑,表示以后愿意穿女装见人,然后就把范拖进房里,名义上是要看看他有没有撞伤,实际上么……一看到他们关房门,众人就很有默契地先把奥尼恩拖走。

其实平心而论,即使化过妆,罗宾也没觉得菲泽塔美到哪里去,仅仅是从“不难看”变成“大众脸”而已。范居然会被她惊艳得撞墙,罗宾也有些纳闷,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也不是觉得菲泽塔穿女装有多好看,仅仅是因为第一次看到她化妆,觉得奇怪而已。当然,罗宾已经三令五申,绝对不许范再对第二个人说起这件事。菲泽塔永远都只会以为自己在爱人眼里是挑起特洛伊战争的美女海伦,永远也别想知道让范撞墙的真正原因。

似乎是觉得继续刚才的话题有些尴尬,菲泽塔换了个话题:“罗宾,为什么约瑟要复仇,你比他还起劲?”关于复仇的事,菲泽塔千推万推,最后还是被约瑟威胁得实在推脱不了,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而罗宾一得知约瑟要复仇,就自告奋勇要给他做军师。

“复仇是天神的盛宴,无数的美味佳肴能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忍不住想分一杯羹。但是自己举行宴会是一件麻烦的事,拟定客人的名单、购买食材、找厨子和帮工、请乐队、准备宴会场地……又费钱又费力。而参加别人举行的宴会就轻松多了,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去开开心心地大吃大喝,吃完了拍拍屁股走人就行。”就像为别人复仇的时候不用顾忌朋友手足之情,不用因为仇人的妻子是自己的爱人而投鼠忌器,只需要尽情享受复仇的快感,以此来满足自己无法复仇的欲望。“既然你不允许我为自己复仇,我就只能拿奥利维尔男爵过瘾了。听约瑟的描述,奥利维尔男爵应该是个不错的对手,想来我能从中获得很多乐趣。”

罗宾的语气轻描淡写,菲泽塔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罗宾也是个可怜人,受到英格兰王室迫害,从出生之日起,就是必须亡命天涯的政治犯,从小就要学会机关算尽,才能勉强保住自己的性命。他不是个天生的恶人,所有的心狠手辣都是被逃亡生涯*出来的,可是没有人会因此而站在他的一边,而其中的原因仅仅是伊丽莎白女王对其他人而言,都是个值得尊敬的明君,她对除了罗宾以外的绝大多数人都很好。如果罗宾要为自己从出生起就受到的*向英格兰王室“报仇”,绝大多数人都会很乐意帮着女王对付罗宾,免得女王被他斗垮以后,英国换了一个统治者,他们在伊丽莎白女王统治的太平盛世下的美好生活也会受到影响。

“现在准备工作才刚开始,”罗宾看着菲泽塔,清亮的眼神中看不到半丝悲哀,“你可别让我太早失去‘复仇’的乐趣啊,‘夫人’。”

摩西也是个可怜人。约瑟的遭遇固然值得同情,但是菲泽塔从他的描述中也没觉得摩西是个多可恨的人。相反,摩西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一个幼年丧父、从小寄人篱下的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的自保手段而已,根本无可厚非,甚至还有些可怜。如今仅仅因为约瑟认识罗宾,摩西现在就要成为与他无冤无仇的罗宾发泄复仇欲的对象,仅仅因为摩西为了自己的信仰,要恢复天主教在英国的国教地位,就要成为与他素不相识的菲泽塔的打击对象,一下子招惹了两个他一辈子都招惹不起的人。人啊,就是这样,没有绝对的善人,也没有绝对的恶人,只有一群天使与魔鬼的混血儿,为了自己的利益,或者仅仅因为立场不同,就去伤害其他人,根本不管自己伤害的对象是否无辜。

当马车驶到闹市区,罗宾示意车夫停车,随后打开车门:“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去找黑斯廷斯男爵‘串供’。告诉丽贝卡不用等我回家吃饭了。”

菲泽塔目送罗宾搭上一辆出租马车,深吸了一口气,命令车夫回罗思丽庄园。罗宾说得对,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公道,平等是只存在于乌托邦的白日梦。活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要想不做鱼肉,就只有做刀俎。玫瑰人鱼旗上的红白玫瑰象征着鲜血和白骨,斯第尔顿家的无上尊荣地位是用无数敌人的性命堆砌起来的。菲泽塔不想再过被别人踩在脚下的日子,就只有把别人踩在脚下,不论对方是谁。摩西和菲泽塔无冤无仇,仅仅因为双方所处的立场不同,就要成为她脚下无数的牺牲品中的一个。要保住范的性命,菲泽塔就得随时和伊丽莎白女王站在同一边,也就意味着她要害死无数仅仅因为立场不同,就不得不与她拼得你死我活的人。摩西•奥利维尔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菲泽塔失神地透过车窗看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在痛苦和折磨中度过的童年带走了菲泽塔的性格中所有的温柔和恭顺,但是范带给她的美好回忆依然保留了她的一部分良知,而这部分良知正在警告她,她的行为是自私的,她是在做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早年的经历却用更大的声音对着她的灵魂咆哮道:“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你就应该以有良知为耻。”多可笑啊,要想保住心上人的性命,就必须抛弃心上人帮她保留住的美德。菲泽塔对这窗外苦笑。现在“斯第尔顿船长娶家庭女教师”的谣言已经蓄势待发,凭街坊婆妈们的舌头,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伦敦。让摩西登门拜访的理由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设法接近最能给摩西捅娄子的人——他的妻子罗芙缇,以弄清他身边有哪些可以攻击的破绽。最后就是要把肯定不需要出现在罗宾的剧本中的人物都提前清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