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女王把斯第尔顿船长的授勋仪式安排在愚人节的决定,很多人的看法和托马斯刚进罗思丽庄园的时候一样,可想不到这个暴发户居然嚣张到拒绝出席,只让家庭女教师带着他的女儿去赴宴。
金碧辉煌的王宫,纸醉金迷的宴会,公爵扮作小丑,侍从扮作国王,男人扮作女人,女人却穿上男装,在这里没有身份地位之差,只有没大没小的狂欢。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香水味,贵妇人头上插的彩色鸵鸟毛汇成一片五颜六色的海洋,侍从踩着独轮车给客人送饮料,马戏团的杂技演员就在客人身边表演彩球抛接。一张张精工细作的面具让人眼花缭乱,打扮得奇形怪状的贵族们犹如群魔乱舞,直到门官大声喊出“菲泽塔•维多利亚•斯第尔顿小姐”的名字。
在众人的注视中,年仅十二岁的“斯第尔顿小姐”牵着家庭女教师的手走向女王的宝座。“斯第尔顿小姐”漂亮得像个洋娃娃,一身天蓝色的礼服竟然全都是真丝面料,仿佛有人把晴朗的天空剪下来,给她做成衣服,穷奢极侈到让不少大贵族都瞠目结舌。她的头上戴着嵌绿松石的发饰,最大的一颗足有核桃大小,发饰上垂下的嵌碎钻的细链条全都编进她的头发里,首饰上的黄金和她的金黄色头发浑然一体,好像上面的宝石都是直接嵌在她的头发上一样。蓝色猫眼石和珍珠间隔地镶在她的金项链上,猫眼石特殊的光泽与她的眼睛交相辉映,每一颗猫眼石下还垂着一颗小珍珠,而作为项坠的大珍珠足有牛眼睛大小,衬得小女孩粉嫩的肌肤好像能掐出水来。如果是在别的宴会上,“斯第尔顿小姐”的一身华服足以引来无数的羡慕妒忌,可如今在愚人节的假面舞会上,只有她穿得一本正经,反而显得有些可笑。
跟在“斯第尔顿小姐”身后的家庭女教师也不过十五六岁,一张引不起注意的大众脸,但是身材高挑,而且强壮得有些过头了,以至于有人坏心眼地猜想她是不是男扮女装。她的衣服应该是只有做礼拜的时候才舍得穿的礼服,是最普通的丝绒,什么首饰都没戴。这可能是她最好的一身衣服,可是用来出席王家宴会,就简陋得简直寒碜。奇怪的是身着华服的“斯第尔顿小姐”畏畏缩缩,家庭女教师反而昂首挺胸,俨然就没把满眼的大贵族们放在眼里。小姐去向女王问安,家庭女教师就跟在她后面下跪,却让人觉得好像除了上帝和伊丽莎白女王以外,世上再也没有能让她低头的人。
“你的父亲居然不来,简直胆大包天。”女王接过典礼官递上的剑,虽然嘴里说着斥责的话,温柔的语气倒像是少女向心上人撒娇,“朕可没本事给一个不在场的人授勋。好吧,谁来谁得。朕在此封你为菲泽塔•维多利亚•斯第尔顿爵士。”
不知是不是故意,女王说的是“爵士(Sir,也可解释为先生)”,而不是“女爵(Dame,也可解释为爵士夫人)”,一个只有男性才能用的称呼加在一个女人的名字前面,十分别扭。女王嘴上说封赏斯第尔顿小姐,但可能是因为小女孩个子太小,也可能是因为女王站的地方太靠前了,本应该放在小姐肩膀上的剑却落到了跪在她身后的女仆肩膀上。别人以为是女王的恶作剧,哄堂大笑,却没有人猜到斯第尔顿小姐和女仆也参加了化装舞会的游戏——菲泽塔扮作家庭女教师,而小女仆伊凡蒂扮作小姐。菲泽塔抬起头,对女王心照不宣地一笑。她明白,女王称她为Sir,是为了告诉她,在她眼中,菲泽塔不是一位仰仗丈夫才得到目前地位的夫人,而是凭一己之力走到今天的位置、值得女王仰仗的骑士。
这只是愚人节的宴会,没有人把“斯第尔顿小姐的授勋仪式”当回事。宴会继续,菲泽塔牵着伊凡蒂悄悄躲到不起眼的角落,妄图在一张张稀奇古怪的面具后面找到整整五年未曾相见的未婚夫。
“有幸请您跳舞吗,斯第尔顿小姐?”一个年轻的声音拉回了菲泽塔的注意力。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贵族,身材十分高挑,却瘦得让人心疼。白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他的皮肤苍白得几乎和面具无二。面具周围用碎钻镶边,会发光的金粉在面具上画出若隐若现的线条,让人对面具后的脸充满遐想。虽然看不到整张脸,他应该是一个非常英俊的人。
菲泽塔悄悄拉了伊凡蒂一把,伊凡蒂才想起来自己扮演的是“斯第尔顿小姐”,按照宫廷礼节行了个屈膝礼:“谢谢你,先生。我不会跳舞。不过你可以邀请维多利亚小姐,她跳得非常好。”
“你是斯第尔顿小姐?”贵族青年弯下腰看伊凡蒂,“我还以为你是和小姐互换身份的女仆,你的家庭女教师才是你的小姐。”
“伊凡蒂是我的养女,不是我的女仆。”菲泽塔毫不犹豫地对着陌生贵族说了实话。
“幸运的小姑娘。”贵族青年站起身,向菲泽塔伸出手,“现在愿意接受我的邀请了吗,斯第尔顿小姐?”
“我现在是家庭女教师的身份,扔下小姐一个人去玩乐,像什么话?”菲泽塔一点也不领情。
“那么愿意去院子里陪我透透气吗?这里闷得简直让人没法呼吸。”
“好吧。”菲泽塔终于接受邀请,可还是碰都不碰他。
贵族青年对她的无礼只是报之一笑,牵起伊凡蒂的手领着她出去,而菲泽塔则是像个本分的家庭女教师一样跟在后面。
宴会厅外的阳台通向花园,一离开房子,清新的晚风立刻驱走了大厅里点的蜡烛散发出的闷热。贵族青年深吸了几口气,似乎感觉舒畅了很多。
“罗宾,你的哮喘到现在还没好?”
贵族青年一愣,随即笑起来:“真亏你还认得出我。”说着取下面具,俊美非凡犹如靠美貌迷惑人心的暗夜精灵。除了女扮男装的菲泽塔,伊凡蒂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人,惊得忘了呼吸。
“你的呼吸声还和小时候一样。”菲泽塔也暗暗惊叹了一下小时候的玩伴竟然长成了这样一个美少年,“哮喘还没有好吗?”
哮喘在小孩中是常见病,长大以后,就会自然而然地恢复。可罗宾已经十五岁了,病情却连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他很快就意识到,只要伊丽莎白女王还坐在王位上,他的哮喘就不可能治好。罗宾顾左右而言他:“不想问问关于你的未婚夫的事?”
“范……”菲泽塔垂下眼,“已经结婚了吧?”如果她没记错,范应该已经快三十岁了。
“没有。”罗宾凑到菲泽塔耳边,“你抛下他去猎艳,他可是自从和你订婚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别的女人,现在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是个单身汉。”因为没有哪个母亲会允许女儿嫁给一个除了头衔以外什么都没有的穷贵族。
范还没有结婚!菲泽塔只觉得胸口一窒。
“你呢,中国公主?找到能让你昧着良心抛弃未婚夫的好男人了吗?”
“没有。”菲泽塔似乎没有听出罗宾口气中的调侃意味,“我走过了半个地球,都没有找到一个比他更好的男人,一个都没有。”
“那为什么穿成这样?”罗宾拢了拢菲泽塔的头发,“已经五年没有见到你的未婚夫,难道你希望他第一眼看到的你是这副模样?”
“不,我……”菲泽塔捂着脸,突然整个人都僵住了,“范……”
罗宾看了看她的身后,拉走不明就里的伊凡蒂:“斯第尔顿小姐,我们去找点东西吃怎么样?”
身后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菲泽塔紧张得不敢回头,却也没有勇气一走了之。
脚步声终于停了下来。“斯第尔顿小姐?”
是他,是他的嗓音,菲泽塔没有记错。和五年前相比,范的嗓音更低沉了,却如陈年佳酿般醉人。
“斯第尔顿小姐?是我认错人了吗?”
“没有。”菲泽塔只是太紧张了,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贵为侯爵,还俊美如同神祇,范肯定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中人,可他却忠于一个其貌不扬而且整整五年音讯全无的未婚妻,强耐着孤寂,等她从中国回来。是因为期待她长大以后会变成一个大美人吗?菲泽塔记得在日本和中国的时候,即使穿女装,别人也都对她的美貌惊叹不已,可到了欧洲,她又成了不起眼的丑小鸭。既然是化装舞会,穿什么都可以。婶婶说男人喜欢异国尤物,菲泽塔后悔自己没有把在中国时舅舅给她做的衣服穿来。是啊,菲泽塔长了一张亚洲人的脸,如果戴上黑色的假发,好好地打扮一番,配上英国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华服,她肯定能吸引住他的注意力。可她为了扮演不起眼的家庭女教师,偏偏选了这身该死的衣服。菲泽塔不想让心爱的人看到自己灰不溜秋的模样,可又舍不得看不到他就离开。
“斯第尔顿小姐。”见她没有意思转身,范干脆走到她面前。
菲泽塔怯生生地抬起眼睛,发现范正注视着她,连忙移开视线:“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要看你还是挺累人。”
“累人?”
菲泽塔比划了一下两个人的身高差:“和你说话还是得仰着头,真的很累人。”因为长期在海上,菲泽塔长得比一般的女人都高挑,可还是只到范的胸口。五年没见面,太阳神阿波罗般俊美的面容也出现了细细的皱纹,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沧桑魅力,像一枚成熟到极致的果实,散发着诱人的气味。
范弯下腰来:“这样是不是好些?”
“你还是把我当小孩。”菲泽塔故意娇嗔。
菲泽塔早已不是小孩了,范看得出来。五年没有见面,菲泽塔已经从一个大孩子长成妙龄少女。式样保守的黑丝绒衣服紧紧地包裹住她玲珑有致的曲线,在端庄朴素中透着禁欲的性感。虽然没有戴首饰,少女的青春活力胜过所有的珠宝。一凑近她,处子的体香就让范一阵心旌**漾。菲泽塔已经长大了,范已经没法继续用大人看小孩的眼光看她了。眼前已经是个年轻的女人,还是英格兰历史上的第一位女爵士,再也不是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
“范?”
“你也到结婚的年纪了。”
他要在这里向他求婚吗?菲泽塔紧张得浑身发抖。要是她成了多塞特侯爵夫人可怎么办?继续以父亲的身份示人吗?她的生意还能做下去吗?要是没法做女王的后备国库,她拿什么来换取无冕之王的宝座?拿什么来保护范和罗宾?可是菲泽塔也拒绝不了那么大的幸福。和他结婚,为他生一大群孩子,老了以后一起含饴弄孙,死后和他埋葬在同一个墓穴……女人的寿命比男人长,范又比她年长许多,以后菲泽塔可能要做很久寡妇。不过在日本的时候,龙皇说菲泽塔只能活到四十三岁,那时候范也不过五十多岁,是她先死也不一定……
“是该和你解除婚约,让你去找你的白马王子的时候了。”少女咄咄*人的青春活力像是在**他采摘禁果,又像在嘲笑他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如果继续和她在一起,范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邪念。多年轻多美好的姑娘,美丽的爱情、幸福的婚姻、做母亲的快乐……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都在前面等着她,范这个父亲的替代品早就该退出了。
范的话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打断菲泽塔的胡思乱想。
“斯第尔顿小姐,怎么了?”范好像看到她的眼中有泪光在闪。
他要和她解除婚约!他还是要和她解除婚约!她放着皇甫家的大小姐不做,放着慕兰的王后不当,甚至连龙皇要给她的长生不老之躯都不要,只因为留恋小时候那双温柔的钢蓝色眼睛、那双给她勇气活下去的宽厚手掌。她对日本海海神的威*利诱宁死不从,她负了对她一往情深的梅清源,她抛弃了爱戴她的慕兰人民。从中国回到英格兰,一路上又是上战场,又是下大牢,多少次全仗着惊人的运气,才死里逃生。她一路上破釜沉舟地回到英格兰,居然只是为了听她的未婚夫宣布要和她解除婚约。而他还有脸问她“怎么了”。
“斯第尔顿小姐?”
菲泽塔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往范的脸上掴了一巴掌:“随便你!”
菲泽塔跑走了,范的右脸颊上留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火辣辣的疼。
没过多久,罗宾来找他:“范,怎么回事?斯第尔顿小姐好像被你弄哭了。”
“哦。”范还没明白菲泽塔为什么发火。
罗宾觉得范的脸色有些奇怪,扳过他的脸,看到他的脸上有个左撇子留下的巴掌印:“你对她说什么了?让她那么生气。”
“我只说和她解除婚约。”
“你活该!”罗宾故意火上浇油地捏上范刚挨过一巴掌的脸颊,“看不出来她的心上人是你吗?”
“我配不上她。”范的年纪太大了,还是个政治犯,他不能连累菲泽塔,毁了她的大好前程。
“我的傻哥哥。”罗宾几乎瘫倒在范的肩膀上,“要是斯第尔顿小姐被你*得寻短见,我可不管。”
“自杀的人不能上天堂。”
“为了死后未必能兑现的天堂,不得不忍受比地狱还不如的人间,或者干脆把天堂和地狱一起抛弃,换了是你,你会选哪个?”
“她是个坚强的姑娘。”范像是在安慰自己。
“说到底,你就是怕我连累她,是不是?”罗宾一把抓上范的衣领。
范无动于衷。
罗宾只能悻悻然放开他:“想必她暂时也不想看到你了,我去替你安慰她。希望她别做傻事。”
范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等到罗宾走后,才惊觉他的真正用意,连忙追过去。
花圃里的白玫瑰开成一片雪白的花海,在黄白的月光下亮得刺眼,甜美醉人的香味氤氲成一个不切实际的梦。范看到罗宾和菲泽塔坐在玫瑰园里的亭子里,满心祈祷自己还来得及力挽狂澜,却被伊凡蒂拦住。
“对不起,小姐在和罗宾•格雷勋爵说话,请你不要打扰他们。”
范心急如焚,可小姑娘不依不饶地拦着他。
“他有什么苦衷?”菲泽塔尽力憋着眼泪。
“知道‘九日女王’简•格雷吗?”
菲泽塔好像听说过。
“她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那个异母弟弟是她父亲的私生子,一直以侍卫的身份住在上一位多塞特侯爵亨利•格雷的侯爵府上,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在简•格雷全家被处死的时候,这个私生子偷偷抱走了简•格雷的孩子,才让他幸免于难。”
“难道……”菲泽塔难以置信地看着罗宾。
“对,世上从来就没有罗宾•格雷这个人。”罗宾站起身,风吹起白玫瑰凋落的花瓣,仿佛天使的身后长出一对雪白的翅膀,身体却湮没在月亮照不亮的黑暗中,“我就是‘九日女王’的儿子——爱德华•达德利。”
“不!”范扛着对他乱踢乱打的伊凡蒂,想不到还是晚了一步。
“范,”罗宾一直凑到范面前,“现在斯第尔顿小姐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救不了她,你再也没法让她置身事外……”
“你……”范掐上罗宾的脖子,几乎要把他掐死。
“范,放手。”菲泽塔去拽范的胳膊,“你想掐死他吗?快放手。”
罗宾被掐得两眼翻白,可范依然不放手:“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救你出来……”
菲泽塔比力气比不过范,冷不防一掌劈在他脑后,才救了罗宾一命。
范一松手,罗宾就顺着亭子的廊柱滑到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却止不住冷笑:“看到了吧,斯第尔顿小姐,你的未婚夫还是更爱你。哪怕我是他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孩子,为了你,他可以亲手杀了我。”
“谢谢你告诉我一切。”
罗宾喘了很久才能说话:“你不怕被我们这两个政治犯连累?”
“你以为我醉心权势是图什么?”菲泽塔向罗宾伸出手扶他起来。她或许天真,但不是傻子,稍微想想,就能猜到这对所谓的兄弟不可能是寻常人。她要权倾天下,就是为了总有一天,她也能为小时候曾保护过她的人撑起一片刀枪不入、风雨不侵的天地。
菲泽塔带着伊凡蒂走了,罗宾看了看地上昏迷不醒的范:“我的傻‘哥哥’,你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没事了?斯第尔顿小姐为人太张扬,如果放任不管,她早晚会因为功高震主而被处死。现在只有我能保护她,也只有她能保护我们。”伊丽莎白女王太得人心,也太聪明,罗宾抢不到王位,甚至……可能活不长。除了帮他保住年轻富有的未婚妻,他还能拿什么来报答范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