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宾和约瑟在总督府惴惴不安地享受锦衣玉食的时候,范已经在宗教法院的审讯室受了整整一天的酷刑,可无论怎么拷问,他都坚持说自己只是个普通的水手,母亲是伦敦白教堂区一个叫安妮•康拉德的娼妓,谁都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他不知道什么多塞特侯爵,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爱德华•达德利这个人。
既然是不信仰天主教的新教徒,而且还是个身份无足轻重的侍卫,多诺万交代过狱卒,对他用刑不用客气。这也是多诺万队长抓到“人鱼号”的船员们以后,为了分辨两个金发美少年中哪个才是爱德华•达德利,想到的最后一招——虽然只是个侍卫,范从小抚养爱德华•达德利长大,被剥夺了王位继承权的小王子肯定对他的感情很深。这两个孩子中哪一个看到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监护人受酷刑时会动摇,或者哪一个故意装作不在乎,哪一个就是爱德华•达德利。
可问题是看到如此惨状,有几个人能不动摇?
刚被带进监狱的时候,约瑟和罗宾看到“人鱼号”的船员们被关押在一起,唯独不见范的身影。最后他们被带进一间单独的审讯室,只看到范被吊在半空中,上身的衣服全都被扒光,健美的躯体上满是横七竖八的鞭痕,像是一尊完美的古希腊雕塑,却被无知的小孩用硬物划坏。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约瑟还是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正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范!”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看到的是船长。
船长对所有人都视而不见,飘一样地走到不醒人事的范面前,伸出手想去碰碰他,看他是不是还活着,伸到一半又缩回来,生怕自己的碰触会加剧他的痛苦。不管怎么说,先把他放下来。船长伸手去拔背后的剑,想砍断绑住他的绳子,低头看到范双脚离地,仅仅是靠绑在手上把他吊起来的绳子维持体重,又犹豫了,生怕砍断绳子以后自己接不住他,害得他再被摔伤。
船长在犹豫的时候,多诺万却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情形。约瑟和罗宾虽然都因为面前的惨状,一个脸色煞白,一个转过头去不敢看,但表现都不过是对陌生人的同情罢了,可是斯第尔顿船长……多诺万上前揭了船长的斗篷,随即被狠狠地推到一边,一把黑色的剑穿过还飞在半空中的斗篷,像餐刀切开热奶油一样贴着他的脖子插进石头墙壁。
潮湿的地牢中,一滴水从天花板上滴下来,滴进多诺万的衣领,刺得他一个哆嗦。贴在他的颈动脉上的剑刃像一块冰,源源不断地吸走他的体温,散入地牢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想通过这点少得可怜热量温暖一下恐怖的人间地狱。可他像个失去生命的木偶,只会直直地盯着眼前。
斗篷落下来了,多诺万的心也随之跌到谷底。
他面前赫然是一个清俊绝伦的美少年!
船长双手的袖子都卷到手肘,锁住多诺万大关节的右前臂因为太用力,上面一道一尺来长的伤疤随着经脉微微起伏,伤疤旁边满是缝合伤口留下的细小针脚,使整道伤疤像一条巨大的活蜈蚣,细长优美而带着些狰狞。金棕色的头发在微微跳动的烛火下泛着健康的金属光泽,一根根柔软的发丝都好像是用上好的黄铜拉出来的一样,因为前发际的一道小伤疤,在刘海处形成一个优雅的弧线。男女通吃的俊美容貌是属于东方人的清秀多过西方人的艳丽,左眼角的疤痕牵得眼睛微微上斜。怒火在船长棕红色的眼睛里熊熊燃烧,可是微翘的眼角、还有眼角像极了美人痣的伤疤却因为愤怒而分外妖冶,向世人证明男性的俊朗和女性的妩媚可以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还有致命的性感。船长的衣服和普通船员一样,只是浆过。上衣的下摆束在长裤里,微微蓬起的衣服显得里面的人格外瘦小。扣子几乎松到胸口,可浆得硬邦邦的衣领像一丝不苟的哨兵,只允许中间露出一条狭长的缝,衣服里的金色十字架挂件在细缝中晃来晃去,分明什么都看不到,可就是能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船长几乎是用鼻尖顶着多诺万的鼻尖,未发育的小男孩般雌雄莫辨的嗓音几乎是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棕红色的眼睛中燃烧的熊熊怒火恨不得化为真正的火焰,让多诺万从世界上永远地消失。
那个是船长?约瑟用眼神问罗宾。
罗宾点头。
女的?
罗宾还是点头。
难怪菲泽塔爵士会成为唯一一个拥有女王赐予的爱称的女人,原来她和约瑟一样,被上帝不小心搞错了性别,区别仅在于约瑟是一个大男人长了张美女脸,菲泽塔则是小丫头片子长了张美少年的脸。约瑟顿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有这种足以混淆视听的长相和嗓音,她还需要靠穿大斗篷、蒙面来隐瞒性别吗?虽然还身陷别人的掌握之中,而且是在异国他乡得罪了地头蛇,看到船长以后,约瑟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甚至连他自己都惊讶于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有心思关心船长是不是需要靠蒙面来隐瞒性别之类无聊的事。约瑟回过头看了看罗宾,发现他的唇边隐约挂着冷笑——能让失势的王子“爱上”的贤内助,会是泛泛之辈吗?菲泽塔来了,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多诺万无暇去看罗宾和约瑟的表情,只会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十七岁的金发美少年,“人鱼号”上有三个,看到范受刑以后的惨状,反应最激烈的却不是罗宾,也不是约瑟,而是应该和他毫无瓜葛,甚至应该势不两立的斯第尔顿船长。
多诺万咽了口唾沫:“你……是……爱德华……达德利?”
菲泽塔愣了愣,但棕红色眼睛中的惊讶迅速转为傲慢:“我们以前见过?”
教皇苦苦寻找的爱德华•达德利,居然就是被天主教徒鄙夷地称为“伊丽莎白的杂种狗”的斯第尔顿船长?自己抓了他所有的船员,下令毁了他的“人鱼号”,还对他的监护人动刑,斯第尔顿船长肯定恨他入骨。为了收买爱德华•达德利,给多诺万一个小小的城防队长随便扣个异教徒的帽子、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对教廷而言,只是小事一桩。可是他呢?他怎么办?别说是做不了总督,他温柔漂亮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子、在乡下老家的父母、身怀六甲的姐姐、刚来城里投奔他的弟弟、等着做新娘的妹妹……多诺万双膝一软,顺着墙壁滑下去,一股腥臭的**从他的身体下面蔓延开来。
“害怕了?”菲泽塔皱起眉头,不快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在来惹我以前,就该想到害怕了,小喽啰。”
“喽啰?”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多诺万豁出去了,“对,大名鼎鼎的斯第尔顿船长今天就要栽在我一个‘喽啰’的手上了。就算我把你所有的船员都杀了又怎么样?我还下令烧了你的船!只要教皇还没有下命令支持你去篡取英格兰的王位,你就什么都不是。我倒要看看你一个除了王室血统以外什么都没有的王子在那不勒斯能掀起多少风浪!”
“教皇?你是不是搞错了该害怕的人了?”俊美如天使的“少年”脸上却浮出只有魔鬼才会有的狰狞笑容,一脚踢倒多诺万,用靴子把他的脸踩在地上腥臭的**中,“你以为在这个监狱里,除了你我和我的船员以外,还有活人吗?”
躺倒在地以后,多诺万才看见门外惨不忍睹的景象。
血,到处都是血,糊满了墙壁,流满了地板,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快的血腥味,与地下室潮湿的恶臭味混在一起。一个狱卒的头颅落在地上,像是在从门缝往里面偷看,多诺万正好对上他死不瞑目的眼睛,而他甚至都没发现这些人是什么时候被人杀光的。
“至于我的船……”菲泽塔弯下腰,凑到多诺万面前,“谢谢你的关心,‘人鱼号’非常好,不过你派去毁我的船的人……大概一个都回不来了。”
*****月色如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地照亮孤零零地停在圣露琪亚港的“人鱼号”,小得可爱的船在富有节奏感的海浪声中轻柔地起伏。船周围都是海豚圆滚滚的小脑袋,尖锐的叫声像是海妖的磔磔怪笑,在黑夜中听起来分外骇人。海豚可爱的大眼睛在黑暗中发出森森寒光,盯着海岸,随时准备把任何一个胆敢下海接近“人鱼号”的陌生人拖进海里淹死。它们旁边是一艘底朝上的小舢板,海面上已经浮了好几具穿海军制服的尸体,吓得再也没有人敢下海。
“不过是海豚而已,用大炮把那艘船轰沉!”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指挥官还算镇定。
一艘三桅战舰开了过来,先往海里扔了不少炮弹,吓得会杀人的海豚四散而逃。
“也没什么了不起嘛。”指挥官大笑起来,“装填弹药,准备开火!”
痛打落水狗向来是海军的最爱,更不用说是攻打一艘没有大炮、没有撞角的单桅小帆船。要是小船上再有几个垂死挣扎的敌人,那就更完美了。向着“人鱼号”的一侧,水手们正忙着往大炮里装填弹药,准备欣赏眼前毫无反抗能力的小船着火沉没的美丽景观,船舷的另一边突然传来惊叫声:“船长!”
“慌什么?”指挥官回过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海豚被炮弹赶开以后,不断地发出慌乱的叫声。海面上随之浮现出两团比人还高的荧光。在黑夜中发着荧光的眼睛慢慢升高,海面巨大的月亮勾勒出它的轮廓,是一个比“人鱼号”还大的脑袋,脑袋下擎天柱一样粗壮的脖子把巨大的海上明月生生切成两半,浮在海面上的部分还仅仅是头和脖子而已。
“这……这是什么东西?龙?”指挥官拔出剑来对着怪物。
怪物低下头,用比人还高的眼睛看了他半天,咧开嘴,两米多长的森森白牙很好心地提醒他要不要先去换个武器再来。
指挥官示意水手把大炮推上来,一炮上去,仅仅是开炮的声音吓了它一跳,炮弹甚至都没能在怪物厚实的皮肤上留个凹坑。
挨了一下炮弹,怪物看了看自己身上被炮弹打中的地方,再看了看甲板上的加农炮,似乎觉得这个武器够资格让它开始认真起来了,突然咬住军舰的主桅杆,把整艘船都提离海面,狠狠地砸向海边的悬崖。
海边有好几个渔民和水手半夜里被海边的巨响惊醒,看见巨大的月亮勾勒出海边悬崖的剪影。月亮前有一条巨人的手臂从海里伸出来,抓着一艘船,像用榔头敲钉子一样往悬崖上敲,海风中夹杂的惨叫犹如地狱中恶鬼的哭嚎。在如此蛮力之下,整艘船很快就被砸了个稀巴烂,没过多久,巨手抓着的船就只剩一根主桅杆了。神秘的“海上巨人”这才满意地重新消失在海面上。
第二天,整个那不勒斯湾沿岸地区几乎随处可见穿海军制服的惨不忍睹的尸体,鲜血染红了清澈的海水,证明他们看到的不是噩梦。
据说在十六世纪中叶、整个欧洲都为新大陆和远东的财富疯狂的年代,每当有勇敢的年轻人要踏上征服海洋的道路,年长的水手在给予祝福之余,从来不会忘记叮嘱他们:“要出海,必须知道两件事——第一,别以为海里都是水,出海就不用带水了,第二,永远别在海上招惹斯第尔顿船长。这都是讨海人必须知道的基本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