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总督府的豪华浴室里面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有精致刺绣的细亚麻布新衣服,好好地梳理过头发,还喷上了昂贵的香水。把自己打理完毕,约瑟才开始纳闷自己的处境。和船员们一起被捕以后,别人都进了监狱,只有约瑟和罗宾被豪华的四轮马车送入总督府,然后就是让他看不懂的贵宾级待遇,弄得约瑟越来越莫名其妙。
美丽的女仆引领约瑟到一间很豪华的客房,奉上盛在玻璃器皿(1)中的葡萄酒和精致的小吃,还暗示如果他需要*,她会非常乐意满足他,吓得约瑟赶紧轰她出去。
过了一会儿,总督像个殷勤的管家一样满面笑容地来了:“亲爱的达德利先生,欢迎您来到那不勒斯。我是这里的总督马森•巴斯托尼。您对这里的一切还满意吗,?”
“达德利先生?”约瑟连忙放下杯子,“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姓达德利。”
“您不是爱德华•达德利先生,简•格雷女王的儿子?”
“女王?”约瑟只觉得他的话越来越离谱了,“我的母亲要是个女王,我怎么会在‘人鱼号’上做水手?”
“介意我问一下吗?您的母亲是……”
“我可怜的母亲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
“父亲呢?”
“父亲……”约瑟叹了口气,“也去世了。”
“可怜的孩子。”总督像个慈祥的老长辈,小心翼翼地坐到约瑟身边,但谄媚的笑容只让约瑟觉得恶心,“你叫什么名字?”
“约瑟。”
“全名?”
“约瑟……约瑟•希尔。”约瑟随口胡诌了个名字。
是假名字!总督不动声色:“关于您父母的事,难道您的监护人从来没有对您提起过吗?”
“监护人?”
“那个钢蓝色眼睛的男人,多塞特侯爵。”
他说的是范!约瑟还记得在加莱的时候,听奥尼恩说有人把范当成了一个什么侯爵,而且那个侯爵也有个叫罗宾的弟弟。总督在找的爱德华•达德利是罗宾!
“对了,罗宾呢?和我一起被带进总督府的那个。”
“请别担心,他非常好。”总督自以为已经看穿了一切,“您要见他吗?”
“好的,谢谢您。”
约瑟没有等很久,就看到女仆领了一个只会出现在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来见他。王子穿着在领口和袖口用金线镶边的细亚麻布衬衫,满头金发灿烂得几乎可以替蜡烛照亮房间,苍白得让人心疼的象牙色肌肤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尊雕塑。若不是忧郁的天蓝色眼睛无时无刻不在静静地诉说着找不到心中的公主的悲伤,约瑟绝不会认为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亲眼看到他会动。
“约瑟,原来你也没事,吓死我了……”“王子”扑到约瑟身上。
这家伙果然只有闭着嘴的时候才能看,一开口就原形毕露了。约瑟无奈地拍了拍痛哭不已的罗宾:“好了好了,没事了。”
罗宾依然凑在约瑟耳边:“约瑟,把房里的人都轰出去,我有话要和你说。”
果然不出约瑟所料……约瑟照做了。
房里的男女仆人都被赶了出去,留下房间里的两个金发美少年独处,不过一墙之隔,总督和多诺万队长正凑在监视孔上。被捕的时候,两个年轻人一个在吉普赛双胞胎的房间里和他们一起玩牌,另一个在洗澡,没有一个是和多塞特侯爵在一起。“人鱼号”上的船员都说从来没有听说过爱德华•达德利这个人。唯一可以确定身份的多塞特侯爵什么都不肯说。总督和队长为了升官发财飞黄腾达的美梦,只能发挥他们各自的聪明才智自己猜了。
“多诺万,我看爱德华•达德利就是那个长得像女人的,绝对不会错。”
“可是大人,我觉得应该是另一个。”
“不可能。你看那个叫约瑟的孩子,长得细皮嫩肉,父母双亡,对我报假名字,一听我提到多塞特侯爵,就忙着岔开话题。而且你看他的气质、风度,像是普通的平民吗?”
“可是大人,爱德华•达德利是在民间长大的,应该就像那个叫罗宾的孩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模样。”
“可是爱德华•达德利从五岁开始,就住在英国女王的哈特菲尔德宫接受王室抚养,就算他不读书,见惯了王室的排场,难道还会稀罕区区一个总督府的奢华?”
“大人,别忘了,爱德华•达德利可是在去世的玛丽女王的追杀下顺利逃亡了五年,这样的人肯定城府极深,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让人看出破绽。依我看,罗宾才是爱德华•达德利。”
“你是想说我眼拙吗?多诺万,说话小心点。”
“不敢,大人。”
约瑟以为罗宾要说什么,罗宾却是一副乡巴佬模样地在房间里东翻西找,突然两眼放光:“约瑟,你看我找到什么好东西了?棋盘!愿意陪我下一盘棋吗?”
“看到了吗,大人?”队长指着房间里的罗宾,“如果是普通的平民孩子,字都不识、连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会下棋?”
“罗宾,乱动别人的东西不太好吧?”约瑟看了看门,生怕有人突然进来。
“有什么关系。我看那个总督人挺好。再说我们又不会弄坏他的东西。”
“好吧。”约瑟也有些技痒,坐到罗宾对面,和他一起摆好棋子,“太久没玩,我都快不记得怎么下了。”
对,普通的平民孩子怎么可能会下棋?总督以同样的眼神回答队长。
约瑟知道自己在别的方面不行,但是对头脑还是自视甚高,棋艺也不错,可想不到一和罗宾交上手,就被他带着悠闲的笑容杀得节节败退,全无还手之力。
“约瑟,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罗宾只是盯着棋盘,说话时连头都不抬,“肯定有人在隔壁房间监视我们,不过只要小声点,他们绝对听不到我们说话。”
“你不打算继续装傻了吗?”约瑟也不抬头,只是专注于棋盘上的胜负。
“现在还装得过去吗?”
“我不想听。”
“难道你以为事到如今,你还能置身事外?”罗宾抬眼看了看约瑟,“世上从来就不曾有过罗宾•普兰这个人,我受洗礼时得到的名字是爱德华•达德利。”
约瑟不答话。
罗宾自顾自继续说下去:“给你讲个故事吧,王子爱上平民女孩的故事……”
王子爱上了灰姑娘,两个人结婚了,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读故事的人带着幸福的微笑翻过故事的最后一页,却没有想过为什么故事里的王子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除了爱上灰姑娘以外,什么都不需要做。毕竟童话里的王子只是一个象征着荣华富贵的符号,只是讲故事的人许诺给好女孩的一个奖励。如果一份礼物有自己的想法和性格、会对礼物的接受者产生好恶,岂不可笑?可无数的傻女孩误以为现实中的王子也像童话故事里的一样,只是一份礼物,却没有想过王子为什么要“爱上”灰姑娘。
严格来说,罗宾也算是个王子。
“普兰”是范的母亲的姓氏,“罗宾”这个名字则是来自于范无意中在书摊上瞄到的《罗宾汉故事集》。世上从来不曾有过罗宾•普兰,他受洗时得到的名字是爱德华•达德利,祖父是诺森伯兰公爵约翰•达德利,外祖父是萨福克公爵、多塞特侯爵亨利•格雷,外祖母的娘家身份更显赫——萨福克公爵夫人、多塞特侯爵夫人弗朗西斯•格雷的父亲是萨福克公爵一世查尔斯•布兰登,母亲玛丽•都铎公主与伊丽莎白女王的父亲亨利八世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罗宾口中的“表姨婆”就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
罗宾出生时,当时的英格兰国王、年仅十六岁的爱德华六世已经被肺痨折磨得奄奄一息,怎么看都不可能等到留下子嗣再去见先王,而老王亨利八世指定的王位继承人全都是女性,包括爱德华六世的两位姐姐玛丽公主和伊丽莎白公主,包括罗宾的外祖母弗朗西斯•格雷,包括他的倒霉鬼母亲简•格雷。虽然身上的王室血统少得可怜,当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看到从简•格雷的产房里抱出的男婴时,几乎喜极而泣。为了防止英格兰落入信仰天主教的玛丽公主手中、引起宗教战争,已经被病魔折磨得神志不清的爱德华六世看在简•格雷生了个男孩的份上,剥夺了他的两个“私生女”姐姐的王位继承权,然后弗朗西斯•格雷放弃继承权,简•格雷一下子成了爱德华六世驾崩后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祖父给这个男婴起名为“爱德华”,就是希望他能在爱德华六世驾崩后成为爱德华七世,建立他们梦想的“达德利王朝”。
爱德华六世不负众望地驾崩了,简•格雷被推上英格兰王位,只做了九天女王,就被玛丽公主连同丈夫、公公一起送上了断头台。若不是多塞特侯爵府的小侍卫范抢先一步从伦敦塔抱走了罗宾,恐怕陪他们一起上断头台的人还得再加一个。
“九日女王”的小风波过去之后,玛丽公主顺利地继位,成为英格兰女王玛丽一世。但是在她执政五年中一直不曾忘记追捕爱德华•达德利,以免有人威胁到她的王位。于是罗宾从有记忆起,就过着政治犯的逃亡生涯,直到玛丽女王驾崩、仁慈的伊丽莎白公主继位成为女王。
在伊丽莎白女王的加冕游行上,五岁的罗宾第一次见到同样只有五岁的菲泽塔。
伊丽莎白女王确实比玛丽女王仁慈,她只是把罗宾和范分别软禁起来,并没有把他们处死。五年的逃亡生涯之后是长达十年的软禁,尽管没有自由,尽管时时受到监视,尽管与监护人天各一方,尽管随时可能丧命,囚徒生涯并没有让罗宾失去希望。他还有菲泽塔——一个有着绝佳身手,而且可以杀人不眨眼的哑巴小女孩。
王子就这样“爱上”了出身贫寒的灰姑娘。锦衣玉食、香车豪宅、外加无数廉价的甜言蜜语,只会出现在女孩春梦中的白马王子像个年老色衰的娼妓妄图挽留嫖客一样百般讨好她,只希望能得到灰姑娘的心。他要夺得伊丽莎白女王的王位,他要做英格兰的国王,他要向折磨了他一辈子的命运狠狠地出一口恶气……至于灰姑娘能不能在王子得到王位以后坐上王后的宝座,那就要看王子的心情了。可惜天不遂人愿。灰姑娘不知是太聪明还是太傻,对王子的殷勤视而不见,却深深地迷恋上了王子身边忠心耿耿的侍卫。
为了心爱的侍卫,灰姑娘不惜出生入死,终于成为女王面前的第一宠臣,用自己的一切换来心上人和他的主子的自由。就这样,失势的王子和他的侍卫成了被流放到“人鱼号”上的囚犯,灰姑娘成了看守他们的狱卒。
这就是王子作为“奖品”太有主见的下场。罗宾抑不住苦笑,只能用手遮住下半张脸,假装沉思。或许还是做童话故事里的“奖品”王子更幸福一些吧?就算娶个没长相没身份的女人,也好过他现在的处境。
“可是那不勒斯的总督找你干什么?”约瑟终于开口。
“为了夺回教廷在英格兰的势力。”直到约瑟敲了敲棋盘,罗宾才意识到自己太久没动棋子了,随手碰了碰离自己最近的小兵,“教皇一心想让伊丽莎白女王下台,让苏格兰的玛丽女王继位。但是所有人都更偏爱男性统治者。如果有一个有英格兰王位继承权的男人存在,即使玛丽女王得到了英格兰的王位,一旦这个男性继承人宣布自己的继承权,她立刻就会被英格兰贵族和人民赶下台,教廷前功尽弃。但如果是支持一个被剥夺了王位继承权的男性继承人去篡取英格兰的王位,要把伊丽莎白女王赶下台,就会变得容易很多。而且教廷是在这个男性继承人失势的时候帮他,一旦篡位成功,新的英格兰国王肯定会对罗马教廷感激涕零,教廷也就达到了控制英格兰的目的。”
这是……政治阴谋?约瑟被吓傻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问题不是我打算怎么办,而是你打算怎么办?”罗宾用手里的白棋主教点了点约瑟的眉心,让他回过神来,“如果让人知道我是爱德华•达德利,失去利用价值的你立刻会被处死——连同‘人鱼号’所有被捕的船员一起。”
约瑟咽了口唾沫。
“但如果你说你是爱德华•达德利,和船员们一起被处死的就会变成我,然后教廷会把你当耶稣•基督一样供着,要你去英格兰篡位。”罗宾放下手中的棋子,“约瑟,自从你上船以来,我就开始注意你了。你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报过全名。”
约瑟觉得罗宾的天蓝色眼睛像是有什么魔力,能把他完全看穿。
“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应该不至于身份显赫到是王亲国戚吧?冒充贵族是什么下场,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
约瑟当然不会做这种傻事。
“就算你成功地冒充了我,你以为你斗得过我亲爱的表姨婆吗?”罗宾冷笑,“我和她斗了十年了,知道她的厉害。你不会是她的对手……”
“你呢?你是她的对手吗?”约瑟只是想借说话来平抚一下自己的情绪,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现在英格兰的国王是爱德华七世吗?”罗宾把玩着手里的棋子,“知道‘人鱼号’为什么会来那不勒斯吗?”
约瑟摇头。
“现在苏格兰的玛丽女王大举反旗,鼓动英格兰的天主教徒支持她篡取英格兰的王位,以‘恢复英格兰的信仰,重回天主的怀抱’。她背后还有教廷的支持。现在英格兰的国力还没有强盛到能与众天主教大国开战,女王就下令把我送到意大利,然后放出爱德华•达德利还活着的谣言,以分散教廷对玛丽女王的注意力,为她赢得喘息的时间。”
“她就不怕你真的倒向教廷,举兵回英格兰篡位?”
“就算我有心篡位,难道你以为对女王陛下愚忠到被称为‘伊丽莎白的杂种狗’的斯第尔顿小姐会和我站在一边吗?更何况我的妻子丽贝卡可是个犹太人,就算我成功夺得王位,你觉得教廷会容得下一个犹太裔王后吗?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我还是早晚会被教廷赶下台。不论怎样,篡位都是徒劳无功。”
那么只要和妻子离婚,或者杀了她,不就行了?等等,杀了曾经一起在上帝面前发誓要一辈子相亲相爱、不离不弃的妻子!约瑟自己都震惊于自己的残忍想法。
“你一定很爱你的妻子。”
“说不上。”罗宾垂下眼,“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想让范和斯第尔顿小姐结婚吗?原本斯第尔顿小姐对范的感情是我保命的唯一筹码,可是范做事太瞻前顾后。我等不到他下定决心结婚,只能先娶了斯第尔顿家族的女总管。斯第尔顿家族的生意都是丽贝卡在打理,只要丽贝卡在我手里,斯第尔顿家族的经济命脉就在我手里。”
伊丽莎白女王是位明君,约瑟不希望她倒台,但是他也绝不会希望自己成为女王为了保住王位而牺牲的弃卒。
“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说了,约瑟,关键不是我怎么办,而是你怎么办。”罗宾抬起眼来,眼底的阴沉吓了约瑟一跳,“让人知道我是爱德华•达德利,你必死无疑;你冒充爱德华•达德利去篡位,也是死路;唯一的活路就是我们两个真真假假,让他们猜不出我们两个到底谁才是他们要找的人。在确定我们的身份以前,他们不敢随便伤害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敢随便杀了范或者别的船员——只要他们活着,就可能有知道我身份的人说走嘴,或者范扛不住拷问,把我供出来……”
“拷问!”约瑟差点叫出声,但是被罗宾用眼神喝住。
“作为侍卫,就要有随时为主人牺牲性命的准备。”
只是侍卫对主人的忠诚,就值得范为罗宾做到这地步吗?
“范一定很爱你妈妈。”约瑟可以想象当时的故事:一个是有王室血统的贵族小姐,一个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两个人深深地相爱,却因为身份天差地别而不能在一起。贵族小姐受父母*迫,成了政治联姻的牺牲品,结果卷入政治阴谋,性命不保,深爱着她的侍卫只能不惜一切地保住她的孩子,以对这个孩子的溺爱来慰藉对孩子的母亲的相思之苦。
罗宾愣了半天,才意识到约瑟是在说什么:“哦,是啊,大概吧……”仅仅是侍卫对主人的忠诚,当然不会为主人的孩子自我牺牲到如此地步,可是男女之间的爱情就会强大到为了抚养心上人和别人生的孩子,甚至不惜卖身做男娼吗?罗宾可不觉得。
很多人都说新的多塞特侯爵范•格雷和老多塞特侯爵亨利•格雷长得太像了。范肯为罗宾不惜任何代价,是因为他是亨利•格雷的私生子,简•格雷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姐姐。不然的话,简•格雷知道自己和丈夫早晚性命不保,为什么不是把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交给一个可以信赖的年长女仆,而是交给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小男孩?
注释:(1)当时只有意大利人拥有玻璃制造技术,因此玻璃十分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