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吃完了,小狸猫们还不想走。七宝假扮成傀儡师,八宝变成他手里的人偶,一搭一唱演滑稽戏逗阿市笑。原本正玩得高兴,菲泽塔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不由分说地抓起三只小狸猫躲进庭院的假山后面。阿市正莫名,就听见外面传来织田信长的声音:“阿市!”
“兄长大人。”阿市匆匆收拾了一下餐具,端坐在一旁迎接兄长,“早安。”
是那个死秃头!菲泽塔不由自主地收紧手臂,差点把抱在怀里的小狸猫勒得喘不气起来。
“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织田信长看了看,可根本看不到人影。
“大概是座敷童子(1)吧。”阿市打着哈哈。
“你又不是小孩了。”
要是能一辈子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孩该多好,阿市想。
织田信长坐到她身边:“小时候的你多可爱呀,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你小时候吵着说长大后要嫁给我。”
“哥哥!”
要阿市那样的美女嫁给你个秃头大叔,简直是暴殄天物,菲泽塔为阿市不平。不过……等等,她叫织田信长什么?哥哥?秃头大叔和美女居然是兄妹!菲泽塔把手挡在眼睛前,挡掉织田信长额头以上的部分,发现他其实长得一点也不难看,甚至称得上是个相当英俊的人,可惜被那个可笑的发型糟蹋了。
“是,是,是哥哥的错,忘了阿市早就过了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年纪了。”织田信长大笑起来,“听说你因为结婚的事,愁得饭都不肯吃?”
“没有。”阿市看了看空****的盘子。
“这都是你吃的?”盘子比平时多了一倍,里面别说是食物了,连一点碎屑都没有留下,小狸猫们把每一个盘子都舔了四五遍,干净得好像洗过一样。
“是啊。”阿市只希望织田信长快点离开,她好继续和狸猫玩。
“出嫁以后,你可别把浅井家吃穷了。”织田信长笑得前仰后合,“姑娘家出嫁前会不安,也是很正常的事。别担心,哥哥为你挑的夫婿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嗯。”
“备州可是被称为‘近江之鹰’的男人,十六岁就能做出软禁父亲、自己继任家督的事,是个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而且他一直十分倾慕你的美貌。”说起自己的计划,织田信长意气风发,“你嫁给他以后,我们就成了兄弟,我相信他一定能够了解我平定天下、还黎民百姓以太平的悲愿,到时就是我们兄弟携手共享繁华之时。”
他关心的是他自己君临天下的野心,不是妹妹的幸福,菲泽塔不禁有些可怜阿市。容貌美丽又如何?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幸的美貌还不如不要。织田信长没有*着阿市嫁给一个老头或者嫁给一个庸人,已经是政治联姻中格外法外开恩的做法了。如果是以前,或许阿市会心甘情愿地嫁给织田信长指配的人,可如今她的脑子里只有金黄色头发的“狸猫少年”,挥之不去。
“对了,阿市,最近监狱里逃走了一个重犯。我会给你加派侍卫,你自己也多加小心。”
逃犯!阿市吓了一跳,但是稍微想了想,就释怀了。那个少年和狸猫在一起,变成人形时头上顶着树叶,还长了一头古怪的金黄色头发,一定是狸猫变的,不会是逃犯。是啊,他是得道的狸猫,一辈子都不会和身为人类的阿市有交集。想到这里,阿市又不禁黯然。
织田信长走了,阿市去假山后面找,只看见三只小狸猫捧着食物大吃特吃,金黄色头发的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你们的哥哥呢?”
“哥哥?”三只小狸猫面面相觑,八宝指着七宝,七宝指着六宝,只有六宝猜到阿市问的是菲泽塔,指着织田信长离去的方向。
看他们三个指的方向都不一样,阿市放弃了。
*****只要跟着织田信长,应该能听到真介的下落。日式建筑里面喜欢摆放屏风,给刺客的潜伏带来了很大的便利。菲泽塔跟踪了织田信长整整两天,不论他是吃饭睡觉见家臣甚至和妻妾温存时都跟着他,顺便听到了不少消息。
织田信长当时刚统一了尾张,正准备攻打妻子浓姬的娘家美浓。美浓如今的领主斋藤龙兴是个耽于逸乐的人,美浓家的老臣安藤守就前来劝谏少主,却遭到关押。安藤守就的女婿竹中重治素有“战国孔明”之称,仅用十七人,就奇袭了斋藤龙兴的主城并留守。织田信长麾下有个叫木下藤吉郎的家伙有意与“战国孔明”比一比智谋,主动请缨去要求竹中重治交出美浓,并保证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把美浓交到织田信长手里。尽管木下藤吉郎说得信誓旦旦,菲泽塔不是傻子,很快就意识到在这么微妙的时候让领主抓住自己走私军火,会是什么下场。整整五十门火炮,即使放在欧洲,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更不用说在火器稀缺的日本,织田信长不过是做了任何一个统治者在遇到相同情况都会做的事,他什么都没做错,真介会被捕,完全是因为菲泽塔行事太莽撞。她的目的地是大明国,日本的纷争与她无关。靠打劫强盗之类的方法弄点钱不是难事,菲泽塔打算等到救出真介以后,攒够了钱,就去京都找雅子和千鹤,然后带着他们一起离开日本。至于被一个误会弄得草木皆兵的“秃头大叔”织田信长该怎么办……随他去吧,反正那时候菲泽塔已经离开日本了。
事实证明菲泽塔又做了一件很失算的事——她跟踪了织田信长两天,不但没有打听到真介的下落,反而害得神威的式神找到真介以后,还得来找她。两天了,真介的嘴里还是撬不出半点消息,织田信长也终于失去了耐心,下令将真介活活烧死,用以震慑他的同伙。
清州城的闹市口堆起木柴,只用稀稀拉拉的竹篱隔开围观的人群,保证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潜入清州城的细作被活活烧死的残忍情形。几个足轻(2)把真介绑在木桩上,在他周围堆上柴浇上油。织田信长和家臣坐在一旁的看台上,一个足轻拿着火把站在他们身边。
“布告上说这个人是三好家派来刺杀织田大人的忍者。”
“看他的样子,不死也没了半条命了。”
“都到这地步了还不自尽,也是个硬骨头。”
围观的民众窃窃私语。
“大将,有必要这样吗?”一旁的谋臣林秀贞悄悄地问,“受了这么多刑,还什么都不肯招供,他也是个有气节的人,何不让他体面地自尽,也免得大将落个性情残暴的口实。”
“体面?”织田信长“啪”地一下合上手里的蝙蝠扇,“如果来刺杀我失败以后不招供,就能体面地死去,只会引来更多的刺客。我就是要让他的同伙和主子知道和我作对的下场。”
林秀贞叹了口气,缩回一边。织田信长刚出生的时候,林秀贞已经是织田家的首席宿老了,亲眼看着少主长大,因为他的怪诞行为,甚至曾举兵反对他继任家督之位,结果被织田信长打败,才发现他的许多看似荒诞不经的行为背后往往是他这个宿老都没有的高瞻远瞩。如今织田信长把他留在身边,是要他亲眼看着他如何一步一步实现统一日本的梦想,让他好好地后悔以前看轻“尾张的大傻瓜”。他是顾念林秀贞侍奉织田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偶尔让他在作战时提供点意见,可轮不到他来发号施令。
“点火!”织田信长命令足轻。
“是。”足轻相当年轻,嗓音中还带着点小孩的稚嫩。
织田信长正诧异足轻中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他已经拿着火把走上绑着真介的柴堆,一直走到真介身边。
真介以为他是来问他的遗言的,说话气若游丝:“小哥,我真的只是个普通百姓,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如果你可怜我,就爽快地给我一刀吧。”
“大叔,雅子婶婶和千鹤还等着你回去。”
这嗓音!真介抬起头,就看见足轻举起火把,却是扔向武士所在的看台,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衣服里抽出一把黑色的长剑砍断绑真介的绳索。
“小惠!”真介倒在菲泽塔身上,“别管我了,你自己走吧,不然我们谁都走不了。”
“谁说我们走不了?”菲泽塔不以为然。
真介已经看到真正的足轻拿着武器过来了:“小惠,走吧,你一个人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里除了你我以外,还有活人吗?我怎么一个都没看到?”菲泽塔抽出长剑,“北斗,杀了他们。”
“是,小主。”北斗微微欠身。
菲泽塔的双眼变成血红色,用右手扶着真介,左手持剑,所到之处血溅三尺,一个人面对上百个足轻,都游刃有余——要不是因为要分心扶着真介,只怕这会儿看台上的武士们也都没命了。
领主对刺客处刑,居然有人敢公然劫法场,简直是存心让织田信长难堪。眼看着上百个足轻上前,却只有送死的份,织田信长眼中的怒意越来越浓:“五郎左!”
“在。”丹羽长秀答道。
“拦住他们,一个都不能跑了。”不然织田信长将颜面无存。
“是!”
丹羽长秀命令侍卫拿弓箭来,用布包上箭头点上火,一箭射在他们脚下的柴堆上。菲泽塔还扶着真介在柴堆上与足轻周旋,丹羽长秀一箭射过去,立刻点燃浇在柴堆上的油,风助火势,很快就把人都围在里面。菲泽塔杀掉最后一个上前的足轻,发现自己已经被火焰包围了,哪怕只有她一个人也出不去,更不用说还带着几乎没法走路的真介。
“哈哈哈!”织田信长大笑,“不愧是五郎左。一箭双雕!”
火越烧越旺,呛人的烟把菲泽塔*回柴堆中央的木桩旁,被活活烧死只是早晚的事。这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众人不由得抬起头,发现刑场上已是乌云密布。狂风卷得地上飞沙走石,一阵闷雷以后,突然下起暴雨。豆大的雨水迅速地扑灭火焰,打在人身上生疼,刑场以外的地方却依然是晴空万里。
“是阴阳师!”围观的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迅速散开来,露出一个白色的挺拔身影。
阴阳师还非常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丽脸庞让人不由得想起据说为白狐所生的安倍晴明。因为太年轻,阴阳师的容貌还带着些稚气,淡漠的表情却像看破红尘的老僧。平安时代风格的白色狩衣纤尘不染,只有肩膀处露出里面的深蓝色衬里,满头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立乌帽里面,结印的双手纹丝不动如同雕塑,只有肥大的袖子在狂风中翻飞。
火灭了,天空重新放晴,阴阳师这才放下手:“上天有好生之德,必定是看不过大人的残暴,才降下雨来,阻止大人多造杀孽。大人还是别逆天而行为妙。”清冽的嗓音仿佛根本不属于凡界。
众人看向行刑台,只看到刚才跑进刑场救人的“足轻”的斗笠已经掉了,一头金棕色的头发在风中飞舞,灿烂如同涅槃后的凤凰华丽的羽毛。
“南蛮人!”看台上的武士们也是一片哗然。
阴阳师飞上刑场的高台。
北斗还醒着,菲泽塔看到阴阳师身后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他身材高大健壮,长得十分英俊,一头披散的黑色长发直达腰际,石青色的汤帷子敞到胸前,露出脖子上狗一样的项圈,双手也被镣铐锁住,还有一条锁链连接项圈和手铐,所有锁链的长度仅仅是不会影响日常生活而已。他有一双紫水晶一样的眼睛,一看就不是人类,美丽的紫色眼睛却像一潭死水,没有喜怒哀乐。
“谢谢。”菲泽塔把湿漉漉的头发全捋到脑后,俊美的容貌让阴阳师喜怒不惊的脸上也起了点涟漪。
看到她的血红色眼睛,带锁链的男人依然不动声色,只是悄悄挪到距离阴阳师更近的地方。
阴阳师走到菲泽塔面前:“我终于找到你了,金黄色头发的人。”
“我们认识吗?”菲泽塔不记得自己见过阴阳师。
“你不认识我?”阴阳师终于爆发,“你把我放在山上的捕兽夹拆了,放了我的猎物,你还说不认识我!”
这个白痴是谁啊?刚才那个说话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阴阳师去哪儿了?现在的这个家伙是谁?在场的人都带着同样的疑问。
菲泽塔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笨到斗法都斗不过一只刚成人形的狐狸,为了抓神威当式神,连捕兽夹都用上的白痴阴阳师!你不知道在山上放捕兽夹有多危险吗?万一有小孩掉进去怎么办?”
“什么白痴阴阳师!”安倍熙照已经没有半点刚才淡定的风度了,“我在捕兽夹周围张了结界,不是妖怪的话进不去的。”
“你张的结界?”菲泽塔看了看他的身后,“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只是在前面摆摆样子,其实都是你身后的人在做事,你自己一点灵力都没有。”
安倍熙照一下子愣住:“你看得到琅铘?”
“他不就站在你背后吗?为什么看不到?”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先是要对刺客公开处刑,然后来了个装扮成足轻的人劫法场,后来来了个阴阳师,然后刺客的同伙居然是个南蛮人……真介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琅铘嫌安倍熙照丢人现眼,又不能丢下他,只能扭过头去,对他视而不见,安倍熙照和菲泽塔吵得旁若无人,周围一群还没搞清楚状况的人倒也不敢轻举妄动。
最后终于是织田信长第一个反应过来:“把那个假扮阴阳师的江湖骗子抓起来!”
武士和幸存的侍卫迅速包围刑场上的二人,不过两个人对他们都是不屑一顾。
“帮我照看一下大叔。”菲泽塔去摸剑。
“等等。”安倍熙照按住菲泽塔的手,看了看包围他们的人,“抱歉啊,我是个没有法力的白痴阴阳师,不过我的式神可不是。琅铘!”
刑场霎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中传出巨兽的怒吼,这下所有人都能看到琅铘了——墨绿色的麒麟仰天长啸,然后静静地伏在安倍熙照身边。
安倍熙照爬上麒麟的背,向菲泽塔伸出手:“走吧,他的伤再不治的话,怕是会有生命危险。”
菲泽塔先把真介送上去,随即也跳上麒麟的背。墨绿色的麒麟化作一道青光,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留下在场的凡夫俗子不知所措。
注释:(1)日本的妖精。它会以小孩子的姿态附在家中,传说只要有座敷童子在,家族就会繁盛。是个只能被小孩看到身形的妖怪。
(2)足轻是日本古代最低等的步兵之称呼,他们平常从事劳役,战时成为步卒。在战国时代,接受弓箭、枪炮的训练,编成部队。江户时代成为最下等的武士、杂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