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织田信长的正室夫人浓姬发现丈夫似乎心情不好,不时地转过头去偷笑,丝毫不怕被他发现的话会惹怒他。
吃完饭以后,织田信长把餐具一推,理所当然地把浓姬的膝盖当枕头躺了下来。
浓姬拍拍手,叫侍女进来收拾:“殿下,今天阿浓听到一件很有趣的事,不知殿下想不想听。”
“说。”织田信长闭上眼睛。
“今天阿浓听说一个胸怀天下、立志要统一全日本的男人,居然心胸狭窄到和一个无知的乡下小孩一般见识。殿下,这是不是很好笑?”话虽如此,浓姬也挺能体会他的心情。织田信长年轻时,就因为过于清秀的容貌,经常被误认性别,如今有些上年纪了,风采更胜当年,却被人说成是“谢顶的大叔”,他会心情不好,也是人之常情。
“哈哈哈……”织田信长真的大笑起来,“阿浓,我们结婚多久了?”
“十五年了。”
“我给你讲个更好笑的笑话。”织田信长抬眼看了看浓姬,“一个号称美浓第一美女兼才女的女人结婚十五年了,还不了解她的丈夫,居然以为她的丈夫是会和乡下小孩一般见识的人,是不是很好笑?”
织田信长和浓姬都是聪明人,自从结婚以来,斗智几乎成了夫妇俩的闺趣之一。这次是浓姬输了。
笑够以后,愁云重新爬上织田信长的眉头:“阿浓,两年前上洛的时候,公方先生(1)指着身边的小姓说‘要是我的小姓也能像三好家的一样,永远长不大就好了’。然后开始不厌其烦地描述三好家的小姓都有一头极为美丽的头发,在阳光下会泛出蓝光,而且可以到三十多岁,还保持着十五六岁的样子……”
“殿下!”浓姬皱起秀气的眉头。虽然因为女人不能上战场,战国时期的男人养小姓,不过是权宜之计,身为正室夫人,浓姬对小姓总有些反感。但仔细想了想,浓姬就发现了足利义辉话语中的玄机:“公方先生应该不会是那种沉溺于风花雪月的人。”
“我也这么想。不过沉溺剑道倒是真的。”织田信长哼了一声,“所谓的‘强情公方’(2),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个不敢面对现实、只敢借习武来逃避责任的懦夫。”
“殿下,莫非公方先生是在向你传递什么暗号,向你求助?”
“正是!我觉得他的话中有蹊跷,就派人去调查,发现三好家养了一批被称为‘鬼娃娃’的忍者。‘鬼娃娃’十五六岁时服下一种药,然后就可以一直保持服药时的模样,而且痛觉会变得很迟钝,但是因为服的药有毒,他们的头发会发蓝。”
“难道……”浓姬已经明白了。
“今天我就看到了一个‘鬼娃娃’,头发会在阳光下发蓝,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可和他在一起的小孩口口声声称他为‘大叔’——小孩的身高到我的肩膀,也不是很小的小孩了。而且‘鬼娃娃’一见面,就叫出我的名字。普通的乡下人怎么可能认识我?至于那个说我‘谢顶’的‘小孩’……他在这么凉爽的天气,还戴着遮阳的斗笠,斗笠周围还缝了纱罩,好像生怕别人看到他的长相。”
浓姬惊得捂住了嘴:“他们到清州城来干什么?”
“走私军火——五十门南蛮火炮。两个月前我才接到堺港的眼线来信,说在尾张还有三好家的人在监视我,两个月后,就有人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来贩卖火炮。”织田信长看了看一脸惊讶的浓姬,“这么快就吓着了?更吓人的还在后面。”
“还有?”
“我把他们抓来以后,买火炮的黑市商人立刻就吓得自尽了。”
走私军火被捕,畏罪自尽是很正常的事,这在浓姬的预料之中。
“我吩咐给‘鬼娃娃’用刑的时候蒙住他的眼睛,给他用的大刑换了普通人,早就屈打成招了,可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一再地说自己是一个叫巳厘村的沿海小渔村的木匠,是个无辜百姓。”
“戴斗笠的人呢?”
“关起来不到一刻钟,就不见人影。”
果然是很厉害的忍者,浓姬终于明白为什么织田信长会心情不好:“殿下,你打算怎么办?”
“对‘鬼娃娃’严刑*供,”织田信长闭上眼睛,“我就不信他什么刑法都受得住。”
窗外的银月像索命的镰刀,庭院里红枫的影子影影绰绰,风一吹,就发出一片萧杀声,仿佛是用血染红枫叶的厉鬼在哭泣。
*****犯人丢了,主公大发雷霆,清州城里的侍卫找了一夜,都没找到人。同时菲泽塔也在急切地寻找真介。菲泽塔怕引起麻烦,被捕的时候没有反抗,没想到一进天守阁,就和真介被分开关押。菲泽塔身上带着神威的式神,和神威在一起的三只小狸猫很快就挖墙洞进城找到了她,变成侍卫的模样放她出来。可小狸猫都不认识真介,更加无从得知他在什么地方。神威也很担心真介的安危,没有要求菲泽塔马上离开——毕竟神威刚成人形,法力不强,只有一个式神,还是个弱得只能附在老鼠、松鼠之类的小型动物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式神,找到真介以后,还得靠菲泽塔救他出来。
在清州城的第一夜,天守阁的侍卫是在嘈杂忙碌中度过的,织田信长夫妇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菲泽塔是在自责中度过的。或许“朗斯洛特号”真的是个不吉利的名字,只会不断地带来灾难。原本的“朗斯洛特号”载着菲泽塔的父母和所有船员的冤魂沉了,菲泽塔给新船也起名为“朗斯洛特号”时,凯撒就说给新船起沉船的名字不吉利,当时菲泽塔还笑话他迷信,结果新的“朗斯洛特号”很快就步上上一艘的后尘。如今船已经毁了,“朗斯洛特号”这个不吉利的名字带来的噩运却还没有离去,为了卖掉船上的大炮,还害得真介和菲泽塔一起被捕。被抓进城主居住的天守阁以后,菲泽塔才知道“谢顶的大叔”就是清州城的城主,看到他身边的武士也都是和他一样的发型,猜到这可能是日本的风俗,在她看来十分可笑的发型甚至可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要是她能镇定一点,别那么大惊小怪,或许真介和她就不会被捕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菲泽塔能做的除了等神威的式神找到真介以外,只有向上帝祈祷让织田信长在三十五岁以前真的谢顶。
小狸猫们按照神威说的方法在菲泽塔周围张了个结界,保证她不会被人找到,随后神威的式神去找真介了,小狸猫和菲泽塔躲在结界里面好好休息了一晚上。天亮了,式神还没有回来,小狸猫们的肚子倒是先后唱起了早晨的交响曲。
“小惠姐姐,”七宝推醒菲泽塔,“我饿了。”
菲泽塔自己也饿了:“走吧,我们去找点东西吃。”
“离开这里吗?”六宝抓住菲泽塔,“这里的人对我们不会起疑心,可万一小惠姐姐被他们抓到怎么办?要不要你待在这里等我们,我们去找吃的回来。”
菲泽塔捏了捏六宝的脸:“我可是惠比寿,要抓到我没那么容易。问题是厨房在哪儿?”菲泽塔也不想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去厨房找东西吃,可是庭院里都是观赏植物,根本没有果树可以解决吃饭问题。
八宝直起身子,在空气中嗅了嗅:“有食物!往前五间(3)左转八间左右再往上一尺的地方传来很好吃的东西的味道。”
这家伙的鼻子是什么做的?能闻出这么具体的方位!菲泽塔还来不及反应,小狸猫们已经朝八宝说的方向去了,她只能跟上去,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人,没想到八宝闻到的方向不是厨房,而是一间很豪华的闺房。闺房里坐着一个妙龄少女,穿得像女儿节的人偶一样,面前摆着把三个小饿死鬼吸引过来的早餐,她却对食物兴趣了了。
旁边的一个老婢女斥退其他婢女:“你们都下去吧,有我服侍公主就可以了。”
婢女们都退下以后,老婢女才挪到被称为“公主”的贵族女子身边:“阿市公主,您是因为殿下为您安排的婚事烦心吗?”
阿市愣了愣,点了点头。老婢女真喜是看着阿市长大的,阿市的小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她?
“阿市公主,真喜听说殿下为您安排的夫婿是近江国小谷城的浅井备州大人。他只比您年长三岁,长得一表人才,而且是个很有前景的男人。殿下把您许配给他,就是看中他是个青年才俊,有意与他携手共得天下,他给您安排的婚事,也是在为您的幸福着想。无论如何,阿市公主都是殿下最重要最珍爱的小妹妹,殿下是不会害您的。”
生在战乱年代,贵族家的女子就是用来进行联姻的棋子,尽管历史一再地证明政治联姻并不可靠,历代的政治家们依然乐此不疲。不仅仅是阿市,除了长男奇妙丸以外,连织田信长自己的儿女都无一幸免。年仅六岁的次男茶筅丸被许配给北田氏十四岁的公主三重姬,同样六岁的三男三七丸被许配给北伊势神户氏两岁的三濑公主,五岁的长女德姬被许配给松平元康的嫡子竹千代,十七岁的阿市被许配给浅井长政。把儿女和妹妹都许配出去了,织田信长还嫌儿女太少,不够用来结盟,遂收养妹妹的女儿——与阿市同龄的养女雪姬——许配给甲州武田氏的武田胜赖。
“公主,政治联姻也不一定不幸福,殿下和夫人不就是政治联姻吗?可他们非常恩爱。或许您和备州大人以后也会是恩爱美满的一对。”
浓姬很幸福吗?出嫁前,浓姬的父亲斋藤道三给了她一把刀,要她去刺杀织田信长,浓姬没有照做,反而帮夫君赢得了父亲的赏识。本以为相安无事了,斋藤家却起了内讧,浓姬的哥哥斋藤义龙杀了斋藤道三,夺了领主之位。都说得美浓者得天下,斋藤义龙杀了与织田信长同盟的斋藤道三,就成了织田信长的敌人,织田信长也开始毫不客气地对美浓的领地虎视眈眈。织田信长原本还忌惮斋藤义龙的勇猛,可三年前斋藤义龙暴毙,其子斋藤龙兴根本就是个败家子,织田信长很快就会打着为岳父报仇的旗号去讨伐姻外甥,而浓姬的立场就会变得十分尴尬。幸好织田信长与浓姬恩爱有加,不然的话,一旦他得到了美浓,浓姬的下场必定凄惨无比。
“公主,”真喜把满是皱纹的手放在阿市凝脂一般的小手上,“真喜会作为陪嫁侍女随您一起到小谷城去,不论发生什么事,真喜都不会离开公主的。”
阿市终于有了些笑意。
“这屋子里怎么这么闷?”真喜故意夸张地用手掌扇了扇风,“公主,真喜帮您把盘子端到外面去好吗?一边看着院子里的美景一边吃饭,一定会让您胃口大开的。”
“嗯。”
“阿市公主,您看,今年的枫叶多么美丽。”
用蜡擦得锃亮的地板像镜子一样倒映出满园的红枫,坐在廊台里的阿市和真喜像是坐在火海中一样。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半点由不得结婚的人自己做主,阿市唯有祈祷浅井长政真的有传闻中的那么好。
阿市刚吃了一小口厚蛋烧,就看见院子里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晃悠:“真喜,你看,那是什么?”
真喜眯起眼睛看了看:“是狸猫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公主,要不要叫人把它们赶走?”
“不要!”阿市穿上鞋跑进院子,“小狸猫,出来啊。”
毛茸茸的尾巴却马上消失了。菲泽塔抱着三只小狸猫屏住呼吸躲在树后,生怕被她发现。
“公主,您这样子,狸猫会被吓跑的。要这么做。”真喜也跟在后面出来,拍着手唱起一首儿歌,“狸猫,狸猫,我们去玩好吗?”
“我在吃饭不能来。”树丛后传来狸猫的回答。
阿市要去看树丛后面,真喜拉了拉阿市的衣服,示意她不要着急,继续唱儿歌:“狸猫,狸猫,你在吃什么啊?”
“盐渍李子和萝卜。”天真的小狸猫继续回答。
“狸猫,狸猫,给我一些怎么样?”
“嘿,不要这么贪吃啊。”菲泽塔还来不及阻止,三只小狸猫就从树丛后面出来了。
“真的是狸猫!好可爱!”阿市蹲下身伸出手,小狸猫嗅了嗅她的手,眼巴巴地看着摆在廊台上的食物。
“真喜,再去拿点食物来。只有这么一点,怎么够吃?”
看到阿市终于不再愁眉苦脸,真喜松了口气:“公主,您可不许全都喂了它们,自己一点也不吃啊。”
“是,是,我知道了。快点快点。”阿市赶走真喜。
小狸猫也会见风使舵,等真喜一走,就登堂入室,大肆享用阿市的早餐。菲泽塔躲在原地不敢出来,只求他们吃完以后就能太平,自己就饿一顿算了。想不到六宝用碗里的米饭捏了个饭团,再跑回来给她。
“你们还有同伴?”阿市看了看六宝跑的方向,学着真喜的样子拍手唱儿歌,“狸猫,狸猫,我们去玩好吗?”
菲泽塔可不是狸猫,怎么可能上这么幼稚的当?
听不到反应,阿市愣了愣,还是不死心:“狸猫,狸猫,你在吃什么啊?”
菲泽塔悄悄摸向背后的黑剑。实在不行的话,就只有杀了她了。
“狸猫,狸猫,给我一些怎么样?”阿市突然拨开树丛,和躲在后面的金发“美少年”打了个照面。
世上竟有这样的美人!鹅黄色的振袖吴服衬得阿市的肌肤吹弹即破,乌黑的头发散发出柔和的香味,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一截纤细优美的脖子,小巧玲珑的五官像瓷娃娃一样惹人爱怜。见过神乐以后,菲泽塔以为很少有日式美女能入她的法眼了,可阿市的美貌甚至可以与神乐相媲美。不过神乐的美貌是烈酒一样的妩媚妖冶,阿市的美貌是浓茶一样的高贵典雅。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菲泽塔对美丽的公主下不了手,阿市也被面前的“美少年”吓得不轻。调皮的风将一片叶子吹落在菲泽塔头上,阿市看了看她的金黄色头发,又看了看她头上的叶子,以为菲泽塔也是狸猫:“你也是狸猫吧?都已经修炼成人形了,真是了不起。”
“我们也会!”廊台上的三个小家伙吃饱了,精神也来了,献宝一样争先恐后地变成各种模样——和尚、武士、手艺人、贵妇、游女……只是怎么变,都去不掉一对像被人打过一样的黑眼圈。
阿市看得哈哈大笑,回过头拉着菲泽塔去屋里:“你一定也饿了吧?请随便用。”
菲泽塔朝天翻了两个白眼。狸猫就狸猫吧,顺便还能蹭点东西吃,被她当成狸猫,总比被当成逃犯好。
注释:(1)对幕府将军的称呼。
(2)当时的将军足利义辉是个大剑豪,三好长庆和松永久秀都给他一个“强情公方”的名字。
(3)日本的长度单位,大约相当于1.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