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以后,路德维希的父亲亨利•黑斯廷斯男爵在书房里见一个小客人。
窗外的阳光斜照进紫色帷幔窗帘,绑窗帘的金丝流苏闪闪发光,锃亮的石楠木书桌可以像镜子一样照出桌旁的人。亨利•黑斯廷斯男爵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凹陷的眼睛周围满是皱纹,但是挺直的鼻梁和刀刃一样的薄唇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像个严厉的老祖父一样,用灰蓝色的眼睛打量坐在自己面前的孩子。路德维希失踪,黑斯廷斯男爵几乎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老年丧子对一个老人的打击可想而知。看到路德维希毫发无损地回来,而且还有心思为没能完成父亲交付的使命道歉,老男爵几乎流下泪来。让那笔该死的生意见鬼去吧,路德维希能平安无事地回来,比什么都重要。路德维希的荒岛冒险经历一度成了黑斯廷斯男爵夫妇最大的消遣,也让他们对故事里的剑客女孩充满兴趣,直到路德维希提出要娶她为妻。男爵的头衔不算高,但是凭黑斯廷斯家的产业,等路德维希成年,会有大把出身高贵的好姑娘送上门来。他应该娶一个名媛,而不是一个出身卑微到要女扮男装去做赏金猎人来养家糊口的女孩,更别说她已经和多塞特侯爵订婚了。黑斯廷斯男爵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女孩会让路德维希小小年纪就想结婚,而且会为了娶到她,不惜从一个侯爵手里横刀夺爱。
现在这个孩子就坐在他面前,雌雄莫辩的俊美容貌仿佛是阳光化成的精灵,带她进来的男女仆人都荣幸得好像是在为国王服务。菲泽塔进来时很礼貌地打过招呼,对黑斯廷斯男爵凌厉的目光视而不见。他不说话,她也安安静静地坐在包金雕花椅子上好奇地打量周围。豪华的檀木书架上堆积如山的书籍都是羊皮纸镶金边的精装本,墙上挂着名家画作,窗台上一只中国瓷花瓶中的玫瑰娇艳欲滴……黑斯廷斯男爵的书房中哪怕只是一个小摆设的价值,都足够一个村子的平民一年的开销,与其说是炫富,不如说是为了让来客产生自卑感。可眼前的小孩虽然穿着一身与书房格格不入的粗布旧衣服,打量周围的眼神却毫无惧色。书?家里多得是。墙上的画?在菲泽塔看来,还不如街边木偶戏的背景好看。花瓶?菲泽塔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热衷于买那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只有墙上的一幅欧洲地图稍微多吸引了一会儿她的注意。一般人进来,看到一房间的奢侈品,就已经被其中的富贵*人吓傻了,可菲泽塔的眼神让黑斯廷斯男爵觉得他花费心思布置这样一间房间,似乎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斯第尔顿……小姐?”
“叫我菲兹就可以了。”菲泽塔一张讨好的笑脸。
黑斯廷斯男爵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表情在她的一笑之下柔和了很多:“谢谢你在一路上保护路易。”
黑斯廷斯男爵以为她会说点客套话,想不到菲泽塔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一句:“当然不是免费的。”
他就知道她是个恬不知耻的小蹄子:“想要多少钱,说吧。”
“钱?”菲泽塔笑起来,“不,黑斯廷斯先生,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引见一下商人中的一些……呃……经常会打交道的人。”
“哦?”这孩子似乎挺有趣,黑斯廷斯男爵直了直身子,“为什么?”
“为了以后做生意需要。”
“做生意?你?”
“怎么了?”菲泽塔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想做什么生意?”
“海运。具体的内容还没有想好,可能是丝绸、茶叶、瓷器之类能卖出大价钱的奢侈品,东南亚和巴西出产的调味品也不错,像是胡椒、蔗糖什么的。具体内容,我还要和路易商量以后再决定。”
“和路易商量?”黑斯廷斯男爵像在看两个孩子办家家。
“我觉得他是个很好的合伙人,头脑很好,很精明,而且从小生活在黑斯廷斯家,应该认识很多生意人。”
“那你呢?你做什么?”
“提供资金,开辟海上航路。”
黑斯廷斯男爵觉得她的话越来越不切实际:“买船、进货都是大笔的开销,你哪来的钱?奢侈品都是只有富贵人家才买得起,一般人进不了他们的社交圈,买进来以后,你怎么卖出去?再说你一个女孩怎么开辟海上航路?难道跟着海船出海吗?”
“不可以吗?”
“你可是个女孩!”
“那又怎么样?”
“海员都认为带女人出海不吉利,没有一个船长会愿意带你出海。”
“可是我在五岁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海船。”
“所以你父亲才会死得那么惨。”
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
菲泽塔好像就是特意来*黑斯廷斯男爵出丑的。黑斯廷斯男爵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把平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抛得一干二净,竟然连人家的伤心事都说出来,正打算道歉,菲泽塔却毫不介意地岔开话题:“能让我见见路易的母亲吗?我想她也一定很想认识我。”
黑斯廷斯男爵松了口气,让人去叫男爵夫人。
对于路德维希草率的结婚决定,男爵夫人的看法与丈夫一样,听到是路德维希提到的“剑客女孩”来了,端着架子来到书房,一看到椅子上坐的漂亮“男孩”,只觉得呼吸困难:“你就是菲兹?”只是一个照面,菲泽塔就把男爵夫人迷得忘了路德维希告诉过她,“菲兹”是个女孩。男爵夫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抱住菲泽塔,就再也不肯放手:“太可爱了,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孩子。”
“很高兴认识你,夫人。”菲泽塔拉过男爵夫人的手吻了吻,在她的手心放下一个冰凉的小东西,“来得匆忙,都没能好好为夫人准备一份礼物,希望夫人不会嫌弃。”
“是什么?”男爵夫人摊开手心看了看,忍不住一声惊叫,“我的上帝啊!”
“汉娜!”黑斯廷斯男爵正好奇男爵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有什么礼物能让她惊讶成这样,看到她手里的蓝色裸钻以后,叫得比她还惊讶。身为英格兰的大商人,黑斯廷斯男爵见过的珍宝多了,因此也比大多数人识货,一眼就认出菲泽塔的见面礼不是普通的蓝宝石,而是珍贵的蓝钻。她居然把贵重的蓝钻都随随便便地送人,而且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好像送出去的不过是一块好看的鹅卵石一样。
菲泽塔看了看男爵夫人的手心,再看了看她:“夫人,我想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不论把这颗宝石做成什么首饰戴在你身上,你的眼睛都会让它黯然失色。”
年近半百的黑斯廷斯男爵夫人高贵优雅,却已毫无姿色可言,最大的外孙只比路德维希小一岁,居然还会有人称赞她的美貌,而且是个极漂亮的男孩子。男爵夫人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晕了过去。
黑斯廷斯男爵看不下去了,把男爵夫人扶到一边,打铃叫女仆来带她出去。
“我想资金和销路已经不是问题了。”菲泽塔坐回原处,“黑斯廷斯男爵,如果我刚才是向夫人推销这颗钻石,你觉得她会拒绝吗?”
尽管万般不愿意,黑斯廷斯男爵不得不承认,小家伙花女人确实有一套。
“女人的钱就是这么好骗。想象一下,会有多少贵族妇女像男爵夫人一样,迷恋上我的这张脸,又有多少丈夫会庆幸上帝没有把我造成男人。夫人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围着我转,借买我的商品的机会来看我,而丈夫们肯定觉得与其让她们找情夫,还不如让她们围着我这个假男人。对吗?”
黑斯廷斯男爵总觉得放纵她会是个祸害:“孩子,如果你真的有钱,备份丰厚的嫁妆,嫁个如意郎君,一起过太太平平的日子,不好吗?”
“不好。”菲泽塔答得不假思索。
“为什么?”
“我要你的英格兰首富的位置。”
“你是个疯子!”
“我以做‘正常人’为耻。”
好吧,她赢了,黑斯廷斯男爵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什么叫‘疯子’?什么叫‘正常人’?和大多数人一样的就是‘正常’,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就是‘疯子’。可大多数人是什么样呢?男孩女孩在浑浑噩噩中长成男人女人,女人找个人嫁了了事,贵族男人花天酒地虚度光阴,平民男人每天忙于工作碌碌无为,然后把他们的孩子教育成和他们一样平庸的人,这就是‘正常人’。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都是疯子。麦哲伦环航地球成功以前是疯子,马可•波罗到达中国并且回到意大利以前是疯子,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前是疯子……能名垂青史的人都是疯子。黑斯廷斯先生,换了是你,你愿意做哪个?碌碌无为的‘正常人’,还是千古留名的‘疯子’?”
黑斯廷斯男爵终于意识到了,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野心家。五年以后,黑斯廷斯男爵到新的英格兰首富菲泽塔爵士的罗思丽庄园做客,笑问她是不是五年以前就知道自己会成功。“当然。”十五岁的菲泽塔还是一样的“恬不知耻”,“第一次到你的书房时,我看到墙上有一张欧洲地图,就想既然一个连区区欧洲都要供在墙上的人都可以做英格兰首富,为什么一个敢把全世界踩在脚下的人不能?”罗思丽庄园里有一座大厅的地板是用各色大理石拼成的世界地图,另一幅一模一样的地图在格林威治宫的大厅,每天静静地臣服在女王的脚下。
“还有什么问题吗?”菲泽塔重新露出应该属于孩子的笑脸。
黑斯廷斯男爵叹出一口气:“可是万一你们在海上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经得起再失去路易一次的打击。”
“那么你是希望路易一辈子都是你的乖儿子,别人提起他时,只知道‘黑斯廷斯男爵的儿子’一个身份,甚至于是……‘黑斯廷斯男爵的败家子’吗?”
黑斯廷斯男爵再次被她说得无法辩驳。
“我也知道,海上的生活对路易而言,可能太艰苦了些,开辟航路的话,我不会带着他一起去,只是偶尔可能需要和他一起去见见外国的客商。相信我,只要我在他身边,遇到海盗的危险基本上可以彻底排除,偶尔出一两次海,不会比让他留在家里,面对整天想杀他、夺继承人的位置的姐夫更危险。”
黑斯廷斯男爵没想到她居然连黑斯廷斯家的内斗都知道。
“没有人会傻到赤手空拳地上战场,我也是有备而来。”
黑斯廷斯男爵男爵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你说服我了。半个月后是路易的十五岁生日,你想认识的人都会来参加,届时可以一一介绍给你。”
“太好了!”菲泽塔忍不住跳起来欢呼,欢呼完了,看到黑斯廷斯男爵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连忙拘谨地坐回去,“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我一再地拒绝路易的求婚而生气,拒绝我的请求……”
他的儿子居然还轮得到她拒绝?黑斯廷斯男爵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斯第尔顿小姐,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拒绝路易吗?如果方便的话。”
“因为我在认识他以前已经订婚了。”
“因为忠于未婚夫?”
菲泽塔点头。
“路易比不上你的未婚夫吗?”
菲泽塔想了想:“黑斯廷斯先生,如果有一个人和你谈妥了生意,订好了货,但是在他来取货前,有另一个人出更高的价钱,要求买同一件商品,你会卖给他吗?”
“不会。”
“为什么?后来的人出的价钱更高啊。”
“这是诚信问题,和价钱无关。”黑斯廷斯男爵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孩子,结婚是你的终身大事,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情,不是卖掉一批还有下一批的货物。”
“欺骗别人一次,就会失去一辈子的信誉,不合算。”
“如果毁一次约,就能换来一个一辈子不用让你发愁的靠山呢?你还是觉得不合算吗?”黑斯廷斯男爵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不是巴不得眼前的孩子别纠缠路德维希吗?他不是希望路德维希忘了眼前的荒唐念头,等长大以后再娶个名媛吗?
菲泽塔摇头:“钱不可靠,父母不可靠,丈夫不可靠,朋友不可靠。最可靠的只有我自己,永远不会背叛我的也是我自己。对,现在我手上是有一大笔钱,但是我不希望失去了这笔钱,我就一无所有了。用这笔钱把自己变成自己最可靠的靠山,用这笔钱买来倾家**产多少次都能东山再起的能力,才是最划算的买卖。我不要做离开了依附就活不下去的藤蔓,我要做让别人依附的参天大树。”
黑斯廷斯男爵不敢想象眼前的孩子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会造成这样的性格:“我明白了。不过我建议你先女扮男装。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接受和一个女人做生意。”
菲泽塔稍微考虑了一下:“也是。”
“你打算用什么名字?菲泽塔•维多利亚•斯第尔顿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女孩。”
“用我父亲的名字——尼古拉斯•詹姆•斯第尔顿。”
“会吓走很多人。”黑斯廷斯男爵嘀咕了一句。
“就当是凑巧同名同姓。”菲泽塔毫不介意。
“那么路易的生日宴会上见。”
黑斯廷斯男爵送走菲泽塔,回来以后打开墙上的一道暗门:“路易,出来吧。”
路德维希从里面出来:“父亲,你到现在还反对我的婚事吗?”
“是。”黑斯廷斯男爵坐回他的位置,“斯第尔顿小姐是个很好的生意伙伴,但不会是一个恭顺的贤内助。”
路德维希叹了口气。
“不过你是大人了,有权决定你自己的人生。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但是你所做出的决定带来的后果都要由你自己来承担。”
“谢谢你,父亲。”
路德维希十五岁时,别人只知道他是亨利•黑斯廷斯男爵的儿子。十五年后,老人在对年轻人提起当年的英格兰首富亨利•黑斯廷斯男爵时,一定要再加一句“就是路德维希•黑斯廷斯男爵的父亲”,对方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黑斯廷斯男爵一直很庆幸自己的开明,放手让路德维希去闯出自己的天地,不过代价是和路德维希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年轻人都只知道亨利•黑斯廷斯男爵是个成功的父亲,却不知道他曾经在事业上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