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哈特菲尔德以后,范并没有立刻去格林威治宫的禁军驻扎处报到,而是留在塞西尔家恶补宫廷礼仪。贵族的社交圈本来就小,禁军中新来了个美少年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伦敦的上流社会。美少年据说是原多塞特侯爵亨利•格雷的远房堂侄,亨利•格雷已经被处死,伊丽莎白女王把多塞特侯爵的头衔连同自己童年时的住所哈特菲尔德宫一起赐给了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少年,却扣下他的堂伯留下的封地,奇怪的做法更引得宫廷中的达官贵人对他充满好奇。
入春后的第一场宴会在格林威治宫举行。
晚宴一如既往的奢华,五盏巨型吊灯上数百支蜡烛将大厅照得灯火通明,大厅两旁的长桌上摆满各色美食,一对对绅士淑女在大厅中翩翩起舞,烛光将他们华丽的衣服和佩戴的珠宝首饰照得闪闪发光。女王就坐在大厅正前方的宝座上,与罗伯特•达德利谈笑风生。她身穿一件桔黄色的礼服,整齐的金红色头发上戴着用珍珠、黄金和各色宝石做成的发饰,十字架项坠以恰到好处的高度悬在她的胸前,项链上珍珠的光泽却被她细嫩的皮肤衬托得光彩全无。她的纤纤玉手拿着精致的缎面小扇子,扇起的风时不时因为爽朗的笑声而停下。
“多塞特侯爵阁下与罗宾•格雷勋爵阁下到!”
大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终于见到了新的多塞特侯爵和他的弟弟。
虽说是远亲,范•格雷与老侯爵出奇地相像,刀削斧刻一般棱角分明的俊美脸庞配上罕见的钢蓝色眼睛,就像供奉在古希腊神庙中的石像,高贵而冰冷。一身干练的军装极好地勾勒出范健美的身材,腰间的佩剑隐隐透出萧杀之气,似乎随时准备上战场,军装上繁复而精致的刺绣使他也不会在女王的宴会上失礼。如果单独看,范严肃得甚至有些可怕,可还有一个小豆丁一直缩在他身边。罗宾•格雷勋爵可爱得像个洋娃娃,显然很不习惯身上的衣服,也很不习惯面前的大场面,紧张地双手抓住范的两根手指,几乎贴着他的腿走路,一边走一边机警地打量周围,还时不时回头看看跟在后面的保姆梅尔莫斯夫人,好像生怕她会突然消失不见一样。范故意把步子放得很慢,以便于让小豆丁跟上自己,对小孩的温柔细心让不少男士嗤之以鼻,却让女士心跳加速。
“多塞特侯爵,你的架子可是比朕还大,朕来的时候,都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女王在罗伯特•达德利的搀扶下走下王位,开玩笑地说。
范让梅尔莫斯夫人照顾爱德华,诚惶诚恐地单膝跪下亲吻女王的手、向女王问安。
“来,见见你的伯母斯托克斯夫人,还有你的两个堂妹。你们应该很久没见了。”
范抬起头,毫不意外地看见两个异母妹妹,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和她们在一起的还有多塞特侯爵夫人弗朗西斯•布兰登。
即使丈夫和女儿被砍头,弗朗西斯•布兰登依然在宫廷中混得风生水起。玛丽一世始终忘不了童年时的玩伴,一再地对她法外开恩,即使是在处死“九日女王”简•格雷和多塞特侯爵亨利•格雷以后,依然让弗朗西斯•布兰登和她剩下的两个女儿留在宫中伴驾,仅仅是就近监视她们。女儿和女婿被斩首不到一个月、丈夫被处死三周后,弗朗西斯就与比她年幼十五岁的御马监艾德里克•斯托克斯结婚,还先后生下三个孩子,但三个孩子不是死产,就是夭折。玛丽一世驾崩以后,弗朗西斯依然凭借王亲国戚的身份,带着两个女儿继续赖在王宫里,伊丽莎白女王听之任之,仅仅是不再宠信她们。
凯瑟琳•格雷一眼就认出了她的“杂种哥哥”:“他不是……”
“凯瑟琳亲爱的,别激动。”弗朗西斯以无比优雅的姿势狠狠地一脚跺在凯瑟琳的脚背上,“我前夫的堂侄,我当然记得。范,认不出伯母了吗?”
范确实快认不出她了。岁月和安逸的生活把精力充沛的多塞特侯爵夫人变成身材臃肿的斯托克斯夫人,堆积在她的面部和躯干的脂肪使她终于有了些慈祥的神情,只有依然野心勃勃的眼睛像饿狼盯着迷路的小羊羔一样盯着缩在范身边的孩子。
“您好,夫人。”范强忍着恶心去吻弗朗西斯的手,“真是很久不见了。”
弗朗西斯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爱德华:“这孩子是谁?”
“我的弟弟。上次和您见面的时候,他才两个月大。”
“小可爱,认识伯母吗?”弗朗西斯捏了捏爱德华粉嫩的脸蛋。
伯母?应该是外婆吧?爱德华不断来回打量外祖母和两个姨妈。十二岁的玛丽•格雷是个侏儒,还没有五岁的爱德华高,加上驼背,她看爱德华还得仰头看,矮胖的身材毫无美感可言,而且头大身体小,有些畸形,痴呆的表情让爱德华怀疑她的智力是不是和她的身高一样。十七岁的凯瑟琳•格雷正值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平心而论,长得还算漂亮,——毕竟十七八岁的姑娘只要身体健康,都丑不到哪儿去,——但从她刻薄的眼神,爱德华发现她其实很蠢。女王亲口说范是亨利•格雷的堂侄,她似乎想当众戳穿女王的谎言,被母亲阻止以后,还挂着一脸的鄙夷,似乎指望能有谁注意到她的不满,替她揭穿范私生子的身份。这样的人还能在女王身边活那么久,实在算得上一个奇迹。弗朗西斯就知趣多了,明白女王的表姐的身份只够让她和两个女儿留在宫廷里,还没资格对女王说三道四,什么都顺着女王的话说。以爱德华的身高,只看得见弗朗西斯的腰腹部,发现她肥得都快把衣服撑破了,仰起头,发现弗朗西斯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两个人从彼此的眼神中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范,亲爱的,不请你的堂妹跳支舞吗?”弗朗西斯把凯瑟琳•格雷牵到范面前。
范很有礼貌地欠了欠身:“愿意赏光吗,凯瑟琳小姐?”
凯瑟琳•格雷傲慢地扭过头去,理都不理。
“凯瑟琳,太没礼貌了!妈妈平时是怎么教你的?你是存心丢我的脸,让别人以为我教出来的女儿都是没家教的野丫头吗?!”弗朗西斯立刻大声呵斥凯瑟琳•格雷,全然不顾周围被她的大嗓门吸引过来的异样目光。
“妈妈……”凯瑟琳感到下不了台。
“凯瑟琳,听话!”
见母亲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凯瑟琳•格雷只能硬憋回屈辱的眼泪,接受邀请。
随范走进舞池的时候,凯瑟琳•格雷还在不停嘀咕:“自己生不出儿子,连婊子生的儿子都羡慕。有本事你自己生个活得下来的儿子给我看看。”
看见范牵着凯瑟琳•格雷步入舞池,女王也兴奋起来:“朕也要去跳舞!”
罗伯特•达德利彬彬有礼地弯下腰发出邀请:“陛下,我有幸做您的第一个舞伴吗?”
“当然可以。”女王把自己的小手放进罗伯特•达德利宽厚的手掌中,不等他握紧,就像捣蛋的小孩一样翻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拖进舞池,抢占范和凯瑟琳•格雷旁边的位置。
“陛下,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他们目前站的位置意味着交换舞伴的时候,女王会和范跳舞,而罗伯特•达德利和凯瑟琳•格雷跳。罗伯特•达德利真怕新来的美少年会与自己争宠。
“不,这个位置很好,朕喜欢这里。”女王很固执,“多塞特侯爵会是个很好的舞伴。”
女王是怕他悄悄和凯瑟琳•格雷谋划什么,亲自来监视他们。范心里暗暗叫苦。
碍事的人都走了。弗朗西斯牵起爱德华的小手:“我们坐到旁边去看他们跳舞好吗?”
想不到爱德华朝弗朗西斯伸出双手:“抱我。”
“罗宾少爷!”梅尔莫斯夫人吓了一跳,“怎么可以让斯托克斯夫人抱你呢?”
爱德华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我看不到。”
“我抱你好吗?”
“不要!”爱德华搜肠刮肚想找个一定要弗朗西斯抱他的借口。
“没关系,我来吧。难得这孩子和我亲。”
弗朗西斯费力地弯下腰,抱起爱德华,站起来的时候,爱德华听见她的腰椎传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忐忑地盘算万一她的脊椎真的折断的话,她的一身肥膘能不能代替骨头支撑她的身体。
“真奇怪,这孩子平时很怕生的。”梅尔莫斯夫人帮忙托了一把,爱德华总算有惊无险地在弗朗西斯的前臂上坐稳。
“玛丽,过来!”弗朗西斯找了个位子坐下,像叫狗一样叫自己的小女儿。
玛丽•格雷乖乖地坐到母亲旁边。
爱德华搂着弗朗西斯的脖子:“你好,外婆。”完全不似小孩的口气吓得弗朗西斯差点松手把他摔到地上。
“你知道自己的身世?”
“知道。”爱德华趴在弗朗西斯耳边,“我是不是很重?忍一下,我只能以这样的姿势和你说悄悄话,而不会被人怀疑。几句话就好。”
凯瑟琳•格雷在跳舞时还不太平:“狗杂种,你永远别指望我承认你是我哥哥。”
感谢上帝!自从简•格雷死后,范再也不想和任何姓格雷的人扯上关系。
“你用了什么不要脸的手段?居然让女王以为你是我们家的亲戚!还远房堂兄,真是笑死我了。妈妈居然还帮着你说话。”凯瑟琳•格雷故意说得很大声,可惜干扰她的除了乐队的伴奏以外,还有女王爽朗的笑声,就连范都只能勉强听清她在说什么。
不管凯瑟琳说什么,范永远是一张扑克脸,凯瑟琳•格雷终于忍无可忍:“陛下!女王陛下!这不要脸的东西只是个婊子生的狗杂种,根本不是我们家的亲戚,他不配继承我父亲的爵位!”
不知道罗伯特•达德利又说了什么笑话,女王高兴地放声大笑,似乎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话。
范一把拽过凯瑟琳•格雷:“你想干什么?”
“戳穿你的谎言,把你赶出宫廷。你不配待在这里!”凯瑟琳•格雷恶狠狠地瞪着范,似乎是想提醒他,即使他靠什么卑鄙的手段得到了亨利•格雷的爵位,也依然是个杂种,不会变成她的哥哥。
范对亨利•格雷的爵位和他生的凯瑟琳•格雷大小姐都没有一丁点兴趣:“你知道和我在一起的孩子是谁吗?”
凯瑟琳•格雷看了看旁边,看见爱德华坐在自己母亲的身上:“是被你拐走的爱德华!”
“要是你戳穿我的身份,你打算让他以什么立场待在这里?”
“当然是格雷家的正统继承人的身份,他可是我和玛丽之后的王位顺位继承人,不像你,是个假贵族。”交换舞伴的时候,凯瑟琳•格雷又逮到机会和女王说话,“陛下,您被他骗了。他根本不是贵族。”
“你说什么?这里太吵了?”女王用更大的声音盖过她。
“我说……”
“凯瑟琳小姐,你今天戴的项链真别致。”女王装聋作哑,罗伯特•达德利可都听得一清二楚,接过凯瑟琳•格雷以后,就不断转移话题。
“或许朕不该把你调进宫廷。”女王悄悄对范说。
“希望她能知趣一点吧。”以前在格雷家的时候,范主要是讨厌弗朗西斯,对凯瑟琳和玛丽始终怀着对小孩的宽容,如今看来,识大体顾大局的弗朗西斯实在是比她的女儿可爱太多了。
“你跳舞跳得不错。民间也有这种舞会?以前学过吗?”
民间当然没有,范的舞技是在塞西尔家恶补出来的,好在他的领悟能力够强,学会跳舞的时候,可怜的塞西尔小姐的小粉足还没被踩烂。
“你的两个女儿好像都不太聪明。”爱德华从范和凯瑟琳•格雷的表情能大致猜出他们谈话的内容,打心底里同情范,得费力地向一个白痴做解释,还得忍受她理直气壮的愚蠢。爱德华又看了看在旁边手舞足蹈的玛丽•格雷:“玛丽姨妈是不是有点智障?”
弗朗西斯只有叹息。她是个强硬的女人,可她的三个女儿没一个继承了她的“优点”。玛丽•格雷因为身体的残疾而异常羞怯自卑,凯瑟琳•格雷和弗朗西斯一样很为自己有都铎家的血统而骄傲,却是个安于现状的人,而弗朗西斯最看不起的“愚蠢的柔情”在简•格雷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她看来,简•格雷唯一的优点只有生了爱德华。
“真高兴我们家还有一个聪明人。好好地看着你的女儿,如果我和范的身份暴露,我们会被女王处死。”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范刚进宫廷的圈子,很多规矩都不懂,你得帮帮他。我早晚会让你成为英格兰国王的外祖母,你也不想让我的势力被人扼死在摇篮里,对吗?”
“以前我和玛丽女王走得太近,伊丽莎白女王一直对我心存芥蒂,如果我和你们太亲近,可能反而对你们不利。”
“我只要你教他些王宫里的人情世故。还有,”爱德华看了看还在想方设法刁难范的凯瑟琳•格雷,“如果你的女儿太不知趣,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没关系,宝贝,你对她们做什么都可以。”弗朗西斯狠狠地亲了亲爱德华。她本来就不喜欢凯瑟琳和玛丽,如果心肝宝贝外孙认为需要,她甚至可以亲手杀了她们。“外婆永远站在你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