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不过洛佩斯太太的执意挽留,马修只同意留下吃晚饭。戈贡佐拉趁女仆不注意,也拿了个面包躲在窗帘后面啃,看着一桌子的犹太人作基督教的餐前祷告,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菜一道一道地端上桌,不过席间只有洛佩斯太太喋喋不休地叨着家长里短的话,也只有菲泽塔对她说的话有兴趣听。
终于有男人开口了:“请把盐瓶递给我。”
洛佩斯医生刚给学生上完课,习惯性地说拉丁语。洛佩斯太太和女仆听不懂,马修和罗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菲泽塔已经把盐瓶递到他手上。
“她懂拉丁语?”洛佩斯医生一愣。
“我们在家里有时也说拉丁语,菲兹的拉丁语很好。”
看到马修温柔迷人的笑容,戈贡佐拉能理解艾玛每天忍辱负重,只为见他一面的心情。正如她所担心的,让艾玛留恋的原因也会让她很难拐走菲泽塔。
“菲兹应该开始上学了吧?这么聪明的孩子,老师一定会很喜欢你。”洛佩斯太太一直都把菲泽塔当成自己的女儿。
“是啊,才五岁就看得懂拉丁语版的医书。”罗伊舀起一勺色拉送进嘴里。
马修却是叹息:“姑且不论学费,能不能找到肯收她的老师,都是个问题。”
“为什么?”洛佩斯一家都觉得出乎意料。
“他们嫌菲兹是哑巴。”
“你没让他们瞧瞧我们的小菲兹有多聪明吗?”
“让他们看过。不论是拼人体骨架,还是指出脏器的拉丁语名称,都给他们演示过。”
“还不肯收?”
“不肯。最气人的一个说这不过是强化训练的结果,就像小狗做算数一样。”
是那些老师自己水平太低,怕教不了太聪明的学生吧?戈贡佐拉深有体会。
“那是他们自己蠢!把他们自己的孩子当狗一样训,最多也就学会十以内的加减法。菲兹是个天才,和那些蠢孩子一起上学,只会侮辱她的智商。”
戈贡佐拉举双手双脚赞同洛佩斯医生的观点。
“是啊,当时我也是这么骂回去的。后来一直是我自己在家里教她读书写字。”
“哇,烂好人马修也会发火,千年奇观……”罗伊话没说完,就在桌子底下挨了母亲一脚。
“我也知道菲兹的智力绝对没问题,不论是拉丁语听写,还是算数,都学得很快,可奇怪的是老师问她问题,她的反应总比别的孩子要慢上两三拍。”
“你在家里一直是对她说拉丁语吧?”洛佩斯医生一语中的。
“老师,您怎么知道?”马修颇感意外。
“菲兹的老师应该是对她说英语的。菲兹一直和你住在一起,听惯了拉丁语,别人对她说英语,她当然会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她毕竟才五岁,要同时理解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进行思考,还要把答案翻译成你教她的手语作出应答,所以反应才会比一般孩子慢。这并不能说明她的智力有任何问题。”
教外语教得太早,反而弄得小孩不懂母语,小叔叔弄巧成拙喽。戈贡佐拉在角落里幸灾乐祸。
“老师也可能是不愿意学她的手语,所以才拿这个当借口,不肯收留菲兹。现在的老师能做到为人师表的实在不多。”
“菲兹一直学不会说话,这也是我所担心的。”小叔叔才十六岁,已经像三十多岁一样经常叹气了。
“我记得她的发声器官没问题,一岁的时候就开始说‘爸爸’‘妈妈’,和别的孩子完全一样。”
“可到了五岁,还只会说这两个词。”
“会不会是主管语言的神经系统没发育好?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大明国女人,不知道她们生的小孩和我们这里的孩子会有什么区别。”
难怪戈贡佐拉觉得菲泽塔长得有些异域风情,原来是像她的大明国妈妈。不过话说大明国是什么地方?
“难道大明国的孩子都到了五岁,还只会说‘爸爸’‘妈妈’,却能惟妙惟肖地模仿海豚的叫声?”
“模仿海豚的叫声?”洛佩斯医生好像想起了什么,“模仿得多像?”
“能把真的海豚引来。她还能发出很多一般人根本发不出的声音,可就是学不会说人话。”
“你确定她发出的怪声音不是汉语?”罗伊插了一句。
“我懂汉语。”
书呆子,百科全书一样的书呆子。一直到米迦勒十岁的时候,索菲还是觉得她对马修的第一印象完全正确。
“可怜的孩子。”洛佩斯太太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罗伊小时候也经常发出怪声音,学会说话以后就不会了。”
“妈妈!”小时候的糗事被拿出来重提,罗伊觉得很丢人。
菲泽塔学着医生解剖尸体的架势“解剖”盘子里的长面包,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大人们谈论的对象。
洛佩斯医生看着眼前的孩子明显是模仿大人的行为:“马修,你有没有想过小孩是怎么学会说话的?”
“怎么学会……”马修努力思索至今为止看到过的所有书上的记载,貌似没有这方面的内容。
“小孩都有很强的模仿能力。”洛佩斯医生让马修看他的侄女在做什么。
“菲兹,食物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玩的。”马修拿走菲泽塔手里的刀。
“没关系,让她玩,小孩就是从游戏中学习生活技能。”
菲泽塔得意地瞟了叔叔一眼,拿回餐刀,继续把盘子里的胡萝卜、西兰花等切成各种脏器的形状,填进已经被她挖成中空的长面包里。
“其实我想,学说话也是一种模仿行为。成人学外语,会先翻译成自己的母语,从而理解外语词句的含义。但什么语言都不会的婴儿学说话,根本不存在‘翻译’的过程,纯粹是观察大人发什么声音表示什么事物,通过重复的观察和学习死记硬背下来,模仿成人发声,从而学会母语,甚至仅仅是当地的方言。然后母语中没有的音就会消失,所以再学外语的时候,就会遇到‘某个音发不出来’的情况。”
“可是应该从来不会有人在菲兹面前刻意不说话。”
“说的都是什么话?马修,你哥哥一直把菲兹和她的母亲带在船上吧?我也在‘朗斯洛特号’上待过,知道船上的情况。你哥哥说英语,嫂嫂说汉语,船上的船员来自五湖四海,说话带什么口音的都有。在菲兹看来,就是每个人在提到同一事物的时候,都发出不同的声音,她不知道该模仿谁。而海里的海豚就总是发出同样的声音。”
“菲兹可以和海豚对话。难道动物也有语言?”
有,不过只有觅食、求偶、攻击、威胁、求助、警告六种。海豚长老都没我聪明。菲泽塔有些得意地告诉叔叔。
“马修,我记得你哥哥的船上有个老水手,据说能从海鸥叫声的声调来分辨天气的好坏。”
我也能。菲泽塔举手。
“模仿学习都需要一个重复的过程,对菲兹而言,人类的语言缺乏重复学习的机会,而海豚的语言——我们姑且认为它们的叫声也能算是一种语言——一直在重复,而且动物的‘语言’比较简单,所以她能学会海豚的叫声,却不会开口说话。依我看,她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下能听懂人话,已经说明在语言学习方面天赋异禀。”
“那么她会说‘爸爸’‘妈妈’又怎么解释?”
“难道你没发现吗?‘爸爸’‘妈妈’在所有的语言中都是一样的。”
确实。皇甫烺提到父母说的是“爹”“娘”,可刚开始教菲泽塔说话时,说的也是“爸爸”“妈妈”。
“‘pa’和‘ma’是最容易发的音,也是小孩能最早学会的发音,这一点在世界各地的小孩中应该都是一样的,而且小孩最早学会的都是发叠音,所以各种语言都以小孩最早开始说的‘papa’、‘mama’来指代在生命最初和孩子最亲近的父母。”
“罗伊小时候就是这样。我到现在还记得他躺在摇篮里对着天花板说‘papa’‘mama’,稍微大一点后,对男的都叫‘papa’,女的都叫‘mama’,一直到学会说话。”洛佩斯太太满脸幸福,仿佛又回到了初为人母的时代。
“妈妈……”罗伊则是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不管怎么样,自从亲眼看见父母被杀以后,她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桌上沉默了一会儿,角落里的戈贡佐拉也停了下来。才五岁!亲眼看着父母被杀!还仅仅是造成精神性失声,而不是精神失常?这孩子实在是坚强得让人难以置信。看来她已经具备做刺客的心理素质了,很好。
“可怜的孩子。”洛佩斯太太拿起餐巾抹眼泪,“那些该死的海盗,怎么下得了手?”
“精神打击过大,导致失语,和精神失常相比,已经算是幸运了。”洛佩斯医生安慰妻子,“或许再遭受一次精神打击,会使她恢复语言能力。”
“要再让她遭受一次那么大的打击,大概就要亲眼看着叔叔被杀了。”
听到罗伊的话,菲泽塔吓得抱住马修,好像他真的会像她的父母一样,突然之间离她而去。叔叔再三向她保证绝对会一直留在她身边以后,她才松手。
洛佩斯太太在儿子的腿上狠狠拧了一把:“叫你胡说!”
罗伊乖乖认了。
看来小姑娘对叔叔的感情很深啊。戈贡佐拉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杀了马修。对习武之人,仇恨是最好的启蒙老师。反正“万福玛丽亚”的刺客都逃不过“弑师”的命运,杀了马修,就可以引起菲泽塔对自己的仇恨,不论是对她修习武艺,还是完成弑师的考验、接替“影子”的位置,都大有裨益。不过戈贡佐拉还没摸清菲泽塔的脾气,万一她犟起来,死也不肯接受仇人的指导和抚养,失去抚养人以后,肯定活不了多久,反而毁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奇才。而且万一真的像洛佩斯医生说的那样,再遭受一次精神打击,就能治好菲泽塔的失语,她就会失去做刺客的一大优势。戈贡佐拉可不想冒这个险。算了,观察一阵子再说,毕竟把活人弄死比把死人弄活容易得多。
“没关系,马修,你先教她读书认字,等长大以后我来教她。”
“教什么?”算数外语之类好像还不用劳驾洛佩斯医生亲自来教菲泽塔,马修想。
“当然是做医生。”洛佩斯医生满是欣赏地看着菲泽塔把牛肉切成条放进面包里,作为“肠子”,“像菲兹一样又聪明又好学的学生可不多见。”
“病人能接受女医生吗?”马修倒不是怀疑侄女的学习能力。
“十三世纪的时候,外科手术仅仅是在妇女间流传。医生总是难免要看到病人的身体,在女医生面前脱衣服,尤其是做妇科检查的时候,不会让女病人尴尬。医生是个哑巴,病人不用担心隐私被泄露,也就不会隐瞒病情,对诊断和治疗都大有裨益。而且菲兹每次到我们家来,都要玩人体模型、看尸体解剖,还很注意复习,对人体结构已经有了基本了解,做医生的基本知识她都已经掌握了,以后再稍加指导,肯定能成为一个好医生。”
“亲爱的老爷,你在说什么呀?菲兹以后当然是找个如意郎君嫁了,生许多孩子,这才是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洛佩斯太太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罗伊,你为什么不晚生几年?”
“我的错?”罗伊一脸冤枉。
“这粒豌豆表示心脏?”洛佩斯医生在看菲泽塔在面包里用食物塞出的人体内脏模型,“肺的左叶是两叶,右叶才是三叶,左右反了。‘肠子’下面的西兰花茎表示肾脏吗?其实人的左肾位置比右肾高一些,两边并不对称……”
马修却是想到几乎被菲泽塔吓疯的可怜修女们。
一般学校不肯收菲泽塔,马修也考虑过把她送进女修道院开办的慈善学校。慈善学校里的老师都是修道院里的修女,可以寄宿,不收学费,而且愿意收弱智孩子,不过要先测一下菲泽塔“弱智”到什么程度,以便确定如何对她进行教育。所谓的测试,其实不过是让菲泽塔画个小人,这让马修大大地松了口气——菲泽塔不会说话,对语言命令的反应也比较迟钝,幸好画画还是不错的。事实上菲泽塔的绘画功力比马修想象的还要好——修女说画人,她画了人体解剖图交上去,男女各一幅,旁边还用歪歪扭扭的拉丁文标出各个脏器的名称。修女震惊归震惊,还是收下了菲泽塔。过了一个星期,菲泽塔就被修道院扫地出门。
慈善学校里的孩子未必个个都是良善之辈,见菲泽塔是哑巴,有几个小孩仗着她没法去修女那里告状,便欺负她。人都有犯罪欲,所以约束犯罪欲的法律、规矩、宗教信仰在任何地方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但是凡是人制订的东西,就必定有漏洞,而漏洞会成为被约束者发泄犯罪欲的绝佳途径,学校里也不例外。别的学生见欺负菲泽塔的人没有受到惩罚,知道她就是学校里校规的漏洞,于是也纷纷效仿。面对同学们的欺负,菲泽塔即使身手再好,也是寡不敌众,既然没法向修女求助,只能学会逆来顺受。有一次在打闹中,有个孩子抢了菲泽塔的项坠,看见里面异族女人的画像,跑去交给修女。问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后,修女当着所有孩子的面表扬欺负菲泽塔的孩子“信仰坚定”、“及时发现了魔鬼可以钻的空子,保持了学校的纯洁”。而菲泽塔不得不每天跪在大礼堂冰冷的地板上祈祷三个小时,以洗刷自己“血统上的污点”。
五岁的小孩正是贪玩的年纪,整整三个小时一动不动,菲泽塔怎么可能熬得住?于是每次只要没人看着她,她就抓礼堂里的老鼠玩。人都有犯罪欲,越是被欺压,犯罪欲越强。别人欺负菲泽塔,她也可以欺负更弱小的生物。于是可怜的老鼠们遭了殃,跑得再快也比不过小姑娘身手敏捷,一旦被抓住,就算不被活活玩死,也会被拉断颈椎处死。菲泽塔毕竟还不是职业杀手,不会毁尸灭迹,很快就有修女发现礼堂里藏着大量老鼠的尸体。
谁能想得到一个五岁的孩子会有如此敏捷的身手,修女们一致认为菲泽塔的异教徒血统招来了魔鬼,她的灵魂已经死了,现在是魔鬼在*纵她的躯体,现在死的是老鼠,以后死的说不定就是住在修道院里的孩子们。修女们决定把菲泽塔送去宗教法庭烧死,幸好在之前通知了一下马修。修女的本意是让马修去找座教堂忏悔,以免受菲泽塔体内的魔鬼**而堕落,马修则是吓得赶紧领回菲泽塔。修女不允许,说他是包庇魔鬼,争执中有个修女不小心碰掉了马修的眼镜。
“我的上帝呀!!!”不知哪个修女一声惊叫,用颤巍巍的手指指着马修。所有的修女都停了下来,“我的上帝”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先前抓住菲泽塔的修女吓得赶紧松手,总算有人去帮马修拾眼镜了。
人在失去视力的时候,别的感官也会暂时变迟钝。马修一旦离开眼镜,完全就是个睁眼瞎,一下子手足无措。戴回眼镜以后,马修看见帮他拾眼镜的是菲泽塔,赶紧把她拦到身后,生怕再有修女来抢她:“对一个哑巴孩子百般刁难,只因为她长得和你们有一丁点不一样,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慈善,所谓的博爱,所谓的纯洁,所谓的虔诚?你们不知道每个孩子都是上帝派下凡的天使吗?看到你们开办慈善学校,我还以为你们是多善良的女人,你们让我太失望了!连五岁的小孩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你们早晚都会下地狱。”
有个修女吓得当场晕了过去,别的修女全都战战兢兢,谁都不敢多一句嘴。马修懒得管修女们怎么会一下子态度反差那么大,带着菲泽塔赶紧离开,从此以后再也不敢送她去任何学校。
罗伊差点把嘴里的东西全喷出来。
“你觉得很好笑吗?菲兹可是差点送命。”马修至今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菲兹上的慈善学校该不会就是圣•凯瑟琳女修道院开办的吧?就是枢机主教亲自下令拆除的那座。”
“拆除?”马修大吃一惊,“她们开办的时候,大主教不是还赞扬过她们吗?”
菲泽塔点头。她也听说了,还有点幸灾乐祸。
“大主教称赞她们有什么用?拆除那座修道院可是枢机主教的命令(1)。”
“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是妈妈听街坊邻居说的。”罗伊看向母亲。
“我也是去买菜的时候听隔壁的泰勒太太说的。就是那个很多嘴的玛丽•泰勒,三个月前问我借了半瓶果酱,到现在还没还。我记得是橘子酱,做的时候放了点蜂蜜,做得特别好,玛丽•泰勒尝了一点点,就把剩下的全拿走了,说是家里要来客人……”
为了听下文,一桌子的人和躲在窗帘后面的戈贡佐拉都忍着,让洛佩斯太太尽情地唠叨,叨了半小时鸡毛蒜皮以后,总算接近尾声:“玛丽•泰勒小气归小气,看在那半瓶果酱的份上,街坊里有什么新闻,她总是记得第一个告诉我,上次本内特家的小女儿和情人私奔的事就是她第一个告诉我的,所以她要顺手拿点什么小东西,我也随她去。上次的果酱就是,半个月前还拿走了我们家一个大蒜没还……”
三个月前的半瓶橘子酱记到现在,到底谁小气?戈贡佐拉在心里庆幸当女刺客的唯一好处就是永远没机会结婚,永远没机会变老,因此也永远不会变成斤斤计较的家庭主妇和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老太婆。
洛佩斯太太终于聊到正题:“这次修道院里可是出了大新闻,听说天使长显灵了。她们不是开办慈善学校吗?结果天使长拉斐尔就乔装改扮,送了一个哑巴小天使去她们的慈善学校,想试试她们的诚心。由于天使长戴着眼镜,当时修女们谁也没认出来,天使长说哑巴小天使是他的侄女,是个弱智的孤儿,修女们也就信以为真,收下了。听说那个修道院里的修女其实全都是蛇蝎心肠,假装开办慈善学校,收留孤儿和残疾孩子,其实是把这些小孩杀了祭邪神,小天使就差点被她们活活烧死。不过也有人说是小天使在修道院里施法净化邪恶的灵魂,被一个笨修女撞见了,笨修女以为她是魔鬼,才要烧死她,其实是一场误会。不管怎么样,天使长生气了,说那些修女是伪善,让他非常失望,然后就带着小天使飞走了。枢机主教知道后非常生气,下令立即拆除那座修道院,后来当地的主教、神甫、还有修道院里的孩子都证明这不过是一场误会,才改为让全体修女连续一个星期不吃不喝地祈祷,以忏悔她们差点谋害天使的罪过。”
“她们怎么知道那是天使长?”洛佩斯医生对街坊婆妈之间以讹传讹的故事嗤之以鼻,“依我看,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招摇撞骗。拉斐尔是*治愈术的天使,是天使中的医生,怎么会管这种事?”
“拉斐尔不是还治疗人们的信仰吗?凡间有毒害信徒宗教信仰的修道院,他当然要管。修女都发誓说她们看见的青年长得和教堂壁画上的拉斐尔一模一样,而且自称是个医生。”
“长得像天使的人多了,马修不是也很像拉斐尔?”
马修已经有点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洛佩斯太太不依不挠:“修女还留着小天使在修道院时画的画儿。听说小天使看上去不过和菲兹差不多年纪,修女让她画个小人,她就画了亚当和夏娃的人体解剖图,还用拉丁语标出各个部分,说不定当初上帝造人的时候,就是她在旁边打下手,不然五岁的小孩怎么可能对人体结构那么清楚?还懂拉丁语。那张画儿已经作为神迹,被送到教皇那儿去了。”
“更加胡扯!人体脏器的名称都是各国的医生起的,关上帝什么事?要画人体解剖图,我就不信菲兹画不出来……”
洛佩斯夫妇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起停下来。
罗伊趴在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腰:“‘戴眼镜的拉斐尔’,‘会画人体解剖图的哑巴小天使’,你们还没发现修女说的是谁吗?马修,你这张脸不去做神棍,真是可惜了。”
戈贡佐拉很辛苦地忍住笑,免得暴露藏身处。
“难怪那些修女碰掉我的眼镜以后,态度马上大转弯。”马修冤枉至极,“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什么拉斐尔。菲兹,当时她们真的误会了?”
菲泽塔用面条把面包切开的部分“缝合”好,打个标准的手术结,然后整个塞进嘴里,吃得十分满足,根本不理会大人们在谈论什么。
“哇,菲兹,刚‘解剖’完的东西,你就这么吃了?”
当然,食物不就是用来吃的吗?以前在船上的时候,怎么调皮捣蛋都没关系,但如果是浪费食物和淡水,爸爸一定会打她的屁股。所以菲泽塔玩归玩,玩够了以后,还是会全部吃掉。
戈贡佐拉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面包,发现和菲泽塔“解剖”的一样,顿时胃口全无。
“这事一定得说清楚,要是真的闹到教皇那里去,麻烦就大了。”马修放下刀叉,“我明天就去和他们说清楚。”
“不行!”洛佩斯医生喝住马修,“你听那些婆婆妈妈胡说。英国信奉的是新教,不是天主教(2),不会和教皇扯上关系。一旦你去‘澄清’,就是亵渎神明,加上菲兹还有一半异教徒血统,到时候你们两个都得被宗教法庭烧死。还不如让他们继续误会,最多也就是让老太婆们茶余饭后多个闲聊的话题,出不了大乱子。莎拉,关于这事,你也别去和街坊里的女人嚼舌根子。”
洛佩斯太太很乖地点头:“这可是事关马修和菲兹性命的事,我没那么不知轻重。”
戈贡佐拉也觉得洛佩斯医生说得有道理。英国是唯一奉新教为国教的国家,在英国出现神迹,说明天主教是背弃上帝的异端邪说,新教才是正教,可以大大提高英国的宗教地位。任何一个君王只要脑子没坏,都会抓住这个机会,不说天使怒斥当地的修道院伪善,只会说天使下凡,在英国留下神迹。要是马修去澄清事实,在叛教的同时也是叛国,到时候下场可想而知。戈贡佐拉不心疼马修,只是不想失去一个千载难逢的好徒弟。
“菲兹,你在修道院里做了什么?”
抓老鼠玩,给他们脱颈椎处死,就像叔叔对做实验用的老鼠一样(3)。
洛佩斯一家都朝马修看:“你复习功课的时候好歹也避讳一下吧?”
马修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根本不知道小孩的模仿能力有多恐怖。脱颈椎处死的老鼠在外行人看来像自然死亡一样,不会流血,也没有外伤,难怪修女会误会。
“菲兹,你有没有玩过别的?比如断头采血、挖眼珠、剖孕鼠……这些你应该也看到过叔叔做吧(4)?”
两个医生都没觉得什么,罗伊和菲泽塔一样从小耳濡目染,早就习以为常。可洛佩斯太太受不了:“罗伊!吃饭的时候别说那么恶心的话。”
戈贡佐拉也觉得没什么。罗伊说的那些她对活人都做过,区区老鼠何足挂齿。
菲泽塔摇头。那样做的话,老鼠会流血,要藏尸体就会很麻烦,虽然最后还是被修女发现了。
“没想过拿老鼠的尸体喂猫?”
试过。修道院里的老猫只吃鱼,抓到老鼠,也仅仅是咬死,不会吃。
天才呀!戈贡佐拉感动得眼泪汪汪。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杀老鼠玩的时候就知道要避免流血,以便于处理尸体。毁尸灭迹的手法不高明,但至少她考虑到这一点了。她刚考虑收徒弟,上天就让她遇见这么一个奇才,戈贡佐拉对上苍的恩惠感激涕零。
“要是菲兹能乖一点,说不定现在还能继续留在修道院读书。”
菲泽塔朝叔叔吐舌头表示不满。她可是很庆幸。在家里读书,就不会有同学欺负她,而且叔叔比学校里的老师耐心,能学到的东西也多。在慈善学校还要每天罚跪,菲泽塔后悔的是怎么没把死老鼠放到修女的**,好早点被她们轰走。
“幸好你及时把菲泽塔救回来。”洛佩斯医生也为菲泽塔庆幸,“长时间跪在大理石地板上,对女性的身体很不好,修女十有八九都有痛经,越是虔诚的修女,妇科病越厉害。有的修女还俗结婚以后终生不育。”
“不育症!太可怕了!”洛佩斯太太吓得捂住脸,“不会生孩子的女人还是女人吗?马修,幸好你及时把菲兹救回来。她可是早晚要嫁人的,要是患上不育症……有哪个男人会愿意娶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难道送她去修道院当一辈子修女?”
当*也可以。有不育症,就不用打胎,又费钱又受罪。不过……也将永远体会不到一个小生命在自己体内悸动的快乐,也永远不会有个男人孩子气地每天观察你的肚子是不是又大了一点。戈贡佐拉抚上自己的小腹,嘲笑自己痴心妄想。她是*,也是刺客,居然还指望那天会有个男人娶她、盼望她诞下自己的骨肉、陪她白头到老。
“是啊,幸好。”经洛佩斯医生提醒,马修的先前的罪恶感**然无存。
“菲兹天生是做医生的料,以后去给女王做御医,让她尽快给英国生下一个小王子,到时候你们家就飞黄腾达了。”唯一的女医生,当然应该是女王独享的,洛佩斯医生仿佛已经看到长大后的菲泽塔在王宫为女王检查身体。
“然后说不定哪个贵族就看上菲兹了,娶她回家。哦……我的上帝呀,到时候我们见了菲兹,可都得尊称‘夫人’。”洛佩斯太太想到的则是贵族家风光的豪华婚礼。
马修只是报以无奈的笑。贵族的婚姻是用来巩固自己的地位的,和爱情无关,所以不会娶娘家没权没钱的平民女子。要是菲泽塔真的去给女王做御医,只要不成为哪个贵族的*,马修就该谢天谢地了。作为医生,必须熟知人体结构,可有哪个男人肯娶一个对男性的身体了若指掌的女医生?光做妇科医生也不行。马修自己是个男人,一辈子都不会有怀孕生孩子的机会,在从医生涯中看到女人生孩子,都看得心惊肉跳,觉得如果一个男人真的爱自己的妻子,就绝对不会让她怀孕,遭那么大的罪。如果是个没生过孩子的女医生三天两头要看别的女人怀孕、生产,肯定吓得死也不肯生孩子。马修对菲泽塔能不能成为好医生很有信心,但是对她成为医生以后能不能嫁出去很没信心。
做不了医生,就做刺客吧,戈贡佐拉暗笑。带着异域风情的美貌、哑巴、左撇子、有异教徒血统、身手敏捷、头脑聪明,还有个做医生的监护人从小教她认识人体结构,她简直就是为了做刺客而生的。
注释:(1)其实新教的神职人员并没有阶级之分,这里沿用的是天主教的神职人员阶级分类——最高的为教皇,是整个宗教的首领;其次为枢机主教,可以与各国的国王平起平坐;再次为首席主教;下面是总主教,负责管辖教省;主教,一般指一个教区的最高首领;神甫,天主教的一般神职人员,通常是一个教堂的负责人;天主教没有女性神职人员,修女仅仅是指离家进修会的女教徒,并不在神职人员的范围。不过当时新教刚萌芽,成为英国国教大约只有三十年的历史,而且期间还穿插了玛丽一世在位期间重立天主教为国教的小插曲,民间的神职人员可能还是沿用天主教的机制。
(2)天主教以罗马教廷为自己的组织中心,承认教皇为最高领导。新教不接受教皇的领导权威,认为教皇制是历史的、人为的产物,根本不承认其宗教地位。
(3)所有实验用动物在实验结束后都要处死,小鼠的处死方法就是按住脖子猛拉尾巴,一下子就可以拉断颈椎,马上就会死,属于比较仁慈的安乐死法。
(4)小鼠由于体型小、血量少,而且伤口凝结特别快,医学实验中给小鼠采血的方法都十分残忍。给孕鼠灌药,在临产前解剖看胎鼠是否有畸形是判断药物是否会导致胎儿畸形的主要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