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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伴随着了很多广州人的成长,在这些人的眼中,榕树不仅仅是一种植物,而是一种情感,上百年历史的榕树在广州也很常见。朗村广场的那棵巨大的榕树已经有着五百多年的树龄。村里人世世代代都喜欢在榕树下面谈天说地,拉扯家常,商量村中大事。
周国峰从村里的大榕树下“开会”结束,在朗村四处游**了一会儿。最近家里的喜糖生意一落千丈,他不愿意回家面对刘青霞那个悍妇的不停唠叨。随着喜糖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这个女人的心态早已经崩溃了。
一双儿女一南一北,儿子在北京,女儿在杭州,刘青霞这个悍妇经常将一切愤懑发泄在他的身上。柿子专挑软的捏,麻绳专挑细处断。偏偏村里刘青霞死党甚多,即便刘青霞是过错方,最终都是周国峰不得不屈服。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这么多年,周国峰想着赔偿款一到账,他要跟刘青霞一拍两散。只不过从昨天的争吵看来,这件事情必须从长计议,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难题。
村里人现在对朗村拆迁改造能够一夜暴富,这点已经基本上毋庸置疑。周国峰刚才一边“开会”,一边寻找昨天传话的“叛徒”。昨天他挨了刘青霞一顿打骂,受尽了村里人的白眼,就是从这帮人的口中传出去的,不知道是哪根搅屎棍吃饱了撑着闲得慌。
昨天晚上不管他如何低身下气地道歉,甚至夫妻当兄弟这么多年,难得一回钻进刘青霞的被窝主动温存,这个悍妇的口风依然很紧,一直不愿意告诉他,那个“叛徒”究竟是谁,这让周国峰觉得人心叵测,一个村里面还有搅屎棍,回去路上越想越窝火。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点开了昔日女神梁心的微信头像看了起来。
女神梁心离开朗村也有十七八年了,村里人基本上都与她失去了交集。如果不是三年前去广州一家喜糖厂子谈合作那次偶遇,周国峰心想这辈子都未必能再次见到女神梁心。那天,广州那家喜糖厂子的老板让司机带着周国峰出去吃个午饭,司机见周国峰是个土老帽,没打算带他去广州那些叫得上名号的大酒楼,随便在路边选了一家大排档,两人简单炒了几个下酒菜。
周国峰万万没想到,上菜的女人竟然是他朝思暮想的女神梁心。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属实有些夸张,但是周国峰的确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岁月是一把杀猪刀,刀刀催人老,他已经老得梁心都认不出他。周国峰冷静之后,终于鼓足了勇气喊了一声梁心,吓得梁心愣在原地半天。
那顿饭,周国峰匆匆吃完,三言两语打发了那家喜糖厂长的司机,梁心也和老板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时隔多年再次相遇,两人都显得十分拘谨。梁心鼓起勇气问了家中母亲的身体情况,女儿嘉怡有没有谈婚论嫁,以及大哥一家的近况。得知大家都过得挺好的,嘉怡已经当上了大公司的主管,梁心的心里百感交集。
周国峰得知女神日子过得捉襟见肘,跟吴清远那个混混生了一个小脑发育不全的儿子,心痛至极。他破口大骂吴清远没有金刚钻,何必要揽瓷器活。临走前,他偷偷在女神包里塞了两千块钱的现金,回到家故意骗那个悍妇刘青霞,说是钱在路上被扒手给偷了,刘青霞罚他跪了一夜的搓衣板。周国峰心里却美滋滋的,两千块钱也能改善一下女神的生活,他不仅英雄救美了一回,而且他还和女神成功加上了微信,以后想要联系就方便了。
周国峰翻看着梁心的朋友圈,看见设置了三天可见大失所望。那次见到女神,她的脸上虽然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可是依然难掩几分秀色,比家中腰肥胯宽的悍妇强一百倍一千倍。他愣愣地注视着梁心的微信头像,突然看见梁心给他发来了微信,揉了半天眼睛才相信这个事实。
“阿峰,昨天看你发朋友圈,说朗村要拆迁改造,消息是真的吗?”
周国峰的心脏狂跳了半天,好些年没有人喊他阿峰了,这还是他们小的时候,大家对他的称呼。眼眶顿时一热,觉得一腔思念总算没有白费,竟然能听到女神喊自己阿峰。这一声阿峰喊到了他的心缝里面,让他这一刻打断肋骨煲汤给女神享用,为女神卖命都在所不辞。
“心心,没错,朗村这次走大运了,政府和开发商选中了朗村,打算在朗村发展乡村振兴,搞文旅产业建设。总之,这回村里人的好日子真到了,村里划分到拆迁改造区域内的老屋,马上都能一夜暴富了。心心,等有了钱,我就去广州看你。”
梁心在湘菜馆的后厨刷锅洗碗,利用空闲时间打了个电话给周国峰套话,得知朗村拆迁改造消息属实,激动地问道:“阿峰,我大哥家的老屋在拆迁改造的范围以内吗?”
“拆迁改造的区域图还没公示,你大哥家的地理位置不错,很有可能在区域内。心心,等我有钱了,我一定去广州看你。咱们上回一见,已经隔了三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年,最近我经常想起咱们小的时候一起玩。当初你嫁给张学有的时候我不在朗村,后来张学有不在了,我以为有机会能跟你走到一起,没想到你跟那个吴清远走了。心心,这些年我们终究还是错过了彼此。”
梁心蹙着眉头,嘴角噙着一丝嫌弃的笑容,心想怎么也轮不到你周国峰这只癞蛤蟆,别以为你给我塞了两千块钱,老娘就会对你感激涕零。可最终还是心口不一,道:“阿峰,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遗憾。对了,朗村这次拆迁改造的赔偿款标准出来了吗?”
“没呢,梁水根那家伙藏着掖着不说,赔偿款肯定不会少的,最起码能分到个几百万。可惜你是出嫁女,这些年又不在朗村,你大哥和你爸妈的老房子分到的补偿款,最后肯定都是要进晓阳的口袋,晓丹和嘉怡两姊妹肯定也是分不到这笔钱的。心心,三年了,我经常做梦都在想你.......”
梁心根本已经听不进去周国峰的这番骚话,眼珠子转了几下,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明天就是端午节,老板娘也要回去过节,给她放了两天假期。时隔多年,她决定这次回到朗村,拿回属于她的那部分财产。
她早过够了这样的苦日子,心想如果不是当初母亲和大哥非让她嫁给短命鬼张学有,她这些年也许不会过得如此穷困潦倒、狼狈不堪。看着歪在一旁睡觉的儿子吴一峰,她心想母亲和大哥大嫂即便恨透了她,见到一峰一定也会心软,生出恻隐之心,重新接受他们母子。至于女儿嘉怡,是她肚子里面掉出来的一块肉,以后多哄哄便是了,母女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梁心骑着电瓶车带着儿子回到家中,打开门就看见吴清远的背影。当初的帅小伙子已经老了,变成了地中海发型。她屡次要帮他剃成光头,吴清远倔强不从,舍不得那点零零星星的碎发,努力维护他最后的那点尊严。
她不在家的时候,吴清远基本上就与面前这台电视机作伴。听见梁心母子回来了,吴清远拿出遥控器关上了电视。转过身,眼神阴郁地看着他们娘俩,问:“今天回来得挺早啊,店里生意不忙吗?”
梁心难得露出了笑容,吴清远已经很久没见到她笑了,喉结不由翻滚了两下,问:“你笑什么?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很可笑吗?”
自从吴清远双腿残废,性格变得越来越敏感。梁心今天却没有一丝怒意,高兴地放下手里现炒的几道菜,路上还给吴清远买了一瓶白酒。儿子吴一峰已经馋了,围着桌子一直绕圈,“一峰饿了,爸爸也饿了。”
“老吴啊,今天的菜是我刚才路过饭店现炒的,都是你最爱吃的菜,我还买了你爱喝的酒。今晚啊,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过一个端午节。”
吴清远看着梁心忙碌的身影,心中一阵纳闷,问:“你是发财了?还是捡到钱了?还是你们老板娘给你发了奖金?”
梁心笑得一脸明媚,即便屋子里面灯光十分昏暗,也难掩她的五官之间那抹秀色与风韵,看得吴清远心里七上八下,双拳紧握起来。
“老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关于朗村的。我也是才知道,朗村马上就要拆迁改造了,端午节过后,工作人员就要进场与村里人对接赔偿款事项。我听说这回村里人要发大财了,如果老屋在划分的区域内,能够得到上百万的赔偿款呢!”
吴清远冷笑道:“朗村拆迁改造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们村的村规,我又不是不清楚,出嫁女是得不到一分钱的。更何况你已经十七八年不回朗村了,你妈和你哥哥嫂子说不定都把你忘了。嘉怡是他们带大的,自然跟你没有半点感情。梁心,你该不会觉得他们的赔偿款,会好心到分你一杯羹?别白日做梦了,也别想着回去自取其辱,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梁心被泼了一盆冷水,一点也不气恼,她心里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分到这笔赔偿款。朗村的村规的确是说了,出嫁女没有权利得到土地的任何补偿款。但是朗村的村规里面有一条,如果村民投票率达到2/3,出嫁女就可以将户口重新迁回朗村。这样一来,她即便得不到大哥大嫂那套老屋的赔偿款,父母那套老屋的赔偿款总该有她的份儿吧!
吴清远继续泼冷水,“梁心,你一走这么多年,你觉得你妈会同意把老屋的赔偿款给你吗?你妈的脾气我又不是没有领教过,你这些年来都没有回朗村看望过她和嘉怡,你真以为他们心里不恨你?我劝你好好待在这里,别回去自取其辱,丢人现脸。哼,到时候你们村里人一定背后损我,骂我没本事养你,让你一个女人回去要赔偿款过日子。你丢得起这个人,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梁心这下子怒火中烧了,愤怒之下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最后抓成了一个疯子,吓得吴一峰嘴巴里面包着饭菜,哭得嗷嗷大叫。
“吴清远,我这么死皮赖脸要去朗村,你真以为我愿意啊?我这样做还不都是为了你和儿子以后日子能过得好一点吗?你自己看看我们住的这个房子,每天吃的喝的用的穿的。如果不是当初跟你私奔,我妈和我哥能养我一辈子。即便当时我已经有了嘉怡,村里照样有一大把条件比你好的男人愿意娶我。我为了你抛弃了女儿,抛弃了我妈,你怎么好意思这么说我呢!吴清远,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看着梁心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吴清远阴阴地看着梁心,冷笑道:“为了我和儿子?梁心,你别以为我是傻子,一峰到底是谁的孩子,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梁心人呆住了,这顿饭不欢而散,吴清远没吃便睡下了。自从他的双腿残废,最擅长对梁心使用这招冷暴力。一峰见爸爸睡觉了,这才继续大快朵颐,一边自己狼吞虎咽,一边给妈妈碗里不住夹菜。梁心整理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眼泪婆娑地笑了起来,一峰也跟着笑了起来。“一峰最乖了,明天跟妈妈一起回家看外婆,好不好?”
“外婆?”一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而又温情的称呼,放下筷子不停地鼓掌,“太好了,一峰可以见到外婆喽!”
2
第二天,张嘉怡拖着回朗村常住的行李,看着自己辛苦打拼出来的小家,眼神里面恋恋不舍。这个家是她一点一滴创造出来的,一想到要在朗村驻场办公三年,体内一股怒气再次窜到头顶。如果她现在很有钱很有钱,她一定会将辞职报告狠狠甩在王振东的脸上,告诉他老娘不伺候了。
可是眼下,每月高昂的房贷、车贷,压得她喘不过气。当初为了早点还完一身贷款,不让银行薅太多羊毛,她选择加大了还款额度。所以,她目前根本不能轻易辞职,主动辞职是没有N+1的赔偿补助。她身后无人可以依靠,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乖乖滚回朗村去负责文旅拆迁改造项目。
她当然知道离开正易集团总部三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集团内部很多机会再也轮不到她的头上,意味着她被集团边缘化了。说得好听一点,她是去开疆辟土,拓展集团新的业务。说得难听一点,朗村这个文旅项目就是一块烫手的山芋。集团大部分人避之不及的眼神和态度中,早已经说明了一切。如果项目做成功了,说不定她还能回到正易上班。如果项目被她搞砸了,董事会借机将她彻底踢出局,也不无可能。
她现在只能往好处想,期待能够在朗村大有所为,三年干出一番事业,早日回到正易集团,继续当这座城市的高级白领。
老夏知道她今天要回朗村,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要送她,被她几句轻描淡写的语言打发了。昨天晚上的日料大餐已经足够了,老夏实在没必要再来送她。她一直都是外强内弱的女人,很担心再次看到老夏那张充满怜悯和爱慕的英俊面庞,说不定思想的防线瞬间崩塌,从了这个男人。
老夏是家中的唯一独苗,父母对他寄予了厚望,传宗接代一定是他人生的必选项,但是张嘉怡不是。她认为自己的人生是一件支离破碎的器皿,从小到大没有父亲母亲的爱,人格都是残缺的,她根本不能保证这样一颗千疮百孔的身心,可以抚育好她的下一代。
一路从市区开车前往朗村,路上一直在堵车,大家都赶着回家过端午节。车内,交通广播电台请来一名专家正在畅谈振兴建造美丽家乡、家乡文旅改造的概念,张嘉怡的嘴角边拂过一抹不快的笑容,像是大家都已经知道她被董事会发配到了朗村。
路上交通堵得厉害,八点多接到了晓丹的电话,有气无力地开了句玩笑,“姐,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八点多就起床了?”
电话那头梁晓丹哈欠连天:“昨天晓阳带着老婆孩子回来了,果果现在正是闹腾的年纪,一大早就把我吵醒了,非要我起床陪她玩。晓阳陪你舅去河边准备参加龙船竞渡,妈和奶奶去帮忙准备中午村里的龙船饭。嘉怡,你快点回来吧,果果现在把我当成了外星人一样研究。啊啊啊,她揪我头发了!果果,你快松开姑姑的头发,姑姑真的会打小屁屁的哦!嘉怡,我先挂了,你快点回来救救我!”
晓丹挂断电话,在陈敏敏的帮助配合下,果果终于松开了姑姑的头发。晓丹佯装要揍面前的这个小人儿,小人儿竟然冲着她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搞得晓丹心都融化了。她虽然看不惯晓阳妈宝男的德行,看不惯晓阳像个娘们似的在家织毛衣,果果却是真的十分可爱,天真无邪的眼神里面藏着一股古灵精怪。村里的孩子见到晓丹都要绕道走,果果不仅不怕她,还敢“欺负”这个姑姑。
陈敏敏在一旁教育果果打人是不对的,果果不仅不听,竟然对着姑姑做起了鬼脸。陈敏敏见大姑姐一点也不生气,被果果折腾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心想着大姑姐是真的很喜欢果果。“大姑姐,嘉怡姐什么时候到啊?”
“她堵在路上呢,中午吃龙船饭之前,肯定是能到的。”说完,便看向果果,回了一个鬼脸。果果趴在妈妈的肩膀上,一会儿看着姑姑,一会儿又背过去,跟姑姑玩起来了掩耳盗铃的游戏。晓丹心里有些纳闷,自己竟然能和一个一岁多的小孩玩到一起,看来童心未泯。
陈敏敏知道大姑姐和嘉怡姐的关系不错,于是问道:“嘉怡姐长什么样子,我都快要记不清了。大姑姐,我见公婆都挺喜欢嘉怡姐的,嘉怡姐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回朗村啊?上两回见她还是我跟晓阳的婚礼上还有果果的周岁生日宴上。”
梁晓丹笑笑:“他们从来不会用语言表达对嘉怡的关心,可能这就是大部分的中国式长辈吧!就说我妈包了这些咸蛋黄肉粽给嘉怡带到广州当早餐,可是见了面她们之间好像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我爸虽然一心想着让嘉怡继承他的钉金绣手艺,但是从小到大,很多时候他都是板着一张臭脸,家里孩子都害怕他,根本与他无法亲近。
你们都觉得我不怕他,其实我是装的,越是害怕一个人,越是要勇于和他对着干,才能发现这个人的弱点。我爸的弱点就是嘴巴太笨了,如果他嘴皮子利索,说不定早就是钉金绣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了。
每次我巴拉巴拉回怼他几句,他就气得一个人去店里闷着头做裙褂。我妈的嘴巴也笨,有时候说话喜欢阴阳怪气,她又是泪腺失禁体质,一吵架眼泪就出来,所以也不敢招惹我,久而久之我就成了家里的刺头,朗村的刺头。
嘉怡一直都特别敏感,她从小住在我们家里,总觉得自己寄人篱下。你公婆从来没有委屈过她,奶奶更是将她当成掌上明珠。她对自己的要求特别高,想着长大以后离开朗村。大学在广州读的,毕业以后留在广州,我知道她一直在寻找姑姑。这会儿家里没有其他人,这要是我爸在这儿,谁要是敢提起我姑姑,他能将桌子立马掀翻了........”
陈敏敏默默听着嘉怡姐的那些事情,没有再继续问什么。这个家里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各自的雷区。就好比公公梁光耀,他的雷区是不能提到晓丹晓阳的姑姑。婆婆的雷区是儿子不能违背她,她对晓阳的控制欲极强,一旦晓阳表现出反抗的态度,婆婆就会发挥泪腺失禁体质。但是婆婆的这一套从来不敢在公公面前表现,这个家里似乎只有公公能够镇得住她。
奶奶的雷区也是晓丹晓阳的姑姑,提及她就会变脸,可是却能感觉到老太太对女儿心里有恨,但也有爱。晓阳看似随和,没有主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晓阳的雷区是织毛线。家中书房原本可以学习使用,如今里面摆放着堆积如山的毛线玩偶。有一次陈敏敏统统打包收了起来,晓阳发现后态度十分不悦。他什么都可以顺从陈敏敏,唯独织毛线这点,谁都不可以撼动。
大姑姐看似洒脱、毒舌,实际上她一直被放养、被忽视、被边缘化。公婆所有的心思和厚望都寄托在了晓阳的身上,奶奶的心思都放在嘉怡姐的身上,长期以往造就了大姑姐野马脱缰的性格。至于嘉怡姐,陈敏敏在这个家接触最少的一员,对她的了解最少。
她觉得嘉怡姐应该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虽然她很少出现在家庭聚会上,但每逢这个家里任何一名成员,包括她和果果的一些重要的日子,她人虽不到场,但都会备上一份价值不菲的大礼。这一次嘉怡姐端午节能够回朗村,着实令一家人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晓丹陪着果果在院子里面疯玩,一会儿就累到精疲力尽,嚷嚷着这辈子都不会生孩子。父母指望晓阳夫妻三年抱俩,下一个孩子最好是个带把儿的孙子,老梁家的传承一直都没有指望过她。晓丹这辈子决定主打一个随心所欲,**不羁爱自由。谁爱嫁谁嫁去,谁爱生谁生去,她绝不会被任何人以道德知名绑架操控她的一生。
3
昨晚,梁茶披星戴月回到家中,父亲梁水根手里的扫把挥了上来。母亲上前竭力阻拦,扫把最终落在了母亲的后背。梁茶一边护着母亲,一边目光难得犀利地看向父亲,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神里面露出了鲜少的怒意。
张秀珍为了阻止他们父子二人动手,热得满头大汗。梁茶看得心疼,道:“妈,家里没有外人,不用穿长袖长裤,这天已经开始热了。”
张秀珍在梁茶读初一那年,遭遇了一场火灾,大火中烧伤了身体大量面积,留下了许多难看的疤痕。好在那场火灾,没在她的脸上留下烧伤。“儿子,你别怪你爸生气,你放着北京的工作不要,回朗村开公司,这个行为确实太鲁莽了。
创业赚到钱,村里人高兴。万一赚不到钱,村里就会闲言碎语。听说端午节过后,项目上的人就来对接拆迁改造的事情,到时候家家户户谁还有心思跟你一起搞创业?”
梁水根在一旁一脸恨铁不成钢,儿子从小就是村里人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和工作从未让他们夫妻操心过。原本以为儿子在北京好好干,将来一定能够有所成,没想到儿子突然回来了,问他原因一直都不如实交代。
自从这小子回来,他白天担心被人戳脊梁骨,晚上愁得夜不能寐。当初儿子留在北京上班,他可是在村里大办宴席了三天。如今想起来,只觉得打脸。
作为朗村的村主任,他代表着一村的引航者。最近朗村的头等大事是文旅拆迁改造项目,他经常去乡镇府开会,接触到国家最前沿的发展趋势。他知道文旅融合发展赋能够乡村振兴,会议精神多次提出了一个概念,以“农”兴乡村,以“文”促发展,以“旅”期未来。农文旅融合,才能助力乡村振兴。
最近他忙得焦头烂额,偏偏儿子辞职不干,返乡创业,说要帮助村民发家致富,搞起了助农电商平台和短视频基地。“兔崽子,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北京了?”
“爸,朗村挺好的,为什么人人都得去北上广?难道在北上广工作,就是成功人士了吗?您是村主任,不至于就这么点眼界和格局吧?文旅建设已经发展到了朗村,证明咱们朗村大有可为。过去年轻人都往城里跑,如今年轻人开始返乡创业,这是未来的大趋势啊!”
梁水根气得两眼都在喷火,冷笑一声,“我的眼界和格局不行,那你的眼界和格局就行?以为在北京待了几年,眼界和格局就比你老子超前了?多少北漂都舍不得离开北京首都,你偏偏辞职不干。我可是听说了,消防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和成长渠道,只要努力工作,一旦工作满规定年限,根据个人能力素质、现实表现和岗位空缺情况,可以按规定比例逐级晋升。
你们单位对消防员中的优秀业务骨干,可以择优选拔到消防院校定向培养,毕业后提任为指挥员。你小子再熬个几年就能够晋升了,怎么就想不通回来呢!你回朗村就能有前途了?你爸一辈子都在朗村,你看我很有前途吗?
你妈当年的事情,我们父子俩都有责任。当初你选了消防员这个职业,我们都支持你的决定。村里人也明白你的心意,大家见到我都夸你孝顺懂事。当年如果咱们村里有一支消防队,你妈或许不会烧伤这么严重,也不至于这么热的天气还穿着长衣长袖。
不说这些陈年往事了,你赶紧收拾东西回北京,你公司里面那些东西,我找人过来变卖,这笔钱我来掏腰包。你现在及时止损还来得及,如果继续运营公司很快就会掏空你这几年攒下来的钱,说不定到时候你还要找银行去贷款,到时候你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咱们家里就没有一个做生意的人,你根本不是那块料啊!”
梁茶急了,“爸,你给我几年时间,我肯定能让村里人过上好日子。最近村委会忙着文旅拆迁改造的事情,将来咱们朗村打造成文旅古村,游客多了起来,朗村的助农电商和短视频基地也都搞起来了,以后村民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村里都在传这次赔偿款少说也有百万,我知道那根本就不可能。村里的婚嫁喜事用品生意越来越低迷,必须通过电商平台带动销售,这才是村民赖以为生的经济来源。爸,我有文化,有思想,有力气,也有信心帮助村里人打开一条新的销售渠道。”
梁水根气到身体颤抖:“你在北京这几年,我看别的没学会,嘴皮子功夫强了不少,你别以为自己是村里的救世主。你爸在村里当了这么多年的村主任,带领村民发家致富一直都是我的梦想。我都没有做成的事情,你一个毛头小子就能做成功?天方夜谭,好高骛远。
年轻人就应该留在大城市打拼,梁光耀的外甥女张嘉怡,一个女孩子都知道留在广州努力打拼事业,已经在广州买了车、买了房,当上了互联网大厂的部门经理。你俩从小一起长大,你就不难为情吗?不用再说了,给你几天时间,尽快准备北上。”说完,梁水根转身回屋,拒绝和儿子再作交流。
张秀珍是村里的小学老师,如今还带两个班的学生。她拉着儿子来到院子里,母子二人坐在小院里一边乘凉,她一边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爸这辈子困在朗村,他不希望你也困在朗村,当父亲的都希望儿子志向高远。村头的赵阿公,一双儿女都在国外安家立业,两口子是村里有名的留守老人,乡镇府逢年过节就来看望他们。
你真以为他们不想念儿女?他们当然想,但是他们更希望子女有出息。你在北京的时候,我和你阿爸两人在家经常想你,翻看你从小到大的照片,回忆我们一家三口生活的点点滴滴。
爸妈当然希望你留在我们身边,可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妈妈也算是桃李满天下,教出来的学生在社会上建功立业,这才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你是村里走出去的名牌大学生,你一路走过来的老师们都对你寄予了厚望。
妈妈知道你回朗村创业是想为家乡做点事情,但是就凭你一个人,即便再多招几个年轻人,也未必就能干成。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干,将来朗村发展起来,多的是大老板来投资产业,用不着你来费心费力。
我知道你心里想,我和你爸都是知识分子,思想怎么能这么逼仄。我们是过来人了,你要相信爸爸妈妈的判断。儿子,早点回北京吧,爸妈真不是觉得丢人,是觉得你留在朗村实在太可惜了。消防员这份工作高压、危险,但你是时代的逆行者,哪里有危险,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消防员战士的身影出现,你们是老百姓们的保护神,爸爸妈妈一直都为你感到骄傲。”
梁茶知道母亲的意思,母亲和父母的观念一致。他不知道如何告知母亲,他在北京经历了什么。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噎了回去。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回到屋里闷头大睡。
白天身体已经累到了极致,他很快就睡着了。没过多久就开始做梦,梦见那个一直挥之不去的场景。先是一团白光刺入他的瞳孔,他看见一个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花季少女坐在那边哭。四周的惊呼声不绝于耳,没过多久他听见了自己的嘶吼声,看见自己那张痛苦到狰狞的表情。一夜噩梦连连,翻来覆去那几个场景。
清晨,朗村的鸡鸣声响起。他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大汗淋漓。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他一直无法从阴影中走出来。白天他努力工作,做一个明媚的太阳,在朗村发光发热,所有的悲伤都留在夜晚那些无尽深渊和黑洞。
不久,天空变得透亮,阳光普照大地,朗村变得热闹喧嚣起来。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到了,河面上呈现了龙舟盛景,河岸上锣鼓喧天,场面热闹非凡。梁茶和阿杰换上了装备,他俩今天是“飞龙舞狮”阵列的两员大将。
阿杰看见梁茶哥的目光四处寻找着什么,一脸看破地说道:“是不是在找嘉怡姐?刚才我已经问了晓丹姐,嘉怡姐这会儿还堵在路上呢!别着急,嘉怡姐今天肯定回来,你们可以好好叙叙旧了。”
梁茶一边笑声连连,一边出其不意给阿杰的屁股上面来了一脚,“以前我也没发现,你原来这么擅长脑补。要不你去写网络小说吧,说不定能够成为大神级别的作家。”
嘉怡已经足足堵车了两个多小时,临近朗村附近的一条公路上,道路更是堵得水泄不通。团圆是中国人共有的集体潜意识,团圆也是别具一格的东方浪漫。每年端午节都是这幅景象,老广对端午节的重视程度一直领先全国。
晓丹被侄女果果折腾到崩溃,没想到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疙瘩,竟然能够如此折磨人。感叹女人真是太伟大了,当母亲简直是世界上最艰难、最高危、最容易令人崩溃的一份职业,再度加深了她的决心,这辈子即便是当一名孤寡老人,也不会选择去生孩子。尽管果果给她带来了快乐,但是这点快乐并不足以撼动她的思想。
距离朗村还剩三公里,车子堵得像蜗牛一样前进,嘉怡再次接到晓丹的夺命连环call。接通电话就听见了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姐,别催了,我现在距离朗村还有三公里不到。前面可能发生交通事故了,不然不会堵成这样。”
“嘉怡,你快回来吧,果果太疯狂了,更加坚定了我这辈子不生娃的决心。她抓我头发,还不觉得自己有错,我要动手打她吧,她就冲我嬉皮笑脸,以为我跟她闹着玩呢!要我说,小孩子就是小恶魔,简直太可怕太可怕了。”
嘉怡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敢于怼天怼地的晓丹姐,竟然被一个小屁孩搞得崩溃。原本她神色如常看着前面的路况,这会儿竟失声笑了出来,“姐,你可是当下最叱咤风云的毒舌主播‘晓晓大女人’,竟然会败给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子?姐,你的一世英名,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嘉怡,你别笑话我,待会儿等你回来,我让你好好领教一下咱们家果果的磨人功夫吧!”
“别,打住,惹不起,躲得起,你自己好好享受吧!”........
晓阳一大早陪着父亲去参加赛龙舟比赛,那些阿公叔公们笑声连连:“光耀,你制作裙褂的一双手,怎么今年也来参加赛龙舟了?”
梁光耀看着一群人,淡淡笑了笑:“凑个热闹,重在参与,各位承认了。”说完,回头看向儿子,“晓阳,打个电话给嘉怡,问问她到哪儿了?今天路上肯定堵车,让她别着急,路上注意安全。”
手机就握在晓阳的掌心里面,他笑着说:“爸,你自己打过去吧,没必要每次都让我传话。爱就要大声说出口,这又没啥好丢人的。”
梁光耀刚才还是一脸的和颜悦色,这会儿突然就板着一张脸,“兔崽子,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娘唧唧的,爱打不打,废话真多。”
梁茶故作一脸委屈:“爸,我现在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您在外面多少给点面子吧!”
梁光耀鼻腔里面冷哼一声,在一旁做起了拉伸准备动作。他今年破天荒参加了这场赛龙舟比赛,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一时兴起。勤勤恳恳制作了半辈子的钉金绣龙凤裙褂,逢年过节都在店里做衣裳,这回就想好好放松一次,不在乎输赢地玩一把,也给店里那几个学徒放了一天的假。
嘉怡好不容易将车子开进了朗村,村子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敲锣打鼓声。全村人都聚集在河边观看激烈的龙舟比赛,岸边人山人海,到处彩旗飘扬,场面十分热闹。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几十条龙舟便像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条条龙舟都你追我赶,河岸上的村民都在奋力呐喊助威,为自己的队伍加油打气。
今天朗村一部分村民集中在河边看龙舟比赛,另一部分村民集中在村广场准备中午的龙船饭,嘉怡一路上都没遇见几个熟人。一路来到舅舅家,看见院子里的四方桌上摆放着她最爱吃的嫁女饼。想起小的时候,外婆经常做嫁女饼帮着这个家补贴家用。每次外婆做嫁女饼,她总是第一个品尝到嫁女饼的人。
走进外婆的房间,看见外婆换上了干净的四件套,还有她最喜欢的枕套,枕套上面绣了她最喜欢的蔷薇花。她坐在床边伸手抚摸了一会儿,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外婆身体的温度,以及外婆身上充满安全感的气息。她的身体有些紧张地颤抖,胸口和心间开始翻滚起复杂的情绪。
半晌之后,她锁上门,兀自一人走在村里。
村广场的那棵大榕树是朗村的图腾,村里人每年都会围着五百多岁树龄的大榕树一起吃龙船饭。今年的龙船饭也与往常一样,摆放在朗村的村广场上,一共浩浩****摆了上百桌,请了专业的大厨团队亲自掌勺。村里的老太太们和妇女们聚在一起帮忙打下手,陈素芬老太太也是其中的一员“大将”。她这辈子都是劳碌命,最怕闲在家里享清福。
周国峰的老婆刘青霞也在,女人们都在那边八卦,问周国峰有没有真心忏悔。刘青霞双手叉腰嘚瑟,“周国峰他敢不求饶?小心我打断他的两条腿!”
陈素芬突然凑近刘青霞的耳边问她:“青霞,嘉怡马上要回来了,你快帮我看看,阿婶精不精神?”
刘青霞刚才还是一脸盛气凌人,看见老太太立马变得和颜悦色,村里一直都秉承着尊老爱幼的优良传统美德。刘青霞笑着回道:“吃了龙船饭,身价过亿万,喝了龙船酒,精神又抖擞。阿婶,待会儿吃了龙船饭,您能更精神。这么一算,嘉怡也有好久不回朗村了,待会儿我要替您说说她。做人不能忘本,做人要有良心。”
老太太立马故作一脸不悦,语气里面更是难掩骄傲和自豪,“嘉怡是工作忙,她不是不想回朗村,她是根本走不开。大公司的部门主管,哪有这么容易当的,她手底下管了几十号的员工呢!嘉怡这才毕业几年,就已经在广州买了房子,买了车子,村里能有几个如她的?”
刘青霞不吭声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女儿在杭州的一家互联网企业上班。毕业几年了,一直都是公司的底层员工。杭州的消费水平一直很高,去除吃喝拉撒穿衣住行等开支,每个月到手的钱所剩无几。
儿子在北京的工作还不错,只是一直也是租着房子住。交往的几个历任女友,都是到了谈婚论嫁那一步,因为儿子在北京没套房子,最后谈崩掉了。普通人想要在北京买套房子,除非买到靠近河北保定那边,距离北京不算太远。儿子又觉得没必要,如今三十好几了,老婆都还没娶上。
偏偏周国峰那个二五仔,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从来不知道关心一对子女的现实问题。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刷短视频,看网上的妖艳贱货搔首弄姿。刘青霞真怕那个二五仔,哪天脑门子一热,给那些直播间的女人们打赏。
想到周国峰前天放出豪言壮语,赔偿款一到账就和李鸿泰一起去东莞放松几天,她这会儿恨不得去水果店买上一只榴莲,晚上“大刑伺候”。可一想到榴莲的价格,家中喜糖生意一落千丈,一双儿女捉襟见肘的现实问题,心中只好默默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