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骊山语罢清宵半

次日,下起淅沥淅沥的细雨,想起往年这时候梅雨该来了。潮湿的空气中仿佛什么开始滋长一般,路府有着往日不同的气息……或者只是雨声稀释了其余的声息,才显得这般沉静。

听到下人说叔叔有所起色,我撑了油伞过去。竹院里多了几个手脚勤快的下人走动。想往日,率性而为的叔叔总是不喜欢他人丹入他的竹院。我的心蒙上一层阴霾,叔叔的身子,真的这般不堪了吗?

叔叔不在卧房,那便是在书房。踏入墨香浓厚的书房,入眼的却不是一脸病容的叔叔,只见他稳立案前,正细细描绘着什么。专注的神情连我来到案前都不曾改变。

“叔叔……”小心低唤,他猛然恍过神来,露出如往常般热切的笑容,中气十足道:“言儿,小没良心的,这才来看叔叔我。”说着已经将我抱起。尽管我的身形比初来路府时大有长进,他仍是就那个姿势抱起我来,也不嫌累。

把我放下后,我忙不迭问:“叔叔你身体怎么了?”

“没事儿!”叔叔立即拍道,还为了证明自个儿没事而原地耍了几招。见叔叔脸色自如,真不像身体有恙,可昨日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大伙儿都瞧见了,怎能没事儿呢?没事儿那么大滩血吐着好玩?

见我明显不信任加担忧的脸色,叔叔眼光左右游移一下,才勉强说道:“一时气血攻心罢了,大夫说好生修养便无大碍,言儿不要胡乱担心。来,给叔叔笑一个……”

果真如此?我牵动嘴角,酸涩地笑一个。既然叔叔说没事儿,我也只能相信叔叔吉人天相。四下看一下,见案上一抹新绿,好奇问道:“这是?”

“言儿喜欢?”叔叔将我推向案前,执起细毫又往画纸上添一笔翠色,“这是一种世外异花,名为凤兰。”

凤兰?没听过?“叔叔见过?”

“叔叔也没那个福气。以前路府有过,可惜叔叔来路府之前此花便无故凋零殆尽,我只是听娘子描绘过它的国色天香,心中喜欢便凭空画作,也不知像还是不像,画好后还得娘子看过才行?”

“没有种子了吗?不能种了吗?”我歪着脑袋问。这么好看的花儿没了真可惜。花园里都是花团锦簇的牡丹芍药,看多了也腻味,若添了这等姿色,那该是怎样一番世外仙境的韵味。

叔叔不无遗憾道:“种子倒是剩下了不少,可惜没种活过。俗世究竟留不住这等绝色啊——”说罢叔叔掐一把我的脸蛋,说:“要不叔叔给你画一副,咱小言儿这么可爱,叔叔老早想画了。”

“不画,不画,我不给叔叔画……”我嘟起嘴巴,然后想起一事儿,脸蛋一下子红起来,扭捏了一会儿小声问:“叔叔,你知道子邢喜欢什么东西没有?”

叔叔应该知道路子邢送我玉坠子的事儿,也不问为啥平白无故送东西,就是一脸不怀好意的瞅着我,瞅得我差不多要钻桌底下去才说:“礼尚往来啊,应该的。那孩子,你捡一片树叶子给他,他也欢喜。”看到我蹙着眉头,他才又正经了一点儿,说:“说实在的我这当爹的也不晓得他特别喜欢什么,要不你到街上买个玩意。叔叔给你钱,买个好点的。

“不要,言儿有钱。”攒了好久的几两银子,比起玉坠子的价值寒碜得不值一提,可究竟是我的心意……那个,不是有“物轻情意重”这一说么?

从竹院出来,找了路佑,然后从角门溜到街上。我甚少上街,路佑倒是驾轻就熟,仗着个儿小动作灵活,拉着我直往人流密集处窜去。我看什么都新鲜,没一会儿,怀里一堆掐面人糖葫芦等零嘴小玩儿。末了,差不多都落在我们两五脏庙里头。这回儿出来纯粹变成跟路佑逛大街了。

差不多把附近走遍了,我们累得不行了,坐在人家后门阶梯上清点战果。剩下的小玩艺是不少,可每样东西跟路子邢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合在一起,怎么想怎么别扭。

“回去吧。”我捶捶身子,累得不行了,比路子邢逼着我跟他一起耍拳还要累——幸亏他很快明白我受不来那份罪。

“等等,我到那边方便一下。别乱跑啊,丢了我要给二少爷揍死的。”路佑一溜烟跑到巷子后头去。可是没一会儿他又跑回来,拉着我趴到墙角去。僻静的后巷里,一个农妇样的中年女人领着

几个小孩排成一溜,有男有女,都差不了我们几岁。一个涂脂抹粉的胖婆娘时不时挑起一个小孩的下巴左瞧右瞧,可一直摇头。

路佑指着那农妇说:“那是牙婆。路府好些下人都是从牙婆那儿买来的。”

胖婆娘挑到最后一个小孩,一张清秀可爱的小脸立马让她笑得一身肥肉乱颤,对农妇说:“就这个了!”

“他可是男娃……刘妈妈您的春风楼要的不是女娃儿么?”牙婆有些为难。

“男娃怎了?有些个官人就好这味儿。这里二十两,拿着!”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抛过去,牙婆立刻眉开眼笑地接了,把那孩子往那刘妈妈那儿一推,说:“以后你就是刘妈妈的人,好好伺候客人,以后少不了吃香喝辣。”

那小孩一直低着头,这会儿好像省悟了什么,猛烈挣扎起来。“我不要去!牙婆子,你明明答应我爹让我到大户人家干活的,什么春风楼,我绝不要到那种地方去!”

胖婆娘一手拧着他瘦弱得跟干柴似的手臂,另一大蒲扇似的大掌狠狠扇了他一巴。“这可由不得你!就是伺候人的命,还想挑三拣四。入我春风楼都要‘试鞭’,老娘就在这儿给你试了!”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条发亮的鞭子,不由分说地抽向那孩子。

“住手!”路佑大喝,冲出去拦着鞭痕累累的小孩面前。

“哪来的野小子,滚一边去,不然老娘连你也抽!”胖婆娘举高鞭子威胁道。牙婆在一边小声说:“是路府大总管的娃儿。”

“凭什么打人?”

胖婆娘冷笑。“凭什么?凭他现在是我春风楼的人,就是路府大总管也管不了老娘管教自家人。你滚不滚?”鞭子一抽甩在路佑脚边,路佑吓得往后一跳。

不知哪来的勇气,明明小腿肚在打颤,我还是冲了出去,颤着声说:“不、不许打人……”眼光掠过那个闪着泪花却倔着小脸的男孩,神使鬼差地冲口而出:“我、我要买他……””对,我们买了!不就二十两么?“路佑挺直胸膛喊道。

“呵呵呵——你这俩娃子还真掺合上了……”胖婆娘大笑起来,一身肥肉一颤一颤。“二十两那是牙婆的价,如今做了老娘的人,要想从我春风楼里出去——没这个价别想!”她肥厚的大手撑开,五根手指跟冬天的大白萝卜一样。

“五十两……”我和路佑都白了脸。要说二十两,回到路府想想法子总能凑出来,可五十……

胖婆娘阴恻恻地裂开厚嘴唇,笑得我们脊骨发寒。“五十两就想从春风楼要人出去,没这么便宜的买卖——五百两!”那个数目如同她的斤两,轰然落地,将我们震得脑袋发懵。

“傻了是吧?小孩儿要玩到别处去……不过,小少爷你要自己来替他,我二话不说将他放了,如何?”她不怀好意地瞅着我,我立马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她看了大笑,拽过男孩,抡着鞭子又要抽起来。

男孩似乎绝望了,在飒飒作响的鞭声中抽啜起来。路佑直扑上去要抢鞭子,闹成一团。我的心抽得紧紧,不知不觉捂上胸口,衣衫底下的一处坚硬触感让我猛然想起……我还有价值不菲的物件……

……

傍晚时分,我们又从侧门溜回了路府,只不过出去的是两人,回来的是三人。我和路佑把男孩带回了路府,给路管家看了。路管家问了男孩的来处,敢情他出自书香门第,无奈家道中落,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他爹迫于无奈将他买了,好歹是一条活路。在我和路佑的央求下,路管家终于答应让他留下,一时找不出适合他干的活儿就让他暂时跟着我。

听说我买了小跟班,大伙都来看,见他可爱都直夸我好眼光。我虚应着,一想到我交出去的东西,无论如何笑不出来,更怕路子邢找上门来,连日躲着。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路子邢终于寻到了机会,趁着晚膳刚毕我回房收拾的时间将我堵在房门外。悄无声息的脚步声接近门边,待我门外有黑影时已经晚了。

他板着一贯的脸,一脸煞气地将正欲外逃的我逼入屋内。“这几天你怎么回事儿?嗯?”声音低哑,正说明他此刻心情不悦。我绞着手指,看着他的鞋面,一时不敢说话。

“怎么不看着我?我是多长了一个角,还是变了青面罗煞,叫你这几天见我跟见鬼似的?”

他是真生气了,不然会用这般恶劣的语气跟我说话。自打那日他在竹院外头弃我而去,我俩就没有好好呆一起过,估计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后来我见了他就躲,莫怪不易动怒的他也要生气。可是……今日这状况又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凭什么你兴师问罪来……

他踏入房内,怕我从旁边溜走还是怎么,甩手关了门。背光的房子一下子陷入阴暗中,路子邢暗色的衣服更显深沉,无形中加重了我的畏惧。

见我如此,他也知道我吃软不吃硬的个性,不由得放轻了声音:“是不是生我的气?你要说出来我才能知道啊……”

轻软的语气让我好不容易鼓起来的一点骨气一下子蒸发掉。我还是一语不发,只觉得委屈,喉头开始发哽,好久才目光转向他处,言不由衷地说:“没有……”

“你有事儿瞒我对不对?”他立马察觉,声音凌厉起来。我本能地缩起脑袋,往后退去。他最容不得我有事儿瞒他,还避重就轻地糊弄他——我也知道他会看穿,偏偏就是不争气,学不来脸不红气不喘地撒谎。

“倒是说话啊!”他迈前一大步,比我高一个脑袋的身躯完全将我包容似的压迫上来。

再往后退,脚跟碰到了房间中间的桌子,退无可退。想到无论怎么逃避,最后也是无能为力,只能硬着头皮颤颤说道:“我……我……买了个人……”

“这我知道。路总管说了,他也答应留人了……慢着,你哪来的钱买?”他终于意识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我一颤,极快地左右看两下,猛然往他右手边窜去——妄想终究是妄想,我和路子邢的运动神经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上,他极快反应,眨眼间将我堵在床侧。

“为什么这么害怕?有那么不可告人么?”一贯低沉声调拔高,路子邢抓着我的手腕,狠狠蹙着眉头陷入深思中。不到一会儿,他加诸在我腕间的力道忽然加剧,“不要告诉我拿那东西换去了?”疑惑的语气,但是那声音如刺人的冰棱子让我恨不得就此才他眼里消失。

“不说是吧——”语毕,他猛然起我的衣服。我吓了一跳,立刻大力挣扎起来,怎奈在发起狠来的路子邢面前如同蝼蚁撼树。外衣中衣里衣一件件被剥开,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直至最后,上身完**逞在他面前。

平坦光洁的胸膛,除了胸前两点异色……还有他送给我的玉坠子垂挂在中心……

“这是……”他愣了一下,拿起那个价值的玉坠子,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你没有……”

“我有!”带着浓重的哭腔大喊:“那个坏女人要五百两银子,可是我哪儿来五百两,所以拿东西换去了……我舍不得拿你给我的去换……只好拿娘留给我的玉佩……”说到这里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惟有抱紧自己的双臂大哭起来。

“言儿……”他雄得无以复加,立马将我拥进怀里,痛苦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曾向人低头的少爷无措地道歉,只让我委屈的情绪更加泛滥,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全部渗进他胸前的衣衫里,一直熨湿他冷硬的心。

路子邢夜里一直留在这儿了。

自打姐姐十二岁后,菊院里除了我就不让其他男的随便进了。之前路子邢偶尔还过来跟我钻一个被窝,说些悄悄话干些坏事儿,那关系热乎者。可那之后我就只能一直孤枕到天明,特别到夏夜闪电雷鸣的时候吓得睡不着觉,又被叮嘱不能找姐姐去,就越发想路子邢想得紧,只想跑到他的兰院去。可最后还是忍住了,怕给大家笑话。

跟路子邢的关系开始疏离……大抵也是不再睡一起开始,我和他都大了,不能再像毛头小子一样瞎混一起……大家这么耳提面命着,我们也终于如大家所愿相思相望不相亲。也许一直那么下去我们最后也只是一般外戚那样成了点头之交。

可是他还是放不下我,我舍不了他。隔了两年,他熟悉的味道又盈满我的床榻,那般叫人安心。

“我以后也不会让你哭。”他这样承诺着,将眼红红鼻子红红的我压在他胸膛上。

我含糊地应着。说了大半夜的话,脑子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听着他强而有力的续,和着他越加低沉的声音,光听着就像是一种享受,至于说什么我倒不那么在乎。

屋外檐下一滴滴的夜露,给这个清宵添一分冷意。在路子邢的怀里,却前所未有的安心。意识模糊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个夜晚能一直持续下去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