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却道故人心易变
领子被揪得好难受,喘不气儿来,小小身子被拖得踉跄不已。我带着哭腔解释:“二管家……我不是……没有……是二少爷给我的……”
傅财管家充耳不闻,急于领功般急急前行,不耐烦地甩了我一巴掌,骂道:“见了夫人我看你怎么说!小畜生!”
路佑急忙追上来,拽着傅财管家连打带踹。“放开小少爷,老财奴,老坏蛋!”
“臭小子,一会儿两个一起收拾!”傅财且骂且打,一路喧哗不已。逮到一个下人,傅财嚷道:“请夫人到偏厅去,路家出一个小贼。”
未到偏厅,路大管家闻讯赶来,紧皱着眉头看着纠缠到一块儿的一大两小。
我把脸哭花了,抽抽噎噎好不凄楚。路佑被傅财打了好些下,头发零落小脸掌印赫然,一向八风不动的路管家也不由语气含怒:“傅二管家,小儿不懂事就劳你教训。小少爷到底是主儿,你这为的是哪般?”
傅财冷笑,放开我的领子,却是揪起那玉坠子,好不理直气壮道:“大管家,你看这是什么?”大管家一看,也不由怔住。
“吵什么吵?”淡然的声音将现场气氛冷却,大管家二管家都垂手侧立一旁,恭敬地颔首道:“夫人。”
依旧是覆着经年累月的冷霜,绝俗的容颜却是让人难以直视的冷漠与疏离,坐在主位上,路夫人漠然的凤目扫过众人,最后定在我身上。冷意瞬间将我笼罩,我激灵一下,忍不住后退一步。
傅财捏着玉坠子,勒着我脖子上前去。“夫人,奴才在这小子身上发现这块上好翡翠,肯定是他打哪儿偷来的。小小年纪手脚如此不干不净,请夫人一定要用家法好好管教。”
夫人淡淡开口:“拿来看看。”
“是。”傅财猛拽一下,没能把绳子拽断,于是一阵猛拽,我痛得哭叫起来,“不要拉,不要拉……是二少爷给我的,真的不是偷的……呜呜呜呜——”
“休得狡辩!”怎也拽不断,傅财直接拉着绳子勒着我到夫人跟前去。
夫人冷冷一瞥,吓得我立刻噤声,哭也不敢。她拿过玉坠子,抚了两下,悠然道:“‘珍宝阁’里藏的奇货果然不错。子邢越来越有眼光。”
两泡眼泪含在眼眶里,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只能轻轻点头,声如蚊呐道:“……夫人……真是子邢……给我的……”
“你说……子邢?”夫人的声音忽然冷了几度。
我一噤,连忙改口:“是二少爷……”
傅财管家脸色变了几变,不知不觉松开了我的领子站到一边去。坠子仍然放在夫人手心,纤细的一根绳子,红黑交替——我和二少爷的头发交织而成,坚韧难断,却将我牵制得动弹不得。
路夫人忽然放手,坠子从她手中滑出。小小的玉石却带着沉重的力道撞击在胸口,让我随之坐倒在地。
她缓缓站起来,垂眼看着软倒地上的我,过于幽深而无法揣测的眼神让我不寒而栗。
“既然是子邢给你的,那便是你的了……”冷淡的眼神,熄灭了生命之火一般的寂然,直直加诸在我的身躯上,俨然一种警告与威胁,又极快地消逝于她绝然转身的背影里。
许久……留下来的死寂如同阴霾笼罩着侧厅,只有路佑轻手轻脚过来将我扶起。“小少爷……”
我好久才回过神来,浑身一放松,大气还没喘一口眼泪就刷刷的下来。路佑手忙脚乱地哄:“小少爷……没事儿了……”拈起衣袖想要给我擦眼泪,又拿捏不好轻重,将我的眼周揉得生痛。
“算你好运道……”傅财冷嘲热讽着又靠近来,我生怕他又折腾出什么来整我,抓着路佑的手腕缩到他身后。路佑一瞪眼,迎着傅财一副准备拼命的坚决表情。幸好路大管家终于看不下去了,出言制止道:“傅二管家,账房那边的事儿都完了的话,就交账与我罢。”
路佑拉着我赶紧冲出侧厅,没想外头急匆匆跑过来一个下人,一见大管家就大喊:“大管家不好了!老爷他……他……”
“老爷怎么了?你慢慢说——”
用力喘了好大一口气,那人才得以说清楚:“……老爷吐血晕倒了!正往府里送回来——”
我脚一软,摔倒在门槛上。叔叔不是跟二少爷上街去了么,怎么吐血晕倒呢?叔叔身体一向不错,莫不是遭意外了?那二少爷……子邢他呢?
家里乱做了一团,夫人还没走远又折了回来,一行人急急往大门赶去。我脑子嗡嗡作响,随着人群去,小孩子本该不应掺进来,可是这时候有谁在意这些。穿过一道道长廊一个个廊桥,那座高耸的府门仍遥遥在望,我第一次怨恨路府如此之大。
终于到达大门口,那儿已经围了一堆人。看见路夫人来,下人们都往两边分开。我顾不得更多,连对路夫人那股刻骨的恐惧也忘诸脑后,甩开路佑直往最前头钻去。
赫然入眼是倚在下人身上血染前襟的叔叔,然后是子邢——一手血红,月白的长衫溅洒了一长串血迹,映衬得可怖无比。
我只觉心脏所有的血液瞬间抽空,身体遍体冻彻,呼吸窒在喉间,连视线也一阵发白。
“都说没事儿!不用如此大惊小怪!”叔叔神智清醒,推开搀扶他的下人,一语未罢猛然捂着嘴唇咳嗽起来,极为刺目的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四下又是一阵大乱,路子邢急忙上前去抚着叔叔的胸膛给他缓气,眉头紧皱道:“爹,别说话了。”
一向冷静的夫人也苍白了脸,喝道:“快扶老爷回房,请回春堂刘大夫!”
路子邢和着傅二管家一起搀着叔叔,擦过我身边。忍不住伸出手去拉了路子邢的袖摆……什么都好,给我说一句话,一个安慰的眼神,让我不要这么仓皇无助地害怕着……
路子邢头也不回,甩开袖摆,干脆利落,如同擦过空气般将我错过。簇拥上去的人群旋即将他淹没,留给我什么也抓不住的被遗弃的创伤。
伸出的手依然顿在空中,依然像挽留这什么一样的姿势,直至感觉他再也不会回头理会我时才缓缓蹲下身子,环抱自己咬着下唇低声啜泣。
……不能怪子邢……叔叔那样了最担心的是他……不要这么任性……傅言……不要伤心,他不是有意的……
“小少爷……”
路佑连叫了好几声我才抬眼,看见他一脸担忧。我吸吸鼻子,抓起衣袖擦干净眼泪鼻涕,带着浓浓鼻音地说:“我要去看看叔叔。”
到了竹院门口却被拦下来,无论如何祈求还是无法进去。这是当然的事儿,这等事儿小孩儿又帮不上忙,进去了也是碍手碍脚,还要分神担心我们添乱。
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脚步执拗地固定在院门,面对驱赶也只是低着头稍退几步又小心上前。咬着嘴唇,紧紧揪住衣衫底下的玉坠子,我要见子邢,他不出来,我便等。不为什么,只为能想见一面他,一面足矣。
院前人来人往,丫鬟奴仆们或远或近在附近探头探脑,风声将那些让胡乱猜测的窃窃低语吹进我耳里,只能胆战心惊手足无措。他们怎么可以胡说,叔叔是那么好那么温柔的人……
好一会儿,发须半白的大夫被人半推半拽着匆忙赶来,径直入去,我跟着往前两步也只能看见他们的身影隐入石屏风后。揪紧疼痛的心口,唯一能做的就是跟所有等在外面的人一样屏气凝神,能听到些微声息。
偌大的路府仿佛停摆一般听不见更多声息,仅有凉风摩挲枝叶的沙声,偶尔风大一点吹落什么都能叫我浑身一颤,若不是路佑在一旁支撑,连站稳都难以坚持。
午时已过,大夫进去将近一个时辰了,往常有个跌打损伤头痛脑热,大夫号脉连写方子都用不上盏茶的时间,眼下耗时这么久,莫非真的……叔叔有了万一?
路管家终于引着大夫终于出来了。大夫神态疲惫,连背药箱子的小徒弟也脸色黯然。我心头一紧,赶紧拦住去路,急道:“叔叔怎么了,大夫,大夫……”
路管家将我拉到一边,“路佑带小少爷回菊院去。”领着大夫急忙离开,还需赶去拿药。
“大夫等等,等等……”我追着过去。路佑使劲将我拽住,劝阻道:“小少爷别追了,迟早知道也不差这一时,先回菊院吧。”
“不要!”使劲甩开他,跑回竹院门口,望着高高的飞檐青瓦和矗立在门洞后面遮挡住一切的石屏风,把心一横,蹲在地上不起来。我要呆这里,别人说的我也不要听,就要路子邢出来给我说。
路佑跟过来,深深叹气道:“平时任人欺负,怎么这关头这般执拗?”拿我没法子,又无法舍我而去,只得跟我一同蹲在地上,像孵蛋的两只小母鸡,任凭光影影动,炽热的阳光头顶煎熬。
直至天边彩霞散漫,晚归的燕子掠过头顶,轻微的脚步声才在屏风后头响起。猛然挣起身,僵直的身子却不听控制,一下子扑到在地。双脚像钻进了无数虫子,忍不住哎哟。路佑赶紧将我搀起,口气怜惜又无奈,“怎么大半天蹲着一动不动?”
“放开他!”路子邢一声沉喝,路佑反射性地放手,刚要站起来的我又扑了一身泥尘。
路子邢过来将我拉起,拍拍泥尘。余光看到路夫人冷冷扫过的目光,赶忙将路子邢推开,退离一臂之遥。“不敢麻烦二少爷。”客套而疏离,路子邢愕然一下,留意到他母亲的眼光,随即作罢。
苦苦等候一天,仅得一面。强压下委屈,我知道子邢也有难处。路夫人不喜欢两个少爷跟我们姐弟往来,明里不说,可是谁不会看脸色。说到底我们不过寄路府篱下的外姓人,仰赖路夫人鼻息而活,有子邢待我如兄弟已是难能可贵,哪能恬不知耻地要求更多。
独自郁郁回到菊院,却看到姐姐与大少爷正在拉扯。一见我回来,两人急急分开。大少爷呐呐说道:“言儿你可回来,玉儿……你姐姐等急了……我先走了,你们姐弟俩快用膳吧。”言罢快步离去,落荒而逃般。
姐姐和大少爷……那样的氛围和脸色,明眼人都知道大有不妥。打打闹闹这些年,两人暗生情愫了吗?
“姐,你喜欢大少爷?”既是疑问却也肯定。
“别胡说,谁喜欢那个书呆子!”强硬的语气反驳,两颊却不争气地生起红晕,被戳破心事的困窘在脸上再明显不过。
“那……用膳吧。”你们不会有结果的……这句话已经在喉间滚动,却不得不咽下去。姐姐和大少爷,竟也让我想到自己和路子邢,不同的情谊,牵挂与心伤却如出一辙,如何忍心……
呆至深夜,也不见路子邢来。幽幽长夜,只有巡夜的梆子声由远及近,我终于熄灭了将尽的烛火,心上如巨石重压一般难以释怀。往常见我扁一下嘴巴,再晚再忙他也赶在熄烛前来到菊院,好说歹说将我一顿好哄,免得夜里我翻来覆去钻到牛角尖里。可如今……烛泪成花,泪花成簇,也不见你的身影。偌大的路家,我也看不清你的所在。
可我知道,这怪不得子邢。
本来子邢生性严谨,路家重任在身,如今又加上叔叔生病,他的压力可想而知——或者,我不该再这么任性,整日巴望着同他形影不离。将来无论挑起路家重担是子邢或者大少爷,众人的期许下,子邢势必没有再顾虑我的余地。我们,都不再是以前那样无忧无虑的小孩。
手上点点,恍过神来发现自己两行热泪,滴落手背。抹一把眼睛,泪水却怎也止不住……你不能来,你没时间来,我都明白,子邢……可是我还是盼着、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