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故人
月无华找到我的时候,我站在崖边。崖下水面风过无痕,平静得诡异。肉眼到不到的水底深处,惨死的冤魂拼命朝水面伸出它们的腐烂见骨的手,等待着绞杀每一个滑落水面的生命。
阴气弥漫,稍有知觉的人都不自觉地汗毛直竖,可是每一年来被引诱过来的人还是那么多,掉下去的一个接一个——皆因看到了心中所想,那些虚假而美丽梦境——当魂牵梦绕的伸手可及的时候,有多少人能够把持自己!
凝视脚下这片平整如镜的水域时,路子邢看到的是什么?
月无华在我脚边坐下,一腿支起,另一支脚露在崖外,晃啊晃,水底的死物开始狰狞地,疯狂扭动水草般而黏稠的身躯,蛆虫般涌动,恨不得冲出水面将他扯到水底。
可惜,阳光太盛,阳气太烁,它们即便痛苦沉沦,也不愿意就此烟消云散。
月无华一直看着水面,几乎出了神,过了好久才问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不是人,我只看都一切的本原,那些怨灵狰狞到不堪入目的丑态。
他抬起头来,仅剩的眼睛闭了起来,风吹起他掩住另一边脸孔的黑发,露出划过他半脸的伤疤——依然可怖,却因为看得太多,我已经没了当初的厌恶。他伸着脖子,呼吸带着黏稠水汽的风,一如既往地笑得风轻云淡。“原来真的可以看到……我想要的就在我的面前,明明走下去就可以了,为何我还要后退?”
我翻了个白眼给老天看。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不要来问我,我没你聪明。
他的笑变得幸灾乐祸。“别自以为潇洒,你能好到哪儿去……哧!跟你这东西半斤八两真掉份儿!”
我——感到很荣幸,月大公子!
扔下一句话就忿忿地走了。反正跟他早没了干系,我孤魂野鬼一只,不用买他的帐。他心情不爽就想拿我开涮,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他有今日,说句很中听的,那叫老天开眼,纯粹一报应!
月无华也没啥不悦的反应,只是等我快进林子时那么随便地随意地扔了一句话,直直插进我的心脏,把我狠狠钉在原地。
“路子邢住在以前傅言儿休养的别院里,就在李家村后头山脚下。”
跟月无华玩横的——果然没有好果子吃!
我呆呆地杵在林子边上,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翩翩而去。我的思绪开始飘散,飞越了林子,穿过李家村,到了那座苍翠的山丘下那座曾经看见过的雅致庄园里。
我想要的就在那里,明明走下去就可以了,我还在这里犹豫什么?
一座几乎算不上是山的小丘,小丘脚下一座小小的庄园。三两楹简陋的瓦房并排着,房子右侧墙根下放着个水缸和一些乡村百姓家常见的杂物。房子四周用竹篱笆斜斜插着围起来,姑且隔出了一个小院子。篱笆下面长满此处最常见的君影草,白白的小花开得正热闹,沿着篱笆一溜看过去,说不出的清新雅致。
这样的地方的确是用来养心养身的好去处,但是要路子邢住在里面……怎么看怎么不相称,就像当初停泊在渡头的路家白帆船一样。
但是,路子邢确实就在这里,我看到他的身影在窗子后面闪过。只是一个侧影,却已经让我在篱笆面前却步——接近,但又害怕太过接近。
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只是过去看看而已,不碍事的,反正……路子邢也看不见我不是吗?
揣揣不安地好像做贼一样穿墙而进,里头竟然没有人。我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一份浅浅的失落。
隔壁传来一点声响,然后一个雪白的影子沿着墙根窜到这边来。雪白的皮毛,绿油油的眼珠子,不是阿天还是谁。
它照例蹲到我面前,歪着脑袋看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看着这样的阿天,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些事情。阿天用天雷轰了黄鹂庵,而天雷不是区区妖物可以掌握的法术,即使阿天是天狐——它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一颗修炼千年的内丹——如果这就是代价的话,阿天还算是幸运的!不过要多大的仇恨才会让阿天放弃千年道行,只为一偿恩怨!
黄鹂老尼姑再了不起也就一介凡人,又怎能跟阿天有上百年的恩怨?!到了这种地步,两败俱伤,又是为了什么?
阿天发出了细细的鸣叫声,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孩,似乎失去了灵力的它也失去了某部分记忆,不然以它高傲的性子又怎会摆出这样乞怜的姿态。我蹲下身子想安抚它,可是没有了灵气的阿天只是一普通白狐而已,我根本触碰不了它的实体。
忽然阿天的鼻子颤了颤,然后撒丫往门外窜去。我跟在它的后头到了厨房,里面原来有个人在灶台前打转。我看着那个忙碌的背影,感觉有点熟悉。
阿天奋力地爬上放着食物的桌子,飞快地叼起一块鸡肉躲到一个菜篮子后面津津有味地撕咬起来。
转过身来的人一看鸡肉少了,再眼尖地看见露在菜篮子后面的一截尾巴,立刻从锅里兜了一勺热水泼过去。“该死的畜牲!”
我狠狠倒吸了一口气——只略比傅言差了一点的清秀脸蛋,熟悉的刻薄嗓音,不正是阿吉么!
吉儿……路子邢为什么将她带着身边?又是……因为傅言不在身边?
“原来跑到这儿来了,你这小东西!”略带高亢的清亮嗓音响在门边,进来一人,竟是路佑。他从桌上拎起白狐放在手心。“哈,自个儿找到晚餐吃啦,这是我打的山鸡,好不好吃?”
路佑又从桌上拎了一块鸡肉塞到白狐儿的嘴里,随即被阿吉用勺子在脑壳上敲了个脆响。“这么向着那畜生干嘛!”
路佑捂着脑袋哇哇大叫,很快又凑到吉儿身边,往他身上蹭过去。“呐,吃醋了?”
“找死啊你!”阿吉一肘拐过去,撞在路佑的腰上。路佑夸张地叫了一声“好痛”,一手往吉儿的腰上揽去,阿吉扭了几下没挣开,竟也由着他去。
接近傍晚,窗外淡淡的夕照洒进小厨房里,映在靠得极近的两人身上,我看到阿吉即使嗔怒,脸上也有一种光彩,那是一种沉浸在幸福中的光彩。
这两个人……原来是这样,我……错怪他了……
“煮好了,赶快端出去!二爷出去了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呢。”阿吉颐指气使道。
路佑的眼神暗淡下去。“二爷每天这样也不是办法,每次看见二爷站在那里我就怕,怕二爷跳下去。”
阿吉抿了抿嘴,不作声。
“傅公子都去了这么久了……若是傅公子还在的话,一定早就现身了,二爷不能这样一直想不开。”
“想开了又怎样?”阿吉转过头去,那这布巾用力地擦着灶台。“有谁不知道他死了,早四年前就死了。哼!死也不死干脆,还跑回来瞎折腾,我看他压根就没想给二爷好日子过!”
“吉!别说了!”路佑不由得语气硬了起来。
阿吉的表情难看起来。“得!我晓得!我没资格说她的不是,谁让我……”
路佑一把将他的嘴巴捂起来。“过去的事儿就不要再提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阿吉终于沉默下去,神色异常暗淡,推开路佑的手,自顾自地收拾厨房。
路佑也不发一言地把饭菜都摆到饭厅,再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就到厨房里拉着阿吉走了。
响奠色暗得比较慢,西边的彩霞逗留了很久,透过门口把淡黄的余晖铺在地上。我一直坐在餐桌边,看着那些热腾腾的饭菜渐渐变凉。留在这儿陪我的只有阿天,它没法爬上这桌子只好趴在我脚边玩自己的尾巴。
这个小庄园里一直还有一个人,他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在我面前,而我也没有过去看他,哪怕他就在我穿墙可及的地方。
天色完全黑暗下来,天地间一片纯然的黑暗。从门口看出去整个李家村没有一丝灯火,于是整个感觉这里安宁得过分。渡头,不,整个地界都不同以往了,这个时候竟没有了属于夜的另类喧闹,似乎曾经的很多浑浊的东西都一扫而空。
轻轻的脚步声朝这边接近,那样细微的小心翼翼般的移动着,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打扰到什么东西一样。
微弱的烛火也随着脚步声移动,昏黄昏黄的一圈模糊的亮光出现在门口。最先出现的是一双宽大的手,捻着小小的烛台,然后他整个从黑暗中淡泊出来,飘忽不定的烛火在他的脸上投射出变幻的光影,然而我可以看得清楚——他的脸,脸上的每个细节都在昏黄的烛光中清晰起来。
他把烛台放在桌角,缓慢地落坐,拿起碗筷缓慢地进食。
昏暗的烛火几乎让人难以看清桌面的饭菜,阿吉用心烹饪的美食过了一个悠长的黄昏,在这样的烛火下便像蔫掉的黄脸婆。
我静静地看着,看他安静而专注地挟菜、咀嚼,浑身的骨节被看不见的线控制着一般,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好像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件事可以做,没有任何必要或不必要的理由。
我所看到过的,所谓行尸走肉就是这般。
想起以前,我和他一起吃饭的情景。我总是怕那个时候的,他嫌我体重不够总是想方设法地哄我多吃。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总是为我的拒绝而流露出让人于心不忍的雄,我看了也雄,但还是坚守原则……不过看穿他并不外露的深情也总是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现在跟那个时候差不多,两人比肩坐到一起,亲密得没有距离,而他跟那时候一样……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次,他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
明明近在咫尺,越远如天涯万重,可知,我们已经比肩而邻。
我一直都在想你,半年来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你知道吗?路子邢……
我骗了我自己,我以为那些没有你日子我也能过得很好,但是那都是骗人的,我只是给自己一个孤独存在的理由而已。
我已经回到你的身边,你不用再到任何地方寻找了,我就在这里。你抬一下头,只需一下下而已……我就在这里……
他的手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所有的动作停顿了,静静地,漠然的表情变得专注起来,好像在聆听这片寂静深处的声音。
他缓缓抬起头来……缓缓地,转向门外。
莹莹的一团幽光悬浮在空中……后面站了一个白衣人,手里提着小灯笼,发出淡淡的光,险些让我以为是其他东西。“打扰了。”那人说。
幸好是人……应该是人。
来人把灯笼往上提,清浅的幽光映照出他的面容。
来人很年轻,弱冠年龄,面相很温良,温良的眉温良的眼,连说话的调子都让人感受到他的温良,浑身散发出类似书生的谦逊气质。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着这个人不像表面看上去的平和,甚至,隐约的,我嗅到他有着跟月无华类似的味道。
而且,总觉得这人的面相很是熟悉,在哪儿看过,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桌上的阿天忽然发出一声嘶啸,浑身的白毛激灵灵的竖了起来,然后撒蹄跳下桌子。
来人微笑,极快地一把抄起想从他的脚边窜走的白狐儿,用两手不松不紧地箍住。被抓住的白狐拼命挣扎,口手并用在他手上扒出一道道见血的红痕。
他好像没有感觉似的根本不在乎,依然笑得谦逊又温和。“家教不严,我家的小东西给公子添乱了。”
路子邢没有作声,只是恢复了方才的冷淡,漠然地看着他。
我大抵知道路子邢心里想着什么。这个人无声无息地来到离他如此接近的距离,来到他不容他人侵犯的领域……或者,他以为接近他的,是他已久的……
来人面对着路子邢的冷淡竟也保持着温和的笑容,还大大方方地打量着不大的屋子。桌角一灯如豆,我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
他打量的目光让我感到不舒服,总觉得似曾相识。忽然他的目光停顿在一处,凝焦,然后笑得别有深意。
他在看我!我知道,他的目光不是穿透我而去,而是准确地抓住了我。甚至,四目相对我几乎能看见他眼眸深处的灵光。
“公子尚有客人招待,在下就不打扰了。”说完他朝我点点头,示意告辞。
“慢着!”路子邢忽然叫住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的身子已经半转过去,稍顿了一步说道:“公子身畔有一‘故人’,合该聚谈一番,在下怎能坏人美事。告辞。”
“你是说——”路子邢猛然回头,紧张地四下张望,那么专注的眼光一次次从我身上掠过,却没有一次停留。
“不可能……”遍寻不着,他的眼神开始分裂,伴随着某种疯狂。“……在哪里……哪里……他在哪里!”
他冲出门外,可是眼前只有浑然一片的黑暗,那个人连气息都融入了黑暗中,只有温良他的声音在四面八方缓缓流转,仿佛自黑暗深处无中生有而来。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故人’归依大不易,劝君须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