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渡头

月无华说,在渡船上是一种闲暇,旅人的心情和整个行程脱离,于是时间独立成一个寂寥的片断。

我随意地观望。清莹的绿水看不见流淌的痕迹,水深的地方透出点幽蓝,说不出雕静,整个水域仿佛仍在酣眠着。稍带湿意的风轻吹,皱了一江春水。

清晨的渡头却是宁静的,宁静的人群尚在归处。熙熙攘攘的尘世中人,仿佛在这个时候停住了脚步,沉溺在旧梦里。

没有任何变化,这个地方,渡头。

我离开这里已经半年多了。

半年,秋去春来,紧接着一夏繁华。

半年里跟着月无华跑遍了大江南北,从南疆的幽魂谷到北疆的晾马镇,东海的神秘岛到西域的圣山,看到的新奇之多之怪异,估计说出来就成了妖言惑众。

天高地阔,世相万千,区区一魂,渺渺一粟。

半年的时间,我想,我有所不同。

船轻轻地擦上水岸。月无华拖着脚步上岸,没有看我一眼。

我和他之间的束缚已经断开。缚魂圈,如今不过是他腕间一样寒碜的饰物而已。

看看四周,除了早起的鸟儿,只有未歇的虫萤,老槐树的枝头间有一些灵动的影子在探头探脑,我发现树洞里已经多了一窝松鼠崽子。

山上开满了君影草,一片清浅的蓝。一路上山,偶尔回头,看到渡头那边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待渡,江上却还没有一艘船。

似乎看着渡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回到了这里,总会下意识的留意江面的状况。

有没有停泊的船,有没有下船来的人……然而如今再看,徒留与往日迥异的怅然和迷惘。

轻轻叹气。我从没有期望过半年的时间能够把一些记忆撇开,留在脑海里的景象依然清晰,只是它的重量不复沉重,那么回忆起来的时候,我还能自欺欺人地笑着。

拍拍脑袋,把心思放在眼前的难题上——想想该怎么给黄鹂解释那个人偶的下场……顺便考虑考虑我的下场。

但是我很快发现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因为黄鹂寺不存在了!

倾倒的柱子、破碎的瓦片、四散的什物……就连寺外的老槐树都成了好几截的焦炭,还有地上一个接一个丈宽的深坑……好、好壮观的一片残垣败瓦!

惊骇!继而心生侥幸——老黄鹂终于遭天遣了么?

绕了一圈,确定黄鹂庵连个老鼠也没有窜出来,我才放心——这个地方,已经纯然一片空虚了。

这半年里发生的事情还真不少。要是当初我还呆在这儿的话,指不定现在又是另外一种光景!

浩然太息,世事一向如此,不是这般就是那般。

在渡头待了一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只肯理睬我的水鬼,然后问黄鹂庵发生的事情。

那鬼没好气地说:“还不就是那只死狐狸,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引来天雷轰了那座寺庙,不过它也没有好下场,那个老和尚可不好惹……”

言简……意何其骇!

阿天它、它为了我……跟老黄鹂直接耗上!?然后……两败俱伤!?

在我目瞪口呆的时候,那鬼上上下下打量了我,然后问:“你是不是叫傅言?”

饶是我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吃了一惊,心想我什么时候这么有名气了,连路家百里之外的渡头的一只无名鬼都知道我的事情?

“是、是的,怎么啦?”

“早半年有一伙人大张旗鼓地来这儿找个叫傅言的男子,我看过那寻人的画像,跟你一模一样呢。”那鬼想了想,又说:“出悬赏的那个老爷就在镇上,叫什么路……子星还是子邢的。”

一时间,我听到夜泊的渡船擦上堤岸的声音,还有夜鸟拍着翅膀飞过的声音,夏风呼过高高的树顶,一阵喧闹的沙沙声……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人在说话……

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声音,最清晰的,却是那最后一句话……叫什么路子星还是子邢的……路子邢……路子邢……

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似软成一团跌落到地上,脑子里轰隆隆的回放着那个名字……

忍不住捂住脸,从喉头深处发出呜咽。

怎么可能,开的什么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他……路子邢……来了这里?!

回到渡头以来的淡漠心情骤然不见。那段记忆离我已经半年,我以为我的心境有所不同,但是当他的存在被真切地提及时,一切又重新回到现实中,他的一切从记忆里复活,不由分说地占据了我所有的心神、意志,而况……他的距离竟然离我如此之近……

路子邢……他就在这儿,渡头!

他若真的就在我伸手可触的地方,我该怎么做?他为什么会在?他知道了什么?他在想什么?他着什么?

我问自己,尽管心中有一个答案,却又惴惴不安——我能去见他吗?用什么身份、什么姿态?现在这个鬼的模样?

潮水慢慢溯上来,好像心中深刻的痛苦和甜蜜,渐渐湮没没有形体的身躯。

渡头的路一直延伸着,隐没在树林中的那一头通向镇子。看着视野中一片昏暗的渡头,记忆中远离路家的那一天晚上也是这么昏暗,水边滴声依旧,相隔半年的景象两两重叠起来,不由得,心头一片惘然。

如此漫漫长夜,我无法回答自己,只能杵在水寒月白的渡头,无力自问。

夜,无论如何漫长黑暗,总有过去的时候。

一轮金日悠悠地从地平线露出,呈铺奠水一色的大江壮阔而苍茫,远处曲折的连绵的岛屿在苍茫的水面上显出淡淡的翠色,渐渐浓郁起来。

这是亘古的规律,正如有一些东西,注定跟你的生命有着不可分割的牵拌,哪怕你逃避,却总能以特定的形式出现在身边。

脑袋混乱到近似空白,目光却茫然追逐着每个在渡头交错的影子,一个闪神,看到了浓郁的枝叶间跃动的白影。

即使相隔甚远,我也能看清楚——洁白无瑕的皮毛在浓绿间特眨眼,尖尖的耳朵时不时神经质地颤动一下,绿油油的眼珠子直直向着这边瞅,跟我的目光紧紧胶着。

天下间白狐何其多,但我认识的就这么一只——阿天!

立马从树洞里飘出去,但是阿天猛地掉头,撒蹄往林子里窜,雪白的影子一下子消失在浓绿中。

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走,只能一直跟着飘过去,一直到了一处崖边。

这个地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心头一阵不爽——这处崖边延绵着浓密的杂草,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已经无路可走,踏错一步就悔恨莫及。水里那些冤魂不散的家伙大部分都是糊里糊涂的在这儿送了命,然后又跑回来让更多人送命,冤冤相报没完没了。

转身就走,却在转身的瞬间瞥到一个站在崖边杂草中的人影。

一顿,然后在下一个瞬间被雷击了一般无法动弹。

仅仅一个背影,独自伫立在杂草间,远眺大江,茕茕身影在呈铺的水天间渺小而落寞,却熟悉到已然铭刻在我的灵魂最深处。

脑袋一瞬间的空白过后,整个灵体忍不住起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他、我……

仿佛有所感应,他就在这时候回过身来,却是茫然地顾盼。依旧是剑眉飞扬、依旧是炯炯黑瞳,眼神却消隐了过去的锋芒,恹恹的——只是凡胎肉眼,如何寻觅我无形的灵体……

一步步后退,明明知道他不可能看见我,还是忍不住想把自己藏在身后的枝叶间……我还没有任何准备,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即使他察觉不到我的存在!

身后忽然出来细微的枝叶摩挲声,转头一看,赫然就是阿天,正蹲在我脚边,狐狸脑袋仰得高高的直直盯着我。

我蹲下去想摸摸它的脑袋,但是穿透了它的身体……这……这白狐体内没有内丹,只是普通白狐?!可它的模样明明就是阿天,错不了的!

白狐忽然雀跃起来,围着我上窜下跳,好些次要扑到我身上,但都是穿透过去。

然而,站在崖边的人却因为白狐古怪的举动恍过神来了。长长的杂草在修长而有力的双脚下分开,细细碎碎的声音极轻极慢地延伸过来。我感觉通体都在细微地颤栗,随着他的接近而不自觉地窒息起来,却,无力亦无力动弹。

他停了下来,一片阴影将我完全笼罩。我看着他,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的剑眉、他的黑曈、他挺直的鼻梁和多情的厚唇——看不够似的要把他的脸看得仔仔细细,把它们跟我记忆里的点点滴滴重叠起来。

他的目光仍然保留着分别是那抹近似执著的哀伤,只是过了这么久,那份哀伤已经渗入了整个伟岸的身躯中,成了一种如影随形的抑郁气息。

心口一阵无以名状的悸痛,隐隐地抽着心脏的感觉让我有点想哭……已经作了鬼这么多年,却总有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实感……是我的臆想,还是真的——原来鬼也有权力可以如此悲哀……

他抬起眼,怔怔地看着我……身后的虚空,目光一如既往地穿透过去,没有焦距的,没有目标的,茫然地寻觅。

许久,他才收回目光,看着地上的白狐,眼神里有股轻微的怨怼,像是在呵责这白狐儿欺骗了他似的,但更多的,是无奈,还有从整个身体透出来的落寞。

白狐侧着脑袋看着他,看看我,再看看他。他微微牵动了嘴角,看似笑了,然后伏下身去抱起了白狐。

宽厚有力的手温柔抚过顺滑的毛皮,轻轻地用指腹刮着狐狸耳朵。白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愉快地着他的手心,舒服得小胡子都翘了起来。

他无声轻笑,抱着白狐穿过了我的身体,沿着掩在杂草下的一条小路进了林子,回去了。

初夏的轻风吹过,林子一片轻轻的沙响,四周的杂草也不安分地摇曳着。只有我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当他穿过我的身体是我就已经失去了所有力量,只能看着他,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