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白帆
我看着越来越近的帆船,越来越近的帆船上的人。
这么大个但阳,一个一身黑衣的女人站在船头远眺渡头,容貌绝俗,在镇上找遍了也没见过这等美人。
这条船也真够大的,船帆竟然还是全白的。依我看船的四年的经验,这条船一定是大商人的船,想那些大老爷们赚足了银子又难得不坚持带到棺材里,抽个把月的时间出来装上一票老婆孩子、奴才打手,高高兴兴游览我朝大好山河。
不过我们这个小镇最拿得出去的勉强只有一间百福寺,如果很不幸想来见识传说中的“新奇”,那就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明白何谓“传说中的”。
船越来越近,我也看得越来越清楚,那位美丽不可方物的美人转身回舱,不久一个男人出现在船头,江岚拂起他的衣摆,黑发飞扬在空中,面目愈发模糊,使得他整个人不真切起来——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从我虚无的身体内产生,极快的船遍全身,然后我的脑袋里好像有什么爆开来,涌出了很多走马花灯似的画面——蓝色的花海、模糊的脸孔、血红的双喜字——极快的一掠而过,一个瞬间脑海里了几乎呼之欲出的某种东西,那么鲜明那么犀利,几乎要刺穿我的脑袋,然而当我极力想要抓哪怕一个碎片的时候,这一切极快地陷落到极致的苍茫中,只有,只有我紧紧拥住自己无形的灵体,无法自已地通体。
那个瞬间,我甚至以为我是拥有肉身的,不然不会产生这样的感觉,雷击的感觉。
心头不知为何开始汹涌一种无以名状的激动,在整个灵体里面激**。
无力地瘫软在树洞里,我目不转睛地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明白并且确定了一件事——
我和这个男人之间,一定有命中注定的——孽缘!
男人只是站在船头看了几眼这个渡口就回舱里了,也对,这么寒碜的地方看得上眼才怪。
我看着他消失的舱口,渐渐的那些不安和慌乱退却,理智重回脑袋,心头开始涌起雀跃的感觉——你跑不掉了,哈,算无遗策的老天爷已经让我遇见了你,命中的夙缘注定必须经由我的手把你送上应有的轨道。看你长得这么高大威猛英伟不凡,一定是畏水的北方旱鸭子,落入水中铁定跟秤砣一样。
这样我也放心不少,害人的经验我只有一次失败的,你死得快一点对你我都有好处。
船只好停在渡头对外五十来丈的地方。从船上放下小船,撑了几个人下来,只是仆人之类,可能到镇上采买补给物资,可是还没两个时辰就匆匆赶回来,个个掩不住神色仓皇,奇怪的是他们都两手空空。哼!大户人家就会养出这种好吃懒做的奴才!我一边不屑一边跟在他们屁股后头,一起上了大船。
到处穿墙过壁,不觉晃进到内舱。左顾右盼,发现这艘船没有我想象中的镶金镀银,就连这个明显是船主私人的地方也没有多少眼花缭乱的摆设。想王员外他家的书画都是请镇上的举子和秀才画的,比这里的要有看头多了。瞧这里的画,没有花开富贵的牡丹也没有百鸟来朝的凤凰,全部不是浓黑就是浅白,一点也不养眼,什么颜真卿、吴道子……听都没听过。
没啥看头,穿到了隔壁。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房间,虽然没有柳千金房里的纱帐、针黹、绣花鞋之类,但是感觉柔和温馨,跟隔壁的死气沉沉迥然不同,画啊瓷瓶什么的都是五颜六色的,还养了花花草草,看起来舒服多了。
尤其桌上一株兰花长得好奇特,跟天空一样粉蓝的是丝状的,向四面八方的尽力伸展出去,中间一条米白的花柱独立出来,花柱末端又有鸟啄一样的部分横支出去——
凤兰!
这个词语劈进我的脑袋——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一个男人,手里同样拿了这样一株兰,把它狠狠捻碎——
我看不见男人的脸,但是兰花在他的掌中被揉出汁液的时候,我觉得那不是汁液,是我的血……
我的血……心头的血……
晃晃悠悠的从那个房间里飘出来。作为一只鬼,四年来不曾试过这般完全没有着力的感觉,就算我是一只鬼,我还是觉得自己有重量的,但现在觉得我连那点儿鬼的沉淀都没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完完全全被抽空了。
为什么呢?那朵花竟然有这种神奇的魔力,难不成开过光,洒过圣水,是专门克鬼的佛家宝贝?
那个男人是谁?法师?还俗的和尚?易容的道士?
我看到的是不是已经被我遗忘的记忆?那些我还是人的记忆?
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为什么会死?怎么死?
这些以前虽然想到过但是不甚重视的问题重回我的脑袋里,竟有种要把我的脑袋挤爆的感觉,浑浑噩噩的觉得四周茫茫无际,竟没有我可以依附的地方。
忘了生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的死法,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死地,连自己的相貌……没有可以照映出鬼的模样的东西,镜子不可以,连淹死我的水都不可以!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人和鬼可以告诉我……
四年!在渡头的四年,我不在乎我的生前,我甚至不在乎可不可以投胎转生,做不了像老鬼那样的灵其实也没什么大碍……我一直这么以为!
但是,为什么到了此时此刻却来在乎?
一株凤兰?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
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这些是我的生前么?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声熟悉的呼喝在我的耳边炸响,一下子把我的思绪炸飞到非非想天去。“你这个白痴——傻瓜——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三天前对我说了什么——”
声音只引来水面上一干水鬼的瞩目,我在它们的眼神里看见了貌似鄙夷和幸灾乐祸的色彩!但是它们不敢这样瞄我太久,因为正在骂我的这个人……这只东西,是天狐!我做鬼的记忆里第一样物事!
它标志性的老头子一样的白发因为膨胀的怒气而飞扬在空中,周身泛着微蓝的光芒,还有它貌似人的眼睛鼻子嘴巴和一点都不貌似人的尖尖的狐狸耳朵。
这声音的主人声嘶力竭的时候,其实我正在想如果这些声音和形象是以人类可以听见的形式存在的话,现在这艘船会有什么光景?船上的船工会不会刷新两年前满是举子那艘船的纪录?
“白痴——!”狐吼功全力开动!“跟你说了几万遍啦——牛头马面在日落之前就打道回府——现在什么时辰了啊——我怕你赶不上还跑去拦那两只牛马你知不知道啊——”
天狐开始骂骂咧咧的说起它跟牛头马面一对二的事情,间中夹杂着骂我白痴的声音。
我很乖的洗耳恭听,一句话都不敢插。阿天是天狐,天下任何东西都没它聪明,它骂什么东西白痴都可以理直气壮,还有……事实是我有错在先,我压根忘了几天前闲聊时跟天狐说我想看牛头马面的事儿。当时阿天掐指一算正好今天日头落光之前有机会,让我准时到李家村村口等……还连累阿天跟两只畜生打架,降了狐狸的身份,我真过意不去!
等阿天的白毛再次降下去的时候,我雄加愧疚的上前去,掐着阿天的狐狸耳朵泪眼汪汪的问:“有没有什么地方伤到?”
“啊?嗯~~~~有~~”阿天的脊椎骨忽然被抽掉了一样,还是站着,但是上半身却是软绵绵的左右摇晃,声音也温柔了几百倍。
阿天举起手来,放到我眼前,可怜兮兮的说:“伤到手了~~~~”
我努力的看着眼前貌似人手的狐狸爪子,睁大眼睛努力的瞪啊瞪,觉得眼珠子快从眼眶里脱出来时终于看见小指的指甲片上裂了半厘的痕迹,但是……这个伤痕怎么这么像阿天不耐烦时咬指甲咬出来的痕迹呢?
不过阿天说是伤到的,那就姑且算是伤口吧。
“疼不疼啊?”我转向掐着狐狸爪子。
“不疼,但是作为惩罚,你要给我揉耳朵!”阿天理直气壮的宣布,并且二话不说挟了我飞渡水面降落在大槐树下。
一整个晚上我都窝在大槐树阴凉阴凉的树洞里,给我怀中还原成狐狸的阿天揉耳朵。阿天蜷成一团雪白毛球窝在我盘起来的双腿上,享受着这种据它称是帝王级的服务,舒服得连胡子都翘了起来。
转眼就天亮了。阿天睡在我的腿上,狐狸口水滚落到松鼠夫妇铺的干稻草上。我抚摸着阿天的上好皮毛,心想这只狐狸咋就不解形呢?
跟它认识有多久了,四年了吧。具体的情形也记不清楚了,反正好像睁眼看到的就这只狐狸,雪白雪白的毛发在空中飞扬着,一双蓝幽幽的狐狸眼盯着我猛瞧——这是我最初,也最清晰的记忆。
像阿天这种打了牛头马面这些仙家公差都没事儿,还听说跟雷公电母不打不相识,怎么着也该混成个人样了,可愣还就一狐狸,整天窝在镇子东头的那片墓墟里跟那些狐女胡天胡地,还跟我这只离群的水鬼小打小闹,真掉它天狐的份儿!
……不过这样也好,那些个汲汲营营的不管是人也好妖也好,很难落个好下场,阿天这样偶尔掀瓦倒灶,偶尔牵花掐柳,偶尔拜月修精……闲闲度日无事了了不知羡煞多少神仙!
怀里的酣睡的阿天睡到日上三竿,倒不是自然醒,而是渡头的喧哗声音太过。
我还道是什么大人物这么了不起,却是县令大人前呼后拥的跑到渡头上来了。记得他老人家最讨厌渡头的水腥味,这回怎么热情高涨的站到堤上眉开眼笑,乐不可支?
往县令大人的绿豆眼注视的方向看去,一艘半大的白蓬船从白帆大船底下驶向这边,当头的是个貌似掌柜的青衫中年大叔。我想起昨夜在船上闲逛时也曾在瞥过一眼,当初只道是船工之类的,没想到竟是连县令大人也要纡尊降贵的来头!
果真怎么看官商都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关系,所谓的官商勾结,活脱脱就是现在渡头上演的这一幕和乐融融官商一家亲。
原来船上的人也不过尔尔,害我还有点点不切实的期待。
失望的低头,发现阿天的狐狸眼直勾勾的盯着我瞅。
“看啥呢?”
阿天的狐狸眼在大白天的时候绿油油的,好像刚吐翠的柳条儿,可惜到了晚上就两蓝幽幽的窟窿,很容易吓坏误入墓墟的倒霉蛋。这个地方享富盛名的蓝眼大仙指的就是阿天,其实人家想说的是蓝眼大妖,出于敬畏和怕死才勉强说是大仙,对于这个阿天倒还挺自得的。
阿天眨了眨眼睛,滴溜溜一转,笑得很狐狸。“好久没跟县令肥猪玩儿,今晚去耍子!”
“大人有客人呢?这样子给咱渡头丢份儿不好吧?”我小小的恻隐抬头,替县令老头子可怜,听说以前是某地方的大官,被流放到这个没什么油水可捞的地方,三年下来消瘦了不少了,竟然不复猪的形态。难得贵客临门,我们这些法外居民不好横插一脚帮倒衬对不对……
阿天闻言一语不发的把正宗狐狸爪子举到我的眼底……这个……是要提醒我那里依稀有一道伤痕……顺便提醒我的昨夜的爽约么?
“竟然阿天你这么想念县令大人……我陪你好了……”我恭敬不如从命,反正我也想看看那个貌似掌柜的人物什么来头,可以的话……或许可以知道那艘船……那株凤兰的什么什么……
今天晚上这里不见不散。给我好好呆在这儿听到没有。”阿天恶霸的强人所难,顺便一个凌厉的狐狸眼神递过来,叫我把抗议生吞下去。“如果——我说如果,今天晚上我又找不到你——哼哼,我教你后悔当一只鬼!哼哼哼!”
阿天哼得很有效果,活似鼻子不通气的喷嚏声。我扁了扁嘴,既巧妙的掩饰了笑意又造就了弱势群体的委屈,极大的满足了阿天身为高等灵类的虚荣和自尊。
狐狸眼珠子再滴溜溜转,尾巴一甩就潇洒的纵身跃出树洞,留给我一个优美的狐狸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