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水鬼
我是一只鬼,水鬼,最近山上的木霄花红了,我想起这是我第四次看见,我做了四年的鬼。
这里是渡头,长江边上,听说很多年前出了什么新奇,人们争相来看,人一多,一聚,就有了城镇,也有了渡头。在这个渡头坐船,往上是芜湖。
现在是白天,渡头上只有我一只鬼,其他水鬼都潜在水底,他们的身体掉下去的地方。可能因为我是唯一不知道我的身体掉在水的哪块的水鬼,所以我白天都躲在渡头旁边那棵老槐树的树洞里,树洞正对着渡头,这样我可以看见来来往往的船,还有从船上下来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好看的人不好看的人,但是没有一个是我认得的人。
做鬼以来,我看不到一个可以告诉我我是谁的人或者鬼。我也不记得我的名字,因为是水鬼,大家省事的叫我水鬼,其他水鬼都有名字就不跟我争这个,只是后来传讹了,也有叫我水龟,水鳜之类,初来乍到的新鬼听见了会以为我是龟精或者鳜精,害我不好意思说我只是他的前辈。
在渡头这边的大多是水鬼,我们的数量是基本固定的,有一个新鬼加入同时会有一个老鬼被鬼差带入地府,大概会去投胎吧,地府的情况我不清楚,但是水鬼们都希望入地府,那至少说明他们离投胎的日子接近了一点。
其实活人不会无缘无故落水,也不会无缘无故溺水,都是水鬼求代的结果。
我一直怀疑这种规律的合理性,也觉得那些活人很倒霉,但是有一个老鬼跟我说芸芸众生何故只选得那个人落水,只选得那个人来代替,没有夙缘是不可能的,那人命该如此,上天只是借我们的手把他送到应有的轨道上,这也是一种缘分,孽缘。
跟我有孽缘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迷惑活人投水是在第二次木霄花开的时候,那之前的几天一个我比较亲近的叫滔滔还是陶陶的缢鬼入了地府,我一时间有点寂寞,因为其他水鬼不太理我,可能是同行相忌的原因。
那天刚好有一行乡试及第的举子夜泊渡头,我在水边幻出了一座小茶馆,起了名字叫“对瀛馆”。
到了半夜真的有一个睡不着觉出来举头望明月低头见茶馆的书生朝我……我的“对瀛馆”走来。他先是站在我跟前对着“牌匾”品头论足一番,说此等乡野小镇也有品茗佳处,题匾者必是风雅文士云云,说得我比较不好意思,这三个字只是灵光一触的结果,跟大牛给他家闺女起名阿花一样,没有什么曲折和典故。
然后他就进了“对瀛馆”……
我的鬼运不好,明明他的半身都进了水里,偏偏这个时候他的同伴也睡不着觉,在岸上喊他,见他没给反应还继续往水里去就很没有公德心的大呼小叫,渡头的人连同飞禽走兽都被吵起来。船上出来一票子人把那个幸运的书生从水里拽上岸,那条船的人也等不及书生回神就连人带船飞也似的扬帆出航了,想我在渡头至今也没见过像那个晚上那么卖力的船夫。
这件事之后我从其他水鬼那里遭到待遇由冷漠升级为怨恨。原来他们合谋要把整条船掀翻,算过人头,正好一次过鸡犬升天,却叫一向看不顺眼的我全搅糊了,说衔恨次骨还算轻微了。
我刚开始很愧疚,后来觉得这是他们把我排除在外的报应,不由感慨老天爷的手段高明、计算精确,不愧可以把众生众死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干这种事。一开始我就比较缺乏重生为人的,可能因为我根本不记得当人的感觉,我有记忆以来我就是鬼,一度还以为我是鬼生出来的,其他鬼说我怪,也有老鬼说我可怜。
我基本很少理会渡头的鬼际圈子对我的舆论,总觉得与我无关。
后来看见的人多了,觉得当一只鬼很不错,自由自在,上山下海随心所欲。不知道其他鬼羡慕人的身不由己、处处受制有何乐趣?
滔滔还是陶陶的缢鬼是我少有的朋友,但是我的高风亮节和思想觉悟没能给她做榜样,她一边说羡慕我一边说后悔把自己吊死,没能问个明白就冲动,思来想去还是设了套,找了个倒霉的家伙顶替了自己。
方法是美人计,具体操作是先幻出一间雅趣的小屋,她在屋内坐着朝窗外招手,以为飞来艳福的色中饿鬼把脑袋伸进圆窗里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一招被我继承并发展,可惜时不我与,功亏一篑。
此后没有多少朋友也没有什么志向的我平日最大的消遣就是缩在老槐树的树洞里看来来往往的渡船和人,等我发现这种日子的一成不变之后,山上的木霄花开了四次。
我最近又开始想,我是谁?
倒不是对生前的我感兴趣,亦非要回那个身体,只是想知道沉在哪里,这就好比离家出走的浪子,就算铁了心不回家却还记得回家的路,心里总要比无家可归的来得踏实一点。
可我顶着很多水鬼的白眼还是没能问出我的死地,也没有鬼记得谁给我捞尸。可能有鬼知道,故意不告诉我而已。
过了一段日子,我在树洞里感觉到山上传来不一样的灵气,直觉知道老鬼来了。
看看外面很灿烂的阳光,想了想,还是从树洞里出来往山里去。这是我可以傲视鬼界的本领——直射阳光而无所畏惧,其他鬼再眼红也没法。
山上有一座黄鹂寺,寺里有个黄鹂老和尚,听说是个了不起的和尚。
黄鹂老和尚有什么了不起我没有亲眼见识过,但是他跟其他和尚不一样,不会看见我们做鬼的就不问青红皂白喊打喊杀。黄鹂寺也跟镇那边的百福寺不一样,没有围墙,只有几棵很威严的大树长在四周,被默认为寺的无形围墙,而有形和无形的差别在于后者东西都可以随出随入,包括鬼。
物似主人形,其他鬼诚不欺我。
经过寺的“围墙”,我跟老银杏打了个招呼。摸了摸老银杏身上又被哪家小孩划上的痕迹,安慰老银杏我很快把那个遭瘟的小孩找出来赏他两块瓦片,老银杏的全身的叶子快活的抖了一抖,显然很高兴正义得以伸张。
我不好意思地说这种积德的事我一向交与天狐来做,不过你硬是要谢我我还是会接受的。老银杏的叶子更快的抖起来,显然很感动。
感动完毕我进去找黄鹂老和尚。
黄鹂老和尚盘坐在老槐树下,正在跟空气对话……当然这是凡胎肉眼看过去的结果,以我的鬼胎灵眼看过去自然发现老鬼到此一游。
老鬼也是个不一样的鬼。他是不入轮回的鬼。
天地间不入轮回者三途:圣贤仙佛不入轮回;无间地狱不得轮回;无罪无福之人,听其游行,如露珠水泡,倏有倏无,如闲花野草,自荣自落,如是者无可轮回。
别以为这种鬼容易,听说数量万里无一。他们生前必是把过往生生世世的恩恩怨怨全部了结,又没有给自己欠下一丝半缕需由投生来偿还的业债,寿寝正终之后方能无事一身轻,真正逍遥自在。还听说只要老鬼想,他还可以修道,争取位列仙班,做个腾云驾雾的快活神仙。
可是四年过去了,老鬼还只是一只鬼而已。
我就这个问题旁敲侧击过老鬼。老鬼给我举了个生动的例子,我很快就明白老鬼不当神仙的坚定理由。
这个例子是镇上的鬼啊魅啊还有狐狸啊都知道关于神仙的丑闻。
话说三年前镇郊的王二家的小女儿逢夜动辄,被铺蠕蠕蠢动,王二和他媳妇又没有看见其他什么东西,以为是**鬼作祟嬲人,便带了两斤烤地瓜到土地老爷那里诉状。
然后我记得那个晚上土地老爷一手拿着地瓜食不下咽,一手来回扯着为数不多的白胡子,苦恼的样子使那时候懂得不多的我也能感同身受。后来实在没办法,土地老爷唯有托梦给王二说妖魅确实有的,但他无能为力,叫王二到城隍庙一趟。
王二心想坏了哪来的妖魅这么厉害,赶紧跑到城隍老爷那儿烧牒。结果第二天城隍庙前的一匹石马无故断了脑袋。那个时候满镇的人啊鬼啊魅啊狐狸啊才知道原来那个“**鬼”正是城隍老爷的爱驹,因为浸**香火仙气日久成了精,就耐不住寂寞了。
给城隍老爷削了这么大的面子,怪不得要掉脑袋。城隍老爷是土地老爷的顶头上司,怪不得土地老爷不敢办。
这个事件让大家知道了原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其实为仙处事也跟人间差不多,没有想象中的海阔天空任翱翔,天狐也因为这个事件对位列仙班的美好愿景动力全无,放弃了冒最后一次的雷劫的风险,安安分分只做他厉害奠狐。
像老鬼这样的存在也许才能算得上天地间最自在的。打那以后老鬼是我的死心塌地追求的目标。但是老鬼说我业债未偿,还有好长好长的红尘路。
十丈软红尘?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难得的我还没有为此烦恼,难道不是踏上了接近老鬼境界的进步阶梯?
我安静的坐在旁边看黄鹂老和尚跟老鬼下棋。忽然耳边传来细微的风声,我扭头一看,果然不远处有一张白帆,看样子是要往这边停泊。
很不情愿的起身,飞快回到老槐树的树洞里,目不转睛的看着越来越近的船。
老鬼看了一眼渡头的方向。“不想去的话有什么能强迫你呢?想去的话谁能留住你呢?痴儿啊痴儿!”
黄鹂看着棋局,意有所指:“菩提本清静,起心即是妄。净心在妄中,但正除三障。”
“你真这么以为?”
“他有仙缘,也有尘缘。且看他如何选择。”
“要不要打赌?”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赌博。贫僧选后者。”
“你这和尚!赌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