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酿居的大厅里已有十几桌客人,江屏和吕黛在一张空桌旁坐下,要了五斤霞飞酿,几碟菜。旁边三桌有男有女,清一色的道装,腰间系着五色丝绦,样貌都很年轻,彼此以师兄师姐相称,说说笑笑,十分亲热,想必是同一门派的弟子。
其中一名男子肤色极白,几乎没有血色,然韵华英俊,手中拿着一把黑底洒金折扇,神态潇洒,引人注目。其他人都叫他大师兄。
江屏打量着他们,低声问吕黛:“你知道他们是哪个门派么?”
吕黛道:“崆峒派,手里拿扇子的那个应该是大弟子聂秋实,听说他暗器功夫极高,最常用的是金针,所以外号金雨公子。”
说话间,走进来一名头戴竹笠,身穿粗布衣裳的老叟,他很瘦,身量不高,佝偻着背,颔下长须飘飘,活像一只虾。
他手里拿着个漆黑发亮的酒葫芦,脚步踉跄,似有醉意,走到柜台前,用醉汉特有的声调道:“掌柜的,霞飞酿还有多少!”
掌柜的笑道:“老罗,你今日来晚了一步,已经卖光了。”
姓罗的老叟满脸沮丧,长叹一声,道:“可怜可怜,我给别人演了十几场戏,嗓子都快出血了,才攒够钱来痛饮一番,谁想时不我待,真是可怜!”
“老丈,你会演什么戏?”问话的声音温文尔雅,正是聂秋实。
姓罗的老叟看向他,目光在他手中的折扇上顿了一顿,定在他手边的酒壶上。老叟知道酒壶里装的是霞飞酿,健步近前,手中多了一本薄册,递给聂秋实,堆笑道:“我会演皮影戏,公子想看么?”
聂秋实接过薄册,翻看了看,面露微笑,道:“我请大家看一出《天阙山大战》罢,老丈你先吃两杯酒润润嗓子,演得好,我再送你五斤霞飞酿。”
姓罗的老叟喜形于色,忙不迭地答应了。周围几桌客人听见《天阙山大战》几个字,都变了脸色。老罗吃了两杯酒,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架小巧精致的白纱屏风,放在地上,念动咒语,转眼变得两丈多长,九尺多高。
他走到屏风后,拿出皮影,布置起来。几桌脸色沉郁的客人纷纷站起身,结账离开,显然是不想看这出戏,却又不好说什么。
聂秋实似乎就是想赶他们走,唇角浮起一丝得意的笑。
江屏道:“娘子,这《天阙山之战》有何特别之处?”
吕黛叹了口气,道:“这出戏说的是四百年前,道门的琼芳真君杀了妖王穆苍梧的弟弟,穆苍梧上门寻仇,大败于天阙山,肉身被毁,魂魄被囚禁在地府。自那之后,群妖无首,四分五裂,再难与道门抗衡。天阙山之战是妖界之耻,聂秋实在这里点这出戏,分明是要在场的妖难堪。聂秋实等人不好对付,他们不愿起冲突,所以都走了。”
“原来如此。”江屏点了点头,道:“这个穆苍梧能统领妖界,想必十分厉害,这位琼芳真君能打败他,更是绝顶高手了。”
吕黛虽然是妖,穆苍梧这位妖王对她而言却很陌生,倒是对琼芳真君有些感情,提起来便眉飞色舞,道:“那是自然,琼芳真君便是现如今的水德星君,他不仅法力高强,还是个举世无双的大美人。掌教与他颇有交情呢。”
水德星君?江屏想起崇安镇上那尊绝色的水德星君像,正要问她那可是琼芳真君的本相,锣鼓声响起,便没有问,专心看起戏来。
明亮的灯光将一个头戴金盔,身穿重重铁甲,手持长剑,威风凛凛的皮影映在屏风上,他挥舞着长剑,吟道:“吐雾遮三界,喷云罩四方。一天杀气凶声吼,日月星辰不见光。吾本是人间太岁神,妖界真霸王。可恼贼道琼芳杀吾亲弟,吾必叫他血债血偿。”
几名妖将上前道:“王上,吾等与您同去罢!”
妖王道:“区区一个琼芳,何必兴师动众,倒叫别人说咱们以多欺少,胜之不武。汝等安心在此候着,吾去了。”说罢,腾云驾雾来到一座洞府门首,大喝道:“琼芳,速速出来受死!”
洞府里,一个头戴金冠,身穿紫衣,美艳非常的皮影揽镜自照,吟道:“花容人间无双,月貌天上少有。云海尘清,山河影满,唯愿金瓯无缺。”
听见妖王的声音,他蹙起眉头,颇不耐烦道:“这些个妖孽,总不让人消停。”
妖王见他走出来,举剑便刺,两个乒乒乓乓,在屏风上打得热闹。掌柜的和众客都聚精会神地看着,陆诀进门,见了这出戏,淡淡一笑,屈指敲了敲柜台,道:“掌柜的,给我二斤秋露白,一碟花生米,一斤卤牛肉,一碟小葱拌豆腐。”
掌柜的回过神,对着他笑道:“好,客官稍等,这就来。”
陆诀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看着屏风上的皮影戏,仿佛是前世的一段记忆,思潮起伏,旧伤又隐隐作痛。目光从屏风上移开,他看见了吕黛,这活泼泼的小妖娘怎么总是出现在他眼前?她身上的先天之气那样纯净,那样充沛,像一颗甘甜多汁的仙桃,再次令他萌生出吃掉她的念头。
屏风上的琼芳真君一剑洞穿妖王胸膛,戏演完了,聂秋实果真分给老罗五斤霞飞酿,又拿出三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道:“我用这个换穆苍梧的皮影,如何?”
那皮影固然做得精巧,却连一颗夜明珠都不值,老罗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连声道:“多谢公子赏赐,您好人有好报,将来一定能飞升成仙!”收下夜明珠,将皮影给了他,在一旁坐下吃酒。
聂秋实拿着皮影晃了晃,对一众师弟师妹笑道:“我让妖王给大家斟酒,如何?”
众人哈哈笑起来,都道:“好,好!”
聂秋实念了个诀,那皮影便在桌上立住,双手拎起酒壶,向众人杯中斟酒,众人一发笑得开怀。陆诀嚼着花生米,自己也笑。
吕黛心里有些不舒服,撇了撇嘴,悄悄对江屏道:“穆苍梧好歹也是一代枭雄,又不是他们打败的,这般羞辱他未免也太过分了。”
江屏道:“真正的高手不屑于这么做,他们没本事打败妖王,才喜欢这么做。”
吕黛深以为然,忽见一道身影冲到聂秋实旁边,抄起桌上的皮影,一手拎着酒壶,满脸赔笑道:“公子,这皮影斟酒毕竟不方便,还是小的来罢。”
原来是店里的伙计,聂秋实看着他,目光变冷,唇角笑意未谢,道:“这里用不着你,把皮影放下,忙你的去罢。”
伙计拿着皮影的那只手背在身后,瘦巴巴的脸上笑容卑微,眼神却像一头小牛犊,执拗倔强。
聂秋实身边的一名男弟子沉下脸,道:“小子,莫要不识好歹,穆苍梧是你爹不成?”说着伸手去夺皮影。
伙计身形一动,身法竟很快,疾风一般掠向大门外。
陆诀不意一个酒店的小伙计会为自己这个失败的妖王出头,与崆峒派弟子作对,当下愣在那里。忽闻一声痛呼,小伙计栽倒在地,膝盖竟被一根箸刺穿了。
崆峒派弟子知道是聂秋实出的手,都奉承道:“大师兄出手之快,除了掌门和诸位长老,当真是无人能及。”
吕黛冷哼一声,满眼不屑。
伙计忍痛站起身,竟然还想带着那皮影逃走。一名崆峒派弟子正要上前按住他,眼前人影一花,吕黛含笑看着他,道:“诸位都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何苦为难一名小伙计?”
江屏见她要出头,紧张地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那弟子冷笑道:“姑娘,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吕黛道:“我知道你们崆峒派以奇兵暗器见长,你们这位大师兄更是暗器高手。可是你们知道这是什么?”
她手中多出一把黑伞,撑开挡在自己和江屏身前。伞面上星辰变幻,星光流淌,连陆诀的眼睛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