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屋檐下住了几日,江屏发现吕明湖并不像吕黛说的那样无情,比如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吕明湖淡漠的外表下对他的厌憎。
憎当然也是一种感情,吕明湖厌憎他,无疑是因为吕黛。江屏对此深表理解,漫说吕黛是一只成了精的喜鹊,就是没成精的小猫小狗,主人也不乐意见到它们被别人勾引。
这日吃过午饭,吕黛从窝里拿出一只紫檀木匣,对江屏道:“我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她的喜鹊窝看着不大,却藏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有能记录声音的水晶球,储存阳光的琉璃瓶,变幻颜色的布料,异香扑鼻,永不凋谢的花朵,装饰精美的皮鞘,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些东西其实不值什么钱,她却看得很重,生怕被偷,特意让吕明湖布下结界。这层结界有多坚固?昔日吕明湖有事外出,二弟子庞义被她衔走了一枚扇坠,追到飞霜院来,见她躲在窝里,一掌击在结界上,竟毫无反应。
小喜鹊有恃无恐地看着他,喳喳喳,叫得欢快。
庞义性情急躁,争强好胜,想自己身为师兄,修为武功都不如后入门的吕明湖,已是可耻,若拿他养的一只喜鹊都没办法,岂非奇耻大辱?于是全力一剑劈下去,竟被结界上的力道反弹了出去,身子重重撞在一棵松树上,五人合抱的树干应声断裂。
庞义羞愧无极,只字不提此事,扇坠也不要了。
待吕明湖回到飞霜院,吕黛泫然欲泣道:“明湖,我差点儿见不到你了。”
吕明湖道:“出什么事了?”
吕黛道:“昨日我拿了庞道长的一枚扇坠,他竟对我下杀手,幸而有你布下的结界庇护,否则我已被他的剑劈成两半了。我的胆儿都吓破了,腿这会儿子还抖呢!”一头说,一头哭,一头往他怀里钻。
吕明湖抚着她的背,默然片刻,道:“以后不许再偷二师兄的东西。”拿走那枚扇坠,还给了庞义。
江屏听吕黛说起这段往事,道:“这位庞道长敏感冲动,爆竹脾气,你是不该惹他。”
吕黛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他就是嫉妒明湖,拿我出气!”
江屏道:“吕道长天资出众,难免遭人妒忌,你又是个惹事精,别人不敢对他怎样,自然会把火撒在你身上,你本该安分些。”
通过这些日子的交谈,他业已知道吕明湖对她岂止是管教不严,简直放任自流,真不愧是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纵得她两百多岁了,还一身孩子气。
她不能总是这样,为人处事的道理总要有人教她。江屏苦口婆心的规劝,吕黛全当作耳边风,打开紫檀木匣,道:“你看!”
江屏无奈地叹了口气,见匣子里是一套牙雕乐舞伎俑。吕黛将它们拿出来,在桌上摆好,念动咒语,乐俑手中的排箫,琵琶,长笛一齐响起来,繁管急弦,合奏成曲,浑似天籁之音。舞俑挥动长袖,翩翩起舞,姿态曼妙,没有一丝凝滞。
江屏赞叹不已,道:“这宝贝是哪里来的?”
吕黛道:“这算什么宝贝?海市上多的是。”
江屏道:“海市是什么地方?”
吕黛道:“和俗世的市集差不多,卖各种修士用的东西,还有酒馆赌坊妓院,明日我带你去逛逛罢。”
江屏道:“既然要去海市,我们也不必再回来了,明日便向吕道长辞行罢。”
吕黛点了点头,玩了一会儿,去蚕娘那里学做针线,这是她最近才有的爱好。江屏走到吕明湖房中,便有一种清凉之感,吕明湖正坐在榻上看书,手边一盏香茶冒着袅袅水雾,不像是热气,倒像是寒气。
他眼也不抬,道:“江公子,有何贵干?”
江屏勾走了他的灵宠,心里过意不去,赔笑道:“吕道长,我们打算明日离开,这些日子承蒙款待,感激不尽。”
吕明湖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江屏没话找话,又说了几句,吕明湖将书翻过一页,泠泠道:“江公子,你不必忧虑,我既然答应让她跟你走,便不会反悔。”
江屏默了默,道:“其实我不是怕道长你反悔,我是怕你心里怪她。她小孩儿心性,淘气闯祸实在是家常便饭。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短短数十年寿命,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她,但你才是她真正的依靠。你若不管她,我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
吕明湖抬眸看他一眼,有点别样的意味,目光又垂落在书页上,道:“你也知道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和她置气,我岂非也成小孩子了?”
江屏展颜道:“有道长这话,我便放心了。”
吕明湖从袖中拿出一道符,道:“这是通灵符,她若遇上麻烦,你便烧了这道符。”
晚上,吕黛来了,吕明湖闭目打坐,也不理她。吕黛慢慢地挪到他身边,软软糯糯地叫了声明湖,是讨好求和的意思。
吕明湖置若罔闻,灯影里,他的睫毛像两把精致的羽扇覆在眼下,纹丝不动,鼻梁犹如雪山的山脊,挺拔冷峭。
吕黛低了头,攥住他洁白衣袖的一角,道:“明日我便要走了,你多保重。这几日,我和蚕娘学做针线,绣了一条手帕,绣得不好,你莫要嫌弃。”将手帕塞入他袖中,化成清风出门去了。
吕明湖展开手帕,月白缎面上绣着一树梅花,枝头立着一只喜鹊。她倒没有谦虚,确实绣得不好,歪歪扭扭的针脚令喜鹊和梅树都有些变形,像儿童作的画,拙劣中不乏童趣。
吕明湖走到书架前,将手帕放进一只空砚匣里,想了想,在砚匣上施了避火咒,又施了认主咒,防止别人打开,这才继续打坐。
次日清晨,江屏和吕黛离开庐山,往海市去。马车在空中飞驰了大半个时辰,江屏掀开车帘,低头看去,只见海水茫茫,蔚蓝一片,灰白色的鸥鸟在海面之上,马车之下徘徊。
马车徐徐降落在一座海岛上,江屏下了车,迎面冉冉飞来一物,云髻高盘,戴着花冠,竟是一颗美人头。
江屏甚是惊奇,目不转睛地看着。美人头也看见了他,向前一凑,几乎凑到他脸上,眼波流动,娇滴滴道:“公子,去我家玩玩罢。”
江屏倒退一步,还没来得及拒绝,吕黛闪电般伸出手,攥住美人的发髻,用力一抛,道:“这个有主儿了,你去找别人罢!”
美人头在空中打了两个转,吃吃笑着飞远了。
江屏道:“娘子,莫非这就是书中记载的飞头蛮?”
吕黛道:“嗯,这个是做皮肉生意的,把身子留在家里,头飞出来拉客。现在时辰还早,我带你去仙酿居吃霞飞酿罢,晚了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