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的骨灰下葬的那天早晨,天空阴沉沉的,空中飘着细小的雪花颗粒,或者是冻雨,分不清楚,总之落在脖子上凉凉的,让人极不舒服。

导演一直捧着娇娇的骨灰盒走在最前面,一路朝墓地的深处走去,那孤单的背影映出的是他失去妻子的后半生所要不得不面对的凄凉。娇娇妈牵着小乐跟在导演后面,这对失去至亲的一老一小现如今只能用麻木来接受现实的残忍。再之后是娇娇的哥哥嫂子,他们为下葬的事特地赶了回来。最后是文文和苏岑,文文捂着嘴把脑袋靠在苏岑的肩膀上无声地哭泣,也许是苏岑提醒过她,让她控制一点,不然惹得娇娇妈情绪崩溃就不好了。

本来娇娇妈是打算让小乐捧着骨灰盒的,但是导演执意由他来。娇娇妈为了不让导演更加难受,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一行人顶着头顶的乌云和笼罩在墓地上方阴沉沉的气氛默默地朝娇娇的最后归宿地走着,那些细雪粒不断地落在人们的身上,很快滑落,最后融化成湿乎乎的土地的一部分,始终无法完好地留在眼前。

墓地里,那一排排有序的青石板墓碑雕刻着死者的名字,有的还有照片,从那些黑白的褪色的照片里可以看到那些死者的生前模样。都是老者,没有娇娇这样英年早逝的。看到这,苏岑的心里一阵酸楚。他朝走在前面的导演看了一眼,他依旧低着头缓缓地往前迈着步,那步伐极其沉重。

小乐已经平静下来许多,已经不再哭闹了。

他妈刚走的那两天,姥姥联合众人骗他来着,说妈妈去外地出差了,要半年才回来。

小乐已经十岁了,有些谎话绝对不可能轻易地瞒得住他。后来姥姥不得不带他去了娇娇的火化场,因为娇娇死去这件事是不需要谁刻意对他说他就会自己明了的。

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姥姥又特地叮嘱他,要他坚强,要做个男子汉。小乐记住了这话,并且,一直表现得不错。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苏岑还注意到,娇娇的妈妈确实是老了,她走路的步伐已经不知不觉地慢了许多,她的肩膀不再能够挺直,她花白的头发也在诉说着她的年龄和她经历过的风霜。这是一个可怜的老人,苏岑心想,早年爱人离去,晚年痛失爱女,这些悲痛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很好地消化的。如今能够看到她坚强地迈着脚步去给自己的女儿下葬,已经是一种伟大的坚强了。

下葬的过程,并没有进行任何仪式化的东西,娇娇不喜欢那些,所以一切从简。大家围着那新立的石碑,看着娇娇的骨灰被放入墓里,又被石板慢慢地盖上,封死,所有人的心也都随着那石板的盖下而尘封了一段跟这个女孩的美好回忆。

墓地里站着喘气的每一个人,他都跟娇娇这个美好的女孩发生过一段只属于他们的独特记忆,这些记忆是日后他们各自怀念起这个女孩的必要素材。它们就像是一段段被剪辑好的视频文件一样,储存在每一个人的大脑里,删除不掉。

导演今天并没有哭,但是眼睛始终是红红的,他在坟前特地摆了一束娇娇最喜欢的白色百合花。那雪白的花瓣白得出奇,让苏岑想起了那天晚上,雪地里的那件婚纱。有一阵风吹过,花瓣颤动了几下,加上几片雪花的落下,跟那天晚上的情形有一点像。

一切洁白的美好事物都适合娇娇,苏岑心想。在他的眼里,她是那么纯洁,那么真实,那么美好。

所有人都在默哀,唯有文文还在小声地哭泣。自从步入墓地以后,她的眼泪就没有停过。文文让泪打湿的脸上,带着一丝恨意和不甘,也许只有细心的苏岑看得见,但是他不知道她的恨是对谁的,也许是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也需是对她自己,也需是对除了娇娇以外的任何人。

默哀结束,导演却不肯走。

“你们先走吧,我想再待一会儿。”他说。

娇娇妈拽着他的手又抹了两把老泪。

哥哥嫂子带着小乐先出墓地,文文悲伤过度,蹲在地上怎么都扶不起来。

苏岑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看到娇娇的墓碑旁边挨着的那个墓碑上,刻着死者的名字里,竟然有一个熟悉的字:裴。

就在他愣神之际,娇娇妈做出一个更让苏岑大为疑惑的动作,她竟然走去旁边的墓碑前,蹲了下去,然后直勾勾地看着墓碑入神。那样子不像是累了,苏岑知道那肯定还有别的含义。

导演也注意到了老太太的这个举动,他走了过去,扶起她。

“这是……?”

“娇娇她爸。”老太太嘴里蹦出这四个字以后,就连文文都愣住了。

众人向老太太慢慢地围了上去,文文搀扶着她的胳膊,导演和苏岑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等待着她接下来的秘密。

娇娇妈说道:“娇娇她爸前几年就已经去世了。他在东北并没有外遇,他是得了癌症,晚期。他不想拖累家里,就说自己有了外遇,跟家里断了联系。他赚的钱也没有拿去治病,他放弃了治疗,把钱都存着呢!本打算把钱留给我跟娇娇,可如今娇娇也走了,用不上了。”

老太太婉婉地道来,情绪还算平静,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并没有流出来。她的泪快要流干了,苏岑觉得。

老太太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娇娇他爸跟娇娇俩人一样,都是死在外边,都是我去帮他们火化,然后把骨灰接回老家来下葬。我想着,把娇娇跟他爸葬在一起,他俩活着的时候没机会见面,死了以后到下边做个伴也好。”

老太太又朝旁边指了指:“那个空墓是给我自己准备的,给娇娇买墓地的那天我一起买下的。三个墓挨着,再有几年我也死了,就都能在一起了。”

听了这段话,苏岑的心情更加沉重。他多么希望娇娇在活着的时候能够明白,她一直都误解了她的爸爸,如果能够在他活着的最后时刻见上一面,甚至是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的话,那也将无憾了。

娇娇和爸爸很像,苏岑心想。他们的脾气里都有一种别人无法立即理解的倔强,他们做事有自己的方式,不需要别人去理解,甚至不需要任何支撑,只要是他们认为是对的,那就会去把它完成。

苏岑并不希望娇娇活过来,并不希望再看到她受任何的罪,他此时并不认为假如她还活着,她的情况会突然变好。她始终活得很累,走了也许是种解脱。

四人缓缓地走出墓地,文文的眼泪渐渐地停住了,天上的小雪也停了,远处的天空中的那一团乌云,也渐渐地飘向了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