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妩皱着眉头, 上前掀开车门,一股酒气从里面传出来。
杜宇解释:“我去晚了一些,到宫门时大人已被长公主府的车马接走了, 我找到大人时他便在饮酒,直饮到昏睡不醒, 我才敢扶大人上马车。”
月妩心里有数了, 跨上马车, 要扶人起来。
他眼睫动了动,抱住了她:“小妩……”
“不言,先下车。”她柔声哄,又唤人来帮忙。
杜宇避开眼, 上前搭了把手,将人扶下了马车。
他有些站不稳了,东歪西倒,往月妩身上靠,几乎要将她压倒。
两人踉踉跄跄往房中走, 看得周天直皱眉。
“他怎么喝成这样了?”
话音刚落, 房中传来瓷器落地声。
周天急得要往房中冲,杜宇立即拦住她:“你别冲动!”
“他都喝成那样了, 要是做出什么不清醒的事该怎么办?你别拦我!”
“大人就算是再不清醒, 也不会害了夫人,你别掺合了!”
周天一怔,停在了原地,只朝里面问:“夫子,出何事了?”
月妩看着满地的碎片, 有些头疼:“不小心将花瓶摔碎了,没什么大事儿不用担心。”
此时温慎也会回神不少, 只有眼前还是花的,拉着她站得远了些,急急捧住她的手:“有没有伤着?”
“没,没伤着,进里屋吧。”她摸了摸他的脸,牵着他朝内室一步步走去,按着他坐在床边,拿了帕子,轻轻给他擦脸,轻声细语,“发生何事了?怎喝成这样?”
他眉头紧皱,摇了摇头,抵在她肩上。
“是
母亲跟你说了些什么吗?”月妩轻轻抚摸他的后颈。
有热意穿过布料,映在肩头上,他道:“我想回江陵。”
舅舅和他密谈了那样久,却不肯给他们赐婚,月妩早大致明了其中缘由了,他们回不了江陵了。
“等……”她有些哽咽,“等时机成熟,我们就回去。”
“我不喜欢这里。”温慎抽噎,“我讨厌这里,我憎恶这里的一切,他们都要抢走我的小妩,都用小妩来威胁我……是我无用,是我没能保护好小妩,若不是我出身低微,也不会让小妩一直被困在这里。”
月妩紧紧抱住他:“没有啊,没有,这不是你的错,你已做得很好了。倘若换个人来,或是早就崩溃了,或是早放弃了,可你没有,你做得很好,你从来没有怨憎旁人……”
“不是不是。”他连连摇头,“我怨憎命运,我怨憎裴喻,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没有先皇的旨意,我也会要他死的。我没有你想得那样好,我怨憎许多人怨憎许多事,若是有朝一日权利在我手中,我会要他们都死。”
“温慎,君子论迹不论心,你已做得很好了,不要怪自己。我们不是都还活着吗?还有办法的,总还有办法的……”
他是真的喝多了,比离开江陵那次醉得还要厉害,哭着哭着靠在月妩肩上又睡着了。
月妩缓缓往后躺,他也跟着倒下去,压在她手臂上。
“是我连累了你才对,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必被困在这里,也不用吃尽苦头。”
他似是睡得极沉,什么话也没说。
“倘若不曾遇见就好了……”
“从前说的都是气话,是我太过幼稚口不择言,我从未后悔遇见小妩……我太害怕有人抢走小妩了,我在这世上什么也没有,就只有小妩了。要是没有小妩,我也不想活下去了……”
月妩仰着脖子连连摇头,眼泪直往脖颈中掉:“没有温慎,我也活不下去了,我这样费尽心思将自己摘干净,就是为了能活着见到你啊。”
温慎紧紧抱住她,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天黑透了,她还没睡着,轻手轻脚起了床,端来热水给人擦脸。
明明在幽州时已好了许多的,可现下才到京城几日,眼下又全是青黑,脸颊又消瘦下午。
月妩悄自叹息一声,俯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被吵到,眉头微微蹙起,月妩笑着给他抚平:“睡吧。”
他回来后一直在闹,到这个点儿了都还未吃饭,他是睡得熟,月妩饿了半天了,懒得喊醒他,自己往前面去了。
院子里有说话声,听着是付同回来了。
“又闹起来了?”
“可不是嘛,这会儿还没出来,杜宇还不让我进去瞧瞧,那万一出事儿了该怎么办?”周天蹲在地上,一脸愁容。
付同倒是见怪不怪:“能出什么事儿?这不比先前好多了?至少没再要死要活的了。”
“要死要活?”周天瞪大了眼。
“可不是,那会儿我和小杜心里还怪过夫人呢。”
杜宇急忙反驳:“我可没怪过,是你。”
周天见他俩要聊起来了,赶紧插话:“怪我夫子?你们凭什么怪她?她不也做了很多?”
“你瞧瞧你说的,那那时我们怎么知晓?我们只知大人为了找她是如何求人的。你当真以为拿银子就能请人办事?那些当官的就会故意为难人恶心人。尤其是大人快速升迁,那些人更是嫉恨他,酒桌上的羞辱都算是轻的。大人一直认为是自己没本事才没能找到人,若是换了你这暴脾气,看见自己心爱之人跟别人站在一起,估计早就提刀砍上去了。”
“呃……”周天满脸为难,顿了很久,接着道,“可夫子这些年也不容易……”
杜宇重重叹了口气:“所以说嘛,他们自个儿说不定都弄不清,我们就别掺合了,看着快拉不住时再去劝劝,现下还没到哪一步呢。”
三人正说在兴头上,还是杜宇第一个看见月妩,腾得一声就起身了:“夫人……”
月妩只是笑笑:“有些饿了,厨房有吃的吗?”
“有、有,在锅里热着呢,一直等着大人和夫人叫。”杜宇走过去引路。
周天也跟过来,小声问:“师爹呢,他不吃饭吗?”
“他喝得那样多,哪儿还起得来,这会儿睡得正香,我就没喊他。给他留个火,他夜里要是醒了,我来给他拿些吃的就成。”
周天见她脸上有笑意,语气也还算轻松,提着的心口放下一些:“我还以为你们吵起来了。”
她耸了耸肩:“慌什么,是人都会有脾气,也会有矛盾,别说是没吵起来,就算是真吵起来也正常。”
“啊?我看你们感情那样好,总觉得你们永远不会吵架。”
“吵架也没什么不好的,心里堵的气吵出来就好了,最怕的是连架都吵不起来。”月妩舀了汤,转头看她,“你不用担心,去忙自己的,有什么需要的就来和我说。”
周天点了点头,也觉得有理:“前段时日不是看你们都忙得团团转吗?也就没好意思打搅,夫子这两日能陪我出去看看铺子吗?京城实在太大了,我哪儿哪儿都不熟。”
“行,我看宫里也暂且安定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
她和周天约好了,却没来得及与温慎说。
他们每日上朝的时辰太早了,路又远,起时大概天都还没亮,她只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就又睡着了。
到她和周天出门时,坊市才开,能看到游人在街道上闲逛,两道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极了。
“京城真热闹,人气儿真旺!”周天新奇得不得了。
月妩却只是面带浅浅笑意,没说话。
要是没有这些年,或许她跟着温慎来京城后,也会是这样天真烂漫,可如今看着这满街烟火气,除了点点哀伤,淡淡欣羨,就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澜了。
在外逛了一整日,临近傍晚,她叫周天先回去,自己则是往长公主府去。
长公主府还是像从前那般森严,府中宫女如同木偶般各司其职,脸上的神情毫无二致,和宫里也差不了多少。
母亲也还是像从前那样坐在厅中上首看着她,除了眼中转瞬即逝的柔情外,瞧不出对她这个女儿有什么不同的情感。
“这么快就去找你告状了?”
“他并非母亲想的那般,我也并非母亲想的那般。我明白也理解在这里的人对权势的渴望,可我们只是普通人,只想做一对普通的夫妻。他不像母亲,做得如何过界都有人兜底……”
长公主嗤笑一声打断:“过界?我也是月氏的子女,凭何皇位不能是我的?他今日活得如此痛苦,是他自己不行,与我何干?说几句话就受不了了?如此脆弱不如早些滚回老家!”
“母亲与我说这话没用,夺位不是你我一句话就能成的。母亲可有人脉?可有兵马?可有民心?可有出师之名?什么都没有谈何夺位?既然母亲这样认同弱肉强食,今日就该甘心服输。”
“你是我亲生女儿,我花费了多少气力才将你生下来,你不肯帮我便罢了,今日还要帮着别人说话。”长公主看着她,眼中哀痛。
她并未躲开:“我若真不在意母亲,便该将母亲说的这些话禀告陛下。母亲也不是仗着他不会告发你,才敢如此大胆的吗?
他不是软弱,也并非无能,只是考量的比你们多。你们只在意权利在谁的手中,他想的却是这天下会不会大乱,百姓会不会流离失所。
这些年他心里这样苦,可一点儿也没伤及无辜。我今日也不是来求母亲饶恕他,只是恳求母亲不要再说那些话激他了,我不想他做出自己后悔的事。”
后来她曾听杜宇付同提起过,那些年温慎能那样快升迁,凭借的从不是蝇营狗苟。
自自己走后,他精神一直不大好,周天担心他出事,偶尔回去看看他。又见他过
得清苦,非要他出部分银子,说是拿去做些生意,等赚到钱了分红给他。他将周天给他的分红都用在了治辖地,那些地方才能发展得这样快。
可并不是谁都有这个家底来做这些,所以其他人记恨他。可他却觉得的确是自己做错了,从没想过要与人计较。
“若我此生生在皇宫,长在皇宫,今日母亲要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可我在江陵待了三年,我知晓,我或许早就不是母亲想要的那个女儿了。”她往后退了两步,跪身叩拜,“是我没有长成母亲想要的模样,还望往后,母亲有什么事就冲我来,不要再伤及无辜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啊,我若真想他们父子的命,有多少次可以下手的机会,你为何就是不懂母亲的用心良苦呢?”长公主仓惶上前几步,弯身停在她跟前。
她抬头,有一滴泪落在她脸上,混合着她的泪从脸颊上流下去:“我知晓,母亲是想要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我们手中。可以我们的手段和能力根本做不到,要用那么多人命和鲜血去够一个根本够不到的位置,母亲认为这样是值得的吗?”
“哪怕只有一丝机会,哪怕要血流成河,我也不会放过。”
“可我做不到,我无法为了一己私欲踩着旁人的尸骨一步步往上爬……”
长公主缓缓起身,往后晃了晃,闭了闭眼,朝她摆摆手:“你走吧,往后我不会再去寻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