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做什么?”他嗓音沙哑得已听不见原有的温润。
月妩又想落泪, 紧紧忍住,走了过去,慢慢蹲在地上, 将怀里的饺子递给他看:“我来给你送些吃的。”
她揭开饺子,要往里递去时, 才发觉牢房的栅栏太窄, 碗根本过不去。
可回头看去, 狱卒早坐去了门边,定不会来给她开牢门的。
她抿了抿,将大碗侧着放进去,放在地上, 笑着道:“这个碗也是干净的,我用筷子给你夹过去。”
话刚说罢,她伸手去怀里摸时,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忘记拿筷子了。
她愣在那儿,过了很久, 扯了扯嘴角:“对不起, 我忘记拿筷子了……”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颤抖, 哭得厉害:“对不起对不起……”
角落里坐着的人忽然站了起来, 看着她。
她强行忍住哭声,含糊不清道:“我来的路上在小摊上买的,对不起,我忘记拿筷子了,我现在就回去给你拿。”
温慎并未说话, 只一步步从阴影中走来,停在她跟前, 站在幽幽烛光中,静静看着她。
“你来做什么?”他又问。
“我来看看你。”月妩张了张口,又道,“这几日我被舅舅关起来了,故而未能来看你,等过两日,我便去寻人为你翻案。”
“不必去了,此事是我做的。”
月妩睁大眼,微微怔住:“不可能不可能,你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永远不会,我会为你翻案的,你先不要认罪……”
“我做了。”他打断。
“为、为何?”
“没有为何,想做便做了。”他转过身,往墙边挪去,靠着墙,缓缓坐下,仰头看着牢顶。
月妩仍是不信:“不论如何,我都会帮你翻案的。你要吃饺子吗?可能只能捧着碗吃了。”
他垂下头,摇了摇:“我不吃,你走吧。”
“你晚上吃过了吗?”
他没有回答。
月妩自顾自道:“等案子翻了,不做官了好不好?我们回莲乡,还和从前一样,你去义学当教书先生,我可以办个女红学堂,我们……”
“回不去了。”他往后重重一靠,触碰墙面发出轻微响声,长长叹息一声,“再也回不去了,小妩。”
月妩不想听这些话:“能回去的,能回去的,我们可以乘船回去,从这里到江陵不用多长时间……”
“时辰似乎到了,送她离开吧。”温慎朝门口守着的狱卒道。
狱卒并未计时,但人都开口了,他干脆起身请月妩走:“娘子,时辰到了,还请速速离去。”
月妩被刀鞘赶着往外走,她边走边回头大喊:“温慎!不要认罪!不要认罪!我会为你翻案的!”
人走远了,声音很快听不见了,只有狱卒一人往回走,一脸痞笑:“这是你什么人啊?今夜还专程来看你,出手挺阔绰的啊。”
温慎没有回答。
“这饺子咋没吃?闻着还挺香的。”狱卒搓了搓手,踱步朝那碗冷后黏在一起的饺子走去,“你吃不吃?你要是不吃,要不我帮你吃了?”
温慎弯了弯唇:“你吃吧。”
“那我便不客气了。”狱卒嘿嘿笑了两声,端起碗,手拿着饺子往口里塞,含含糊糊骂,“这送个吃的咋连筷子也不给?”
温慎忍不住轻笑出声。
狱卒顿下,打了个饱嗝:“
你笑什么?”
他不答反问:“味道如何?”
“挺不错,就是有些冷了,要是热乎的,肯定好吃。”
那就够了。
温慎望着牢顶,听见狱卒在说些什么,但又没听清,什么话也没再说了。
春节过去,大理寺很快派人来审理案件。
他不想再耽搁什么时间,对所有一切都供认不讳,只是裴喻那边不肯认,一拖再拖。拖到开春,不知是谁撬开了裴喻的嘴,此事终于尘埃落定。
中书令温慎与平阳驸马裴喻勾结朔王意图谋反,已在各府中搜出往来信件,两人俱已认罪,暂且关押,不日定罪。平阳公主早前已提出和离,对此事并不知情,但驸马谋反,公主亦有责任,贬为县主。
消息传来时,月妩刚刚睡醒,正要起身。
她一愣,还未梳洗,便跑了出去,急急往长公主府去。
“母亲!母亲!求你救救温慎!”她跪俯在母亲身旁,如同八年前去求母亲接温慎来此一般。
而长公主亦同从前那般拒绝:“你我如今自身已是难保,如何去救一个外人,我劝你莫要做出什么不知所谓的事。”
月妩并未像从前那般赌气,很快便起身就走了。
去求卢家,去求母亲娘家,可这些人更不会帮她。她在京城中本就没什么私交,即便是有,此刻也不会来蹚这趟浑水。
思来想去,她乘马车去了宫门口,盯着门前的登闻鼓看了很久,毫不犹豫下了车,朝鼓走去。
她的马车刚停在这儿,侍卫们就注意到了,怕她又来闹。此刻见她似乎要朝登闻鼓去,相互对视一眼,惊得什么也顾不得了,扔了长矛便来拦她。
“你们做什么?!”她用力往外挤,“你们敢对县主无礼?!”
侍卫们手挽着手,半点儿没敢碰她:“县主!县主!那登闻鼓可不是好玩的,您千万莫要去啊!”长公主若是知晓了,岂不会弄死他们?
其中有侍卫小声提醒:“快!快去禀告陛下和殿下!”
皇帝听到消息时,人都呆住了,笔上的墨在折子上糊了一坨,紧紧盯着通传侍卫,一脸震惊:“什么?你说什么?”
“平阳县主闹着要去敲登闻鼓,卑职等已将其拦下,可她半点儿不肯放弃,这会儿恐怕已要拦不住了!”
“快快快!快去叫人拦住,带进宫来!快去!快去!”皇帝急得拍案而起,满脸通红,险些要晕过去。
内侍急忙上前伺候:“陛下莫急陛下莫急,城门那样多侍卫守着,总不至于拦不住一个小女子,况且外头不是还没有动静吗?”
“唉!”皇帝重重叹息一声,重重捏着眉头,“朕虽忌惮长姐,可从未想过至她们于死地,朕在这世上也就这两个亲人了。况且若不是平阳生父,朕今日早已死于朔王与裴家的暗箭之下,哪能有今日?”
皇帝叹息不止:“朕看她毫无野心,心中还欣喜天家中人也能毫无芥蒂,怎至于糊涂至此?”
“陛下陛下,莫慌,定是那温慎闹的,不若让他们自己说清楚。”
皇帝惆怅万分:“真是一个赛一个得不省心,不知要他俩有何用!你去,叫人将温慎押过来!去时便与他说明外头的情形,让他给朕在路上就想清楚。若是还执意如此,那便让平阳去击鼓,朕必定合他的意,让他们死后葬在一块儿!”
“是是,臣这就去。”内侍匆匆退出去。
没过多久,月妩被两个侍卫架了过来。她仍不死心,还在大喊:“陛下!陛下!臣要为温大人翻案!”
皇帝怒目瞪去:“你给朕闭嘴!”
月妩惊得一抖,闭了嘴,跪俯在地上。她偷偷掀眸,往上看了一眼,试探着又要开口。
皇帝忽然道:“你若再不闭嘴,今日朕便让你和温慎死在一块儿。”
月妩悻悻闭了嘴,继续趴在地上。
又过了一阵子,外头有人来传温慎已带到,她急急回头去看。
皇帝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她一眼,无奈摇头:“将人带进来。”
温慎进门倒是比她体面得多,衣衫齐整,身姿挺拔,只是步伐稍显凌乱,在她身旁跪下叩首:“罪臣温慎,参见陛下。”
“有什么话今日便在此说清。”皇帝垂眼继续批阅奏折。
月妩看了皇帝一眼,咽了口唾液,扯了扯温慎的袖子,小声道:“我会为你翻案的。”
“不许再提翻案的事!”皇帝将奏折往案上一摔,发出嘭得响声。
月妩又是吓得一抖,这一回,温慎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双眼慢慢睁大,瞳孔缓缓变圆,小声道:“你还生我气吗?”
他没说话,要松手。
月妩当即握紧,双手死死按住他,不许他走。
“嘉和元年七月,我被母亲接回京城,我与她起了争执,求她接你未果,便寻侍女为我送信。她得知此事,将我侍女射杀。
嘉和元年十一月,我听闻你高中,纵马去街市寻你,眼见便要追上,母亲将我捉回。
嘉和二年一月,我去宫中探望容妃娘娘,小皇子哭闹不止,我实在想念谌儿,帮娘娘哄好,求她为我传信。可她口头应了,却未与我传。
嘉和二年三月,我终于从浑浑噩噩中清醒一些,想去办一个纺织学堂,既能为平民女子讲授知识,也能传授技能,还想给学堂取名青莲馆。我想若你看到这个名字,或许能猜测是我,可母亲不许。
嘉和二年五月,我在御花园看见裴喻。他太像你了,我忍不住一路追出去,追到抄手游廊,待他转头,却发现并不是你。
嘉和二年十月中秋,舅舅为我赐婚,我不肯当场拒绝,全宫上下无一人肯为我说话。
嘉和三年二月,我又在宫中遇裴喻与他大吵一架,发誓绝不嫁他。三月又吵,一直吵到七月,我破罐子破摔,与他说了自己已婚且育有一子,他不听,遂不欢而散。十月再遇,再吵,他说愿与我告知你的消息。
嘉和四年,三月,我得知你在益州,谋划了许久,从府中逃了出去,先是向益州传了信,又去渡口乘船。我以为这一会终于能见到你了,我都已看见益州渡口了,母亲派人将我捉了回去。从那后,我再无任何机会了。
七月,我重燃办纺织学堂之心,裴喻为我说情,母亲终于同意,但只许我出钱,不许我出门出力,那座纺织学堂是裴喻办起来的。
嘉和五年,七月,益州水患,好多流民涌入京城一带。我知你在那处任职,将所有积蓄拿了出来,大头上缴朝廷捐赠与益州,小头用来购买粮食,在城门布粥。母亲不许我独自出门,我只能与裴喻一同去。
嘉和六年七年八年,我又不知在宫内跪了多少次,与裴喻吵过多少回,可终究还是未能与你传过一次信,见过一次面。我与裴喻纠葛这些年,唯一只想从他那儿得知你的消息,这是我可以得到你消息的唯一途径,除此以外,再无其它心思。
这八年并非是我故意不去寻你,只是我无能为力。你可以怪我怨我恨我,但不能说我抛弃了你,我从未这样想过,也从未这样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