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加州,丹纳角。
这是九月的一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昨天海面上刚刚下过一场暴雨,造成两艘船只无法按时出行,因此今天的日落巡航比平时更火爆,飘在观鲸点的游轮也更多。人们挤在一层和二层的日光浴甲板上,举着望远镜和相机,听船员讲解着一路上碰到的海兽。
自从上周有人拍到虎鲸后,附近的游轮都赚钱赚到手软。
这个东热带太平洋型(ETP)虎鲸家庭由五个成员组成。
对于居留鲸和远洋鲸来说,五个成员多少显得有点寒酸——前者的数量常常能达到两位数,而后者则可以达到恐怖的三位数——但对于过客鲸和东热太鲸来说,这个规模已经很够看了。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解释一番虎鲸的生态型。
生态型是同种生物在不同环境下表现出的不同形态,曾经有主流观点认为虎鲸各个生态型之间存在生殖隔离,但后来在经过研究后发现这种说法是不太严谨的,只能说因为种种原因不同生态型之间通常不进行**。在全球有超过十个被公认了的生态型,还有许多被部分专家学者认为构成但暂时没有得到广泛认可的类型。
由于研究时间、探索深度和科教力度的差距,生活在东北太平洋的三种虎鲸生态型最广为人知,即居留鲸、过客鲸和远洋鲸。
居留鲸,顾名思义,就是定居的虎鲸,它们生活的区域比较固定,主要以特定的硬骨鱼如鲑鱼为食,性情温和,可以与海豚等异种动物进行友好的接触。
过客鲸,也就是大家平时提到的“西装暴徒”,“某海洋恶棍团体”,这种虎鲸迁徙范围较大,通常不会在一个地点停留,主要以各种海洋哺乳动物为食,抹香鲸、座头鲸都在它们的食谱上。
远洋鲸,就是生活在远海的虎鲸,一般很少接近海岸,主要以鲨鱼等软骨鱼为食。因为鲨鱼吃得太多,许多远洋鲸上了年纪后牙齿就被鲨鱼皮磨平了,狩猎能力大大下降,只能接受小辈的投喂。
以上三种都是过去被人们所熟知的虎鲸生态型,但在近几年又有一种崭新的生态型被单独划分了出来。它虽然鲜为人知,还总是被人和其他生态型混淆,却有着辉煌的历史战绩。
那就是ETP虎鲸。
ETP虎鲸在基因上与远洋型虎鲸非常接近,在行动中又和过客型虎鲸非常接近,因此要区分它们,只能通过背上更为狭窄、暗淡的鞍斑和一些个体身上带着的异鲸藤壶。无论是鞍斑还是藤壶都不那么容易被一眼认出,所以跟踪这些海洋霸主中的新起之秀就十分困难。
好在近年来观测技术不断发展,人们得以拍到越来越多ETP虎鲸的日常生活,也很快发现这些被称为“东热太恶棍团体”的大家伙简直是什么都吃。
不错。
比起居留鲸的我就是饿死也要坚持到底式大马哈鱼餐,远洋鲸的牙齿摧毁者式鲨鱼餐,过客鲸的鳍脚海豚再来点鲸式祖传食谱,ETP虎鲸做到了真正的来者不拒。
只要是能吃的东西,它们都吃,别说是大翅鲸,就连大白鲨都不在话下。
在人类首次记录到的、可能也是影响力最大的虎鲸猎杀大白鲨事件(即法拉隆群岛事件)中,一头雌性虎鲸将大白鲨牢牢按住,迫使对方进入腹背颠倒的固定状态,保持了15分钟之久,最终大白鲨因为无法游动缺氧而死,肝脏成为了虎鲸的盘中餐。
许多年里,这头雌性虎鲸被认为是过客鲸。
但在近年的研究中,尤其是在ETP生态型被划分出来之后,专家学者和虎鲸爱好者们仔细分析了事件发生的地点和事件中对雌虎鲸的描述,大都认为当初应该是认错了人。
从这个案例中也可以看出ETP虎鲸的凶悍。
人们天然热爱美丽的动物和强大的动物,因此在丹纳角观察到这种罕见的虎鲸后,就有许多爱好者连夜打包行李冲上了观鲸船。
他们也没有白跑一趟。
当地时间三点半,五支背鳍划破水面,由远及近地朝海岸行来。
第一个发现虎鲸的游客立刻欢呼起来,原本还在船舱里聊天休息的其他乘客也冲到甲板上,手忙脚乱地掏出照相机,还有一个不慎把手机跌进了太平洋里。
欢呼声险些把甲板都掀翻。
可虎鲸们此时却没时间去撸一撸可爱的两脚兽。
它们从深海游到这处平静的港湾,正是为了躲避海洋中的竞争者,好进行一项最重要的事业——
迎来新成员。
族长维多利亚今年已经六十二岁了,它是一头强壮的雌虎鲸,拥有的智慧就像海底的珊瑚那么多。
它知道天气给海洋带来的变化,知道不同地区能获得的食物类型,知道对付不同猎物要采用的狩猎方法,甚至还知道该怎样正确地去吸两脚兽。
在它的指引下,整个家族才能如此欣欣向荣。
维多利亚有三个子女,大儿子叫莱顿,大女儿叫嘉玛,小女儿叫莉莲。嘉玛在十年前生育了一头雌性小虎鲸坎蒂丝,十年过去,它即将迎来自己的第二个孩子,整个家族都为此兴奋不已。
但整个分娩过程并不顺利。
剧烈的宫缩从中午就开始了,一直到下午,嘉玛才筋疲力尽地娩出了一条尾巴。
维多利亚竭尽全力想帮助自己的女儿,在游动过程中不断用胸鳍去支撑对方,帮助它找到呼吸和潜游的节奏。莉莲也赶过来协助。在两头雌虎鲸的帮助下,嘉玛努力忍耐着疼痛,摆着尾巴往前游动,试图让分娩变得稍微容易一些。
忽然,幼崽动了动尾巴。
不会要缺氧了吧!
嘉玛心急如焚,但它不知道,它的幼崽此时此刻也在焦虑不安。
安澜是在强烈的挤压感中恢复意识的。
脑海中能记得的上一件事情还是躺在巡护员小屋边上,两个相熟的工作人员围着她,隐隐约约能听到树林间的呼啸声和人类轻轻的抽泣祝福声,旋即是五彩斑斓的炫光。
可眼下这个情况是又穿越了?
而且穿越的环境很是糟糕,只有下肢能移动,其他部位都动弹不得。她尝试着又挪动了一下,到了这时才发现自己刚才动的好像不是后腿,而是……一条尾巴?
就在安澜迷惑不解时,一股越发强大的力量把她朝外面重重一推,旋即是一团扑面而来的红色血雾。
她下意识地朝侧面躲闪,这才发现自己重新获得了行动能力。
就在安澜适应身体的时候,其他虎鲸已经陷入了纯粹的幸福之中。
维多利亚和莉莲快乐地鸣叫着,嘉玛摇晃着身体,想转过来看看孩子,而始终环游在家族附近保持警戒的大舅舅莱顿和姐姐坎蒂丝这时也凑了过来。几条虎鲸聚在一起,脑袋和胸鳍并用,共同把新生的幼崽顶出水面,让它能够进行第一次呼吸。
看到虎鲸群的动作,观鲸船上的人类先是不可置信地惊叫,旋即是更加强烈的喝彩声和鼓掌声。
声浪,阳光和新鲜的空气唤回了安澜的注意力。
被顶在水面上,海浪就像丝绸,温柔地拍打着身体。她感觉自己在做一次深呼吸,脑袋上的气孔张开又收缩,在做人类时定会感到咸腥的海风此时却品出一股清甜,带来极为奇妙的感受。
先是大草原,再是林海雪地,接着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环境一变再变,物种一变再变,但也有不变的东西。
安澜沉下心来,仔细分析情况。
这回穿成了虎鲸,是海洋中的霸主,食物链顶端的存在,可是就和狮子老虎一样,任何掠食者在幼生期都是弱小的,安危全然依赖于长辈不遗余力的照看,一场疾病,一次袭击,就有可能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那么这具身体的长辈如何呢?
从背鳍高度来看,距离她最近的是一头壮年雄性,人类在呼唤的名字里只有一个男性名字莱顿和它对得上号;稍远一些浮着两头体型差不多的雌性,其中一头身上有长条伤痕的是小姨莉莲,另一头则不需要什么特征,安澜一看到它,心里就油然而生一股爱意,一定是母亲嘉玛。
最年轻的姐姐坎蒂丝已经游到离群几十米的地方撒欢,而稳重的外婆维多利亚则潜在水里,似乎是在检查嘉玛的生殖裂和乳腺裂,确保女儿没有因为分娩受到伤害,而族群里的幼崽也能顺利成活。
看起来是个非常靠谱的大家庭。
安澜放松了很多,也有心思去探索崭新的移动方式了。
尾巴和胸鳍跟后腿和前腿的感觉完全不同,安澜很快发现自己在不管不顾时游得更好,一旦去揣摩胸鳍该怎么动,尾巴该怎么动,反而在水里奇奇怪怪地扭起来了。
鱼类的尾巴是左右摆动的,但鲸豚的尾巴是上下摆动的,它们在转向时不如鱼类那么迅速,但可以通过侧翻身体来进行方向的改变,而且可以做到一些鱼类无法做到的动作,比如前滚翻,甚至还可以在海水中接二连三地打转,或者在浮出水面时侧身用胸鳍拍水花玩。
在当东北虎的最后几年,安澜很少奔跑。
她的力量慢慢下降,体能也大不如前,狩猎和战斗都变得困难。在一次和野猪的搏斗中安澜崩断了第二颗犬齿,几乎失去了狩猎能力。起初是金橘一直在带来食物,但它也有自己的领地要巡逻,从某年冬季开始,安澜退居到巡护员小屋附近,接受投喂,慢慢养老。
重获新生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尽管不能快步流星,但也可以乘风破浪。
没有狂风在耳边呼啸,还有海水在身侧涌动。
安澜越游越自在,越游越快,就在她为这新奇的体验感到兴奋时,突然一股强劲的水流从背后袭来,把她带得像滚筒洗衣机一样打了好几个滚。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就看到舅舅莱顿呼地一下窜出去,又呼地一下游回来,翻过来身来快活地叫着,脑袋一点一点。虽然知道那两块白斑不是虎鲸的眼睛,但从视觉效果上看就和真的一样,这张胖脸实在是可爱。
关键是——
把外甥女当玩具,它竟然还很高兴,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安澜又好气又好笑。
她正准备游到母亲嘉玛边上去,忽然有一头庞大的虎鲸游了上来,把她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后面。维多利亚张嘴就是一阵上扬的叫声,作为刚出生的小虎鲸,安澜还没有学会这门语言,但这并不妨碍她感受到语言里面包含着的情绪。
有人说虎鲸会在狩猎失败时骂猪队友,也有人辟谣说虎鲸的交流很友善、骂人是某个帖子里网友玩的梗,不知怎么就流传开来,还有人说这种讨论毫无意义,因为人类无法理解虎鲸的语言,不能证实不能证伪,除了确定它们会交流、讲方言、能向下一代传授经验,具体表达了什么感情谁又能知道。
过去安澜也不知道。
但她今天知道了。
维多利亚气到变成河豚,一边游一边叫,这在人类听起来十分可爱的嘤嘤呜呜的叫声里全是责备和训斥,劈头盖脸,毫不留情,一直把莱顿从兴奋状态骂到恨不得原地消失的状态,从队伍前端骂到队伍后端,远远地落在后面。
老族长还不解气,又激起汹涌的乱流,让傻儿子吃了一顿尾气。
当一家人从观鲸船底下游过,朝外海游去时,安澜加速往背后游了一段距离,发现舅舅垂头丧气、可怜巴巴,从豆豆眼到胸鳍到尾巴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不知所措来。
她想了想,做了几次环绕的游动。
莱顿先是打量了老母亲一番,见它正自顾自地在前面带路,没有注意到后面的状况,这才又高兴了起来。
它小心翼翼地潜到深处,又缓慢地朝上移动,用宽阔的脑袋把安澜扶住,然后一次又一次朝海面上推。安澜根本不用花什么力气去游动,就能轻松地浮出海面,让海水舒舒服服地身上拍过,如同坐着一块黑白配色的巨大冲浪板。
坎蒂丝发现了它们的小秘密,也加入到这场游戏中来,时不时跃出水面,又重重落下,把水花溅到到处都是,口中叫个不停,好像在给舅舅和妹妹加油鼓劲。
一直游出几百米,在前面探路的维多利亚才狐疑地往后看。
在她回头的时候,三头虎鲸都老老实实地游着,什么异样都没有。
好像在保守一个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