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次短暂的会面后,一切仿佛都恢复了“正常”。
安澜仍然在接受训练,尽管她的肢体越来越有力,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跳跃和攀爬也越来越流畅,但在她一如既往的听话表现下,没人对此表达疑惑,就连谢尔盖也在观赏完预备推出的超远距离跳跃节目后自以为友善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大环游马戏团开始将西伯利亚虎作为招牌印在广告海报上,宣称在这里人们能看到“最大最迷人的老虎”。他们承诺这头老虎能表演“前所未有的绝技”,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就算是马戏表演每场不落的常客,都会觉得惊险刺激、不虚此行。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的。
人们从未见过无助跑就能跳六米远的大老虎,起跳平台架设在表演场的一侧,终点架设在另一侧,它只是轻轻一跃就跳了过去。驯兽师在中间加上一个高高的圈,加上两个,三个,四个,每一次它都跳了过去。
这还不算完。
在跳远表演后,还有跳高表演。
驯兽师推出一座笔直的高台,起初这座高台是两米高的,边上点缀着圆圆的滚木,老虎毫不费力地就跳了过去。后来被加到三米,四米,老虎虽然需要用腿在圆木上借力,但每次都能翻越高塔,吃到提早准备好的肉块。
有一次,驯兽师在群众的欢呼起哄中甚至将跳远台加到了七米。
人们纷纷下注,想看这头老虎究竟能跳多高、跳多远。
为了将这种狂热维持下去,谢尔盖命令工作人员在投喂时加大食量,还专程请兽医配了营养粉搭配骨粉,发誓要用金钱堆出一头明星虎王来,成为未来十年中马戏团的招牌。
在这种疯狂的投喂下,安澜一岁半大的时候称重90公斤,到了两岁出头时却飙升到了恐怖的180公斤。
东北虎的体格一直到四岁才会停止生长,作为一头雌虎,她已经非常逼近有记录的体重极限,而且始终保持着优异的体型,用训练量消耗能量,锻炼自己的运动能力。
皇天不负有心人。
这年三月,机会终于来了。
三月上旬,团里的两头老年苏虎病逝了,一下子少了两头老虎,肯定要增补一些。
大环游马戏团有自己繁育老虎的许可,但数年来他们繁育的小虎几乎没有留下的,都专卖给其他马戏团了。正如谢尔盖自己所说的一样,他觉得团里的孟虎够多了,苏虎是太多了,他尝到了推出巨型老虎明星的甜头,尤其是尝到了驯化第一代野虎的甜头,不准备“再在这些小老虎身上浪费时间”。
怎么办呢?
他给阿廖沙打了电话,预备在四月购入一只幼崽,复制在安澜身上获得的“成功”,顺便养大了配种。
这笔交易是在老虎笼舍里达成的,当时她就在边上听着,听着谢尔盖把预订价格从500万卢布压到100万卢布,而电话那头大概是不乐意,传来了一通污言秽语,隐隐约约好像还提到了“边境”和“查得太严”。
最后谢尔盖只得让步,赌咒发誓说会帮他找到几个合适的下家清货,甚至可以用马戏团的动物给他打掩护,带他一程,只要能够得到购虎折扣。
听到这里,安澜心中大定。
四月,大环游马戏团抵达哈巴罗夫斯克市,开始为为期一周的巡演做准备。
前六天每天都比之前多表演一个节目,渐渐将气氛推向了**,在第七天,马戏团在广场外面架起了一张新广告牌,宣称这天晚上会有万众期待的老虎表演,而且还有和明星老虎互动的环节。
这吸引了许多居民的注意。
阿列克谢就是这么一位资深马戏迷,今天他不仅带上了同样喜欢看马戏的弟弟,还带上了第一次来看马戏的女友。兄弟俩在马戏开场前就喝得浑身发汗,女孩子冲他们翻了个白眼,裹住大衣朝广场走,边走还能听到他们在吹牛。
“我给你说,”阿列克谢打了个饱嗝,用胳膊比了个特别大的距离,“那头老虎可以从那——么远的地方扑住活鸡,那——么远,虎王瓦西里都没那么能跳呢!”
弟弟反驳:“瓦西里是公虎,母虎轻盈,不然怎么跳得上四米高。”
“四米?”女孩子突然扭头,“栏杆有多高?跳四米不是很危险吗?”
“这有什么危险的?”阿列克谢哼哼,“这些老虎在马戏团里都是被驯服了的,别看它们还会跑跑跳跳扑小动物,其实要是没有驯兽师允许,扑到了它们也不敢吃。”
他虽然是这么解释的,但女孩子还有点不放心。
进了场后她一直在打量现场,很快发现表演区并不是全封闭的,周围架设了一圈两层楼高的栏杆,顶上因为有道具从帐篷悬挂下来,只有几条用来固定支撑的交叉杠。
但等马戏开场后,这点忧虑就被人群的欢呼冲走了。
小丑表演、空中飞车、走钢丝、女子体操、大变活人……随着一浪又一浪的掌声,终于轮到了最后出场的动物表演。先是狗熊骑单车、狮子排排坐、老虎钻火圈,然后是小狗跳舞、山羊踩滚瓶、猴子算数……压轴出场的大象今天好像格外兴奋,一直在用鼻子顶驯兽师的背部,引起一阵又一阵的哄堂大笑。
大象退场后,一名驯兽师出来绕场一圈,为老虎表演暖场。
嘈杂的人声震得人耳朵疼。
在某个时间点,阿列克谢努力集中被酒精分散的注意力,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原来的那个驯兽师。
“他们给老虎换了个指挥棒。”他说。
“你说什么?”弟弟大声说。“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他们给老虎换了个指挥棒!”阿列克谢用最大的力气喊道。
但他的声音仍然没有被任何人听到,因为整个帐篷里突然充满了恐怖的噪音。
在驯兽师的惊呼中,在观众的尖叫中,本该顺着引导跳下高台的大猫调转方向,借着四米高台的助力,一跃而起,攀爬到了栏杆上方的平台上,旋即朝场外跳下。
这无疑是头庞然大物,但在落地时却轻盈得像一只蝴蝶。
那身油光水滑的黄黑皮毛随着肌肉的滚动翻涌着。
在离阿列克谢不到两米的地方,它抖抖皮毛,撑开前臂,从胸腔里绽出了闷雷般的咆哮。虎啸声穿过奔逃的人群,如无形的洪水般朝四面八方推展,震得整个表演场地都在嗡嗡作响。
驯兽师的脸白得就像一张纸。
亚历山大裹着厚厚的棉袄从休息室里冲出来,原本就带着病色的脸上隐隐约约泛着点青。波琳娜冲得比他还靠前,十岁的小女孩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奔到场地中间,就想拦住正往外冲的大老虎。
“退后!”阿列克谢和女友一起尖叫。
波琳娜绊了一下,坐倒在地。
尚未来得及逃跑的观众更加慌乱,胆子大的还想上前去营救,胆子小的已经捂住眼睛,生怕看到残忍血腥的一幕,看到如此年轻的一条生命就要在这里消失。
但庞大的东北虎并没有袭击小女孩。
事实上,它只是短暂地龇了一下牙刀,就从她边上绕开了。
大老虎在观众席上三步做两步地奔跑,不消多时就来到帐篷门边。意识到它想出去,在场的观众没人敢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顶开门帘,尾巴一甩,消失在灯光外的阴影中。
等他们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三三两两地扶着抱着走出门外时,就看到早前出去的观众还在广场上滞留。
一方面是怕老虎还在附近,一方面是在寻找失散的亲戚朋友,到处都有手机照明和手电筒在摇晃。
顺着这些灯光,站在广场最边缘的人忽然发现了异样。
不知被什么力量牵动,卡车上绑好的两个箱笼竟然缓缓地倾斜下来,旋即轰然坠地。因为以斜着的角度撞击,盖子被重力掀开,里面装着的东西呼啦一下撒了出来,密密麻麻地散落在白皑皑的雪原上。
其中一个游客壮着胆子拿手电一照,顿时吓得连连后退。
阿列克谢搂着女友,扶着腿软的弟弟,正好走到这边来。
看情况不对,他将两人护在身后,也拿手机打亮光朝上面照去,还没等他昏花的醉眼看清地上到底是什么,好不容易站稳的弟弟已经要往地上滑倒下去了。
“快报警!”年轻人撕心裂肺地叫道,“别让这群狗东西跑了,抓住他们,快报警!”
不用等他多喊几声,站得近的俄罗斯壮汉们就逆着人群朝帐篷赶。他们一个个气得七窍生烟、火冒三丈,恨不得把干这种坏事的狗杂种鼻梁骨打到脑壳里去。
但他们去得有些晚了,只抓到了见势不妙准备逃走的谢尔盖,没能堵住从最南边帐篷里先行一步的主犯阿廖沙。
亚历山大和索菲亚抱着女儿出来时,也在群情激愤下被死死地按住了。
原本还在想是不是因为老虎跑了观众要找驯兽师的麻烦,等警车赶到,把所有工作人员都一并拷走时,他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索菲亚抱着女儿哄,亚历山大则扒着车窗向外张望。
只见十几个警察将卡车团团围住,有的站直身体在打电话,有的蹲在地上,从口袋里往外套手套,显见是不敢直接用手去触摸证物。两个上了年纪的警察正在用人一生能想象到的最难听的脏字咒骂着。
在警车和卡车擦肩而过时,借着高功率手电筒的大光,他终于看清了散在地上的东西是什么。
黑色的皮,尖利的爪,残缺的断面。
是熊掌。
散落一地的熊掌。
亚历山大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