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谢尔盖又到帐篷里转了一圈。

因为交易完成,整个马戏团终于行动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去雅库茨克进行下一场巡演。一时间各色员工在七个帐篷里来回穿梭,有的忙着给老虎和黑熊封笼,有的忙着把表演杂技用的道具收起,还有三四个工作人员围在关大象的帐篷边,呼喝着将这些庞然大物朝卡车挂下的斜踏板上赶。

安澜的木笼被谢尔盖自己提着,塞进了驯兽师暂居的房车里。

这个用隔板开辟出来的小隔间非常小,住着一对驯兽师夫妻和他们的女儿。这个小女孩就是昨天来给安澜送饭吃的波琳娜,从他们的对话来看,中年驯兽师亚历山大以及他的妻子索菲亚有很大几率会成为西虎的看管者。

进入车厢不到半小时,安澜就摸透了这一家三口的性格。

亚历山大出身于马戏世家,有一套家传的所谓驯兽方法。他并不崇尚暴力,相信凭借奖励机制就可以得到动物的正面回馈,但这种理论被其他驯兽师认为是“小孩子的玩闹”。

马戏团团长谢尔盖是笑话得最厉害的人,不过他也声称正是因此才把西虎幼崽丢给来,因为担心其他人“没分寸”、“急着教”、“打坏了”,让他白白损失五十万卢布。

和眼睛里总藏着忧郁的丈夫不同,索菲亚是位非常开朗爽利的女士,主要负责驯养狐猴。

她会在丈夫提到和同事的龃龉时痛骂对方“根本不是驯兽师”,“脑子里长的都是鞭子”,“还不如对面肉铺里的屠夫”,也会在回答女儿的疑问时和颜悦色、引经据典。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波林娜显得特别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安澜被允许在这个小小的隔间里散步,但不能跳上桌子,也不能跳上床面。她在熟悉了一下环境后就蹲坐在加热器边的脚垫上,打定主意今天就是融化在这里也不离开。

随着汽车开动,驯兽师夫妻终于谈论起了工作话题,也释放出了更多信息。

这个马戏团的名字叫大环游马戏团,零零散散加起来有超过一百名员工。他们目前落脚的地方是哈巴罗夫斯克,每年四月份马戏团都会定时来到这座城市进行巡演,然后赶往被称为冰城的雅库茨克,进行一段时间的休整和驻扎演出。

哈巴罗夫斯克,即伯力,是中俄边境城市,也是远东第一大城市。这座城市工业发达,跨境贸易繁荣,有着复杂的人口构成,不仅是陆上交通干线,也是河港的重要枢纽。

这对安澜来说非常重要。

首先,她确定了自己的来历。

在哈巴罗夫斯克市东侧有着世界闻名的锡霍特山脉,也叫锡霍特-阿林山脉。它南起海参崴,北至黑龙江入海口,地理环境得天独厚,孕育出了许多特有物种和共生关系。

对大猫迷来说,它是一处圣地,是野生东北虎最后的乐土,全世界超过85%的野生个体都生活在这里。

以大伊万为首的盗猎团体一定是和锡霍特阿林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有所勾结,要么就是私自在保护区里布置了监控装置和盗猎暗线,才能迅速得知西虎的种群结构和领地变动,抓住人类介入救助前的短暂机会,从中渔利。

在确定来历之外,安澜还抓住了一个关键信息。

马戏团巡演有着年复一年的固定行程,这意味着每年四月他们都会挺停留在这座边境城市。如果团长谢尔盖会再去和盗猎者阿廖沙碰头,一定也会顺应这个规律,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这个犯罪团伙是靠着锡霍特阿林保护区吃饭的。

这样也好。

俄罗斯幅员辽阔,如果马戏团只是漫无目的地漂泊,就算哪天重得自由,没有交通工具带着,一头老虎光靠跑能跑多远,要再回来谋求报复也是痴人说梦了。

安澜拍着尾巴,在脏兮兮的地毯上转了个方向,用另一侧身体对着取暖器。

没过多久,波琳娜拿着奶瓶过来喂奶。

冲调奶粉味道很淡,但有幼崽成长所需的多数营养。除了奶粉之外,还有一大块用来辅食的奶糕。其实马戏团给动物的食物是足够的,因为他们需要动物们表现的威风凛凛,也不想招来一些公益组织的不满和抗议。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奶瓶不知道服务过多少只幼崽,捏着奶瓶的手只要一用力就容易把**喷得到处都是。

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安澜喜欢坐着的那块小地毯上已经全是奶渍了。

四月的冰城刚刚回暖,绝对温度还是很低,索菲亚懒得在这时候去清洗地毯。反正帐篷一铺设开,众人就不用挤在小小的车厢里了,动物也会被移到圈养的地方。

回到帐篷里没多久,安澜就被抓去上课了。

亚历山大设计给小老虎的课程并不复杂,主要是服从训练和口令练习,坐、卧、行走、打滚、直立……这些训练放在真正的动物身上,通过肉块和鞭子建立的条件反射,也很容易被训练出来,放在安澜身上就更没有什么难度了。

为了吃到更多食物,她表现得很顺从,也渐渐成了驯兽师口中的谈资。

团长谢尔盖有时候会站在训练场后面,抱着胳膊,观察动物表演和杂技表演的训练进度。

一开始安澜并不把他当做一回事,对这种烂人看都懒得看一眼,但她很快发现自己不得不关注他的行踪。

当谢尔盖在场观看时,如果有动物对口令表现得一学就会或者服从度高,另一些同样在受训的小动物就可能因为“偷懒”“耍滑头”而受到惩罚。

无奈之下,安澜只好频频犯错。

在长到七八月大时,她断了奶开始吃肉。

肉食让身体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发育起来,与之相伴的还有旺盛的活动欲望。

大猫幼崽的初始训练都是在和同龄人的玩耍中进行的,早在西岸狮群时,安澜就对给这个年纪的小狮子安排了狩猎训练。可是放眼整个马戏团,别说没有第二只老虎幼崽,连狮子和黑熊的幼崽都没有。

大老虎是指不上的。

马戏团里的狮子还能把其他狮子看做家庭成员,在狮虎发生冲突时过来帮忙打架,然后一起受罚。但老虎是一种非常独立的动物。大部分老虎对同类不是抱有敌意就是漠不关心,就算被圈养在一起,也没有细化的社会地位和分工,只能说是勉强共同生活。

要是安澜过去找成年虎,说不定会遭到它们的激烈抵触。

没有玩耍伙伴,她只好自己找办法练习。

即使同为大猫,身体结构不同、发力方式不同、居住习惯不同,决定了战斗时狮和虎的进攻手段存在相当大的差异。除了战斗方式之外,生活环境从炎热的东非调转到寒冷的东亚,也是一个需要适应的环节。

为了锻炼这具身体的跳跃能力和耐寒能力,安澜盯上了一个球。

在亚历山大训练其他老虎时,她会蹲在帐篷最外侧,尝试扑抓这个被挂在空中的彩球。寒风通过皮帘的间隙朝屋子里刮,吹得彩球左右摇晃,吹得她瑟瑟发抖。

起先一天下来顶多也就能扑到三五次,但渐渐地,她扑到得越来越多。从最矮的黄色彩球扑到较高的蓝色彩球,再到更高的红色彩球。当人们没在留心时,她还会压低身体蹲在观众席上,悄无声息地靠近,然后从台阶上一跃而起,抱扑住最高的金色彩球。

波琳娜看到了,非常兴奋,跑去和爸爸说:“那只小老虎会跳高”。

亚历山大当时正在忙,只是敷衍两句。

得不到父亲的回应,又被小老虎迷得心痒痒,波琳娜就把自己的玩具熊贡献出来,陪着安澜玩耍。天气回暖,圈养动物的帐篷被室外的大铁笼代替。她就会悄悄把小老虎牵到最大的表演笼里,将玩具熊朝各种方向抛高,让安澜跳起来,扑咬,然后叼回跟前。

这种小游戏持续了好几个月,直到某天被谢尔盖撞上。

马戏团团长对此大发雷霆,狠狠扣了亚历山大好几个月的工资,并惩罚性地把安澜关在了小笼子里。

他认为练习跳扑的类狩猎举止会“鼓励动物的野性”,会给所有工作人员带来难以想象的危险。尤其是这只老虎本来就是野虎而不是繁育虎,更需要采取高压措施,最好把它浑身上下的野性都压服,变得像家猫一样乖顺。

波琳娜为此大哭一场。

在被父母拉着来和安澜告别时,还抽泣不已。

她辩解说:“我只是想和小老虎玩。”

亚历山大蹲下身,指着安澜,严肃地教育道:“可她是只老虎,不是猫咪。”

波琳娜刚擦完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那为什么我们要把老虎放在边上?你们说老虎是危险的,猫咪是安全的,那为什么我们不能训练猫咪呢?”

亚历山大只好说:“因为观众想看到的是老虎,不是猫咪。”

波琳娜似懂非懂。

在女儿离开后,亚历山大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向前倾身,本来想把还被安澜抱着的玩具熊拿走,手伸到一半的时候却又放下了。

中年驯兽师回头看了看正在训练苏门答腊虎跳火圈的同事,又看了看正在训练孟加拉虎直立起来拱手的同事,犹豫着,揉了她的脑袋一把,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小块牛肉。

这天的课很早就结束了。

不知道亚历山大和谢尔盖说了些什么,保证了些什么,从第二天开始,安澜就被放出了小笼子,训练课表上多了几项新内容,统统和空中表演有关。

因为要进行这些新奇的表演,工作人员不再拦着她疯跑跳扑,在她八九个月大开始长犬齿的时候也没有急着采取措施。

专业马戏团会把猛兽用来穿刺的犬齿锯断、磨平,因此人们常常看到驯兽师被动物啃咬的新闻,最后却大多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影响。对马戏团来说,更容易出事的反而是大象,因为它们暴走时仅凭体重就可以对人造成致命伤害。

但要是把安澜的牙磨平了,她就很难做那些表演了。

就这样过了一年。

第二年三月底,大环游马戏团回到哈巴罗夫斯克。

此时安澜已经有一岁零四个月大了,她进行的一些高难度表演也慢慢打出了名声。因为她在团里一直表现得温顺、听从,工作人员在面对她时都不那么紧张了,看管得也不像过去一样严苛。

四月初的某天,阿廖沙在拉货经过时还特地过来看了一眼,身上带着黑熊的气味。他看到安澜,先是愣了愣,然后才感慨说没想到谢尔盖真能把野兽养成家猫。

这个高瘦的盗猎者没站多久就离开了。

完全没留意到他所说的家猫一直在远远地注视着他,从未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