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亮对家里养鹦鹉这件事不满已经很久了。

吵闹、气味大、精贵……每个月光添置食物、零食、药品和玩具就要花去大笔大笔的钞票,这些钱虽然是从老爷子腰包里掏出去的,在他看来也跟割肉一样痛。身外之物的损失都觉得不值当,更别说照顾它们需要消耗的精力了。

去年老爷子过生日,女儿提出要购买一只家里没有的鹦鹉送回去当贺寿礼物,顶着女儿的目光,刘洪亮没好意思拒绝,付完钱之后心里还不太舒坦,只能安慰自己老爸年纪大了需要哄。

当然咯,哄归哄,电话还是要打的——

“鹦鹉实在是太多了,没个安宁的时候,要不然处理掉一些吧……您老人家年纪大了,照顾这些鸟不容易,万一累着了呢,万一累出病了我们做小辈的怎么办……”

结果被骂了一通。

刘洪亮为此在家里黑了好几天脸。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简直枉做好人,平时工作那么忙还要为老爸担心这担心那,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很难吗?躺着享清福不好吗?长辈如果不能健康地活着,硬要把自己搞出点毛病来,岂不是还得放下手中的活回去照顾,否则非得被老家的人指指点点说不孝顺不可。

真是岂有此理。

怀着这样的愤懑之情,刘洪亮一直憋着一股劲,就等着老爷子什么时候打电话来说自己累了照顾不动了,让他帮忙把鸟处理掉,这么一来,在这场“家庭战争”中,他就算大获全胜了。

等啊,等啊,等到了一通视频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还在睡觉,前一天去爬了山,浑身上下都痛得不行,原本以为是什么恶作剧骚扰电话,仔细一看却发现是自驾老爸摔倒在雪地里,把他彻彻底底地吓清醒了。

接到准信之前,刘洪亮整个人都处于惶惶不安的状态里,毕竟是亲生父亲,谁会盼着他不好啊。慌急慌忙地坐动车赶回老家,在车上接到小陈的电话,说老爷子已经脱离危险了,情况暂时还算稳定,这种惶然的心情在人放松下来后就慢慢地变成了另一种情绪——

你看,早就说过要出事吧,非不听。

刘洪亮觉得自己当时就是太惯着老爷子,养什么鸟啊,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嘛好了,也不会弄出这种毛病来,能不能完全康复都不确定,到时候还要请护工。

他在踏入老房子之前心里已经对接下来的处置有了定论,不管老爸用眼神和努动的嘴巴暗示什么,不管后辈小陈说什么,他来做这个“坏人”,省得天天折腾……

所以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老刘住院第五天,安澜被轿车上锁的提示音惊醒,她还有点精力不济的诺亚赶回去继续睡觉,自己飞到了最靠近大门的横杆上,边梳理因为在隔离箱里睡了好几天导致有些磨损的尾羽,一边居高临下地观察情况。

刘明亮板着脸从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个穿着黑色小西装的手里抱着平板的年轻女性,似乎是公司的秘书。

等小陈下楼后,他们说明了来意。

“录像?”小陈整个人都惊呆了,说话都有点结结巴巴起来,“可是……直接把视频放网上?爷爷说过养这些鹦鹉最好不要太高调啊……”

“不是有证吗?”刘洪亮说。

他可还记得出事那天其中两只大鹦鹉一副训练有素通人性的样子,假如能拍几个视频,再把这种有卖点的故事拿去放在社交平台上炒作营销一下,怎么着都能给公司带来点正面热度。

这年头热度就是金钱。

别管是什么企业,只要找到个可以吸引网民的点——特别有爱心、上班可以带宠物、老总很有梗、员工是沙雕……然后把牌子炒得人尽皆知,在竞争中的好处是无穷无尽的。

他想着如果真有那么神的话,到时候其他鹦鹉可以送走,这两只就留着让小陈继续养。运营公司账号的几个年轻人也提议说不如拍个“因为没法好好陪伴父亲所以特别训练了两只鸟送给他、最后发挥了大作用”的故事。

讲真,这话一说完,安澜气得头皮发麻。

而且她肯定不是唯一一个在为此人厚颜无耻的程度生气的存在,因为诺亚正在隔离箱里发出很不体面的猛啐的声音,而小陈则维持着一个目瞪口呆的造型,还以为自己在幻听。

明明家里的鸟基本都是老刘自己联系一些朋友去购买的,训练什么的也是他一个老人家自己戴着老花镜一边看书一边琢磨着进行的,一年到头来不了几次的人,多大脸说是自己的功劳?

安澜真想往他的地中海脑门上来两下。

别说是叼毛毯叼手机了,要不是怕地板会弄脏,她现在都想把所有鹦鹉放出来,让对方切身感受一下为什么鸟类被称为“直肠子”。

这天不管刘洪亮怎么动作,怎么诱哄,安澜都死死把自己焊在横杆上,完全没有半点配合的意思。后来他们又去隔离箱里拨弄诺亚,差点被非常不爽的大黑鸟往手指上狠狠叨上一口。

小陈意思意思也哄了两声,但安澜能看到他眼睛里全是笑意,只是摆出一副“我很严肃我在帮忙”的样子,哄劝的收效几乎为零。

刘洪亮和秘书走的时候脸黑得能刮炭。

约莫是有恼羞成怒到,第二天下午他就来了个电话,先是很“客气”地感谢了小陈这段时间以来在老爸家里的工作,然后说自己已经联系了一些渠道,可以把鹦鹉转移走,只留下几只,到时候会有专人来照顾,他可以去做一些别的工作——“年轻人不要把时间全花在闲事身上。”

这下可把小陈彻底惹急了。

他一开始过来工作也不是自愿的,而是因为家里蹲所以被爷爷“发配”来的,但经过半年的相处,心血花下去,汗水撒下去,家里的每只鹦鹉都在他手臂上站过,有几只更是从小在他手心里慢慢长大的。

养这么长时间,就是养盆不会动不会说话的花花草草都能养出深厚的感情来,盆碎了烧死了还得大哭一场,别说是又聪明又调皮的鹦鹉了。

小陈瞬间燃起了十二万分的斗志。

他先是给自家爷爷打了电话,熟练地把手机放到离耳朵最远的地方,等对面中气十足地吼完“哭什么哭,没用的臭小子!”之后才把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老陈不愧是老刘的密友,一听到老朋友住院了亲儿子竟然想随意处分他的财产,顿时气得两个肺都炸了,在视频里吹胡子瞪眼,要求孙子在原地待命,他马上把相熟的律师请过去。

于是下次刘洪亮再来时,等待他的就是小陈和一位穿着一丝不苟、头发全部后梳、提着个公文包的女士。

她全程都带着微笑。

笑眯眯地从公文包里取出授权委托书;笑眯眯地放了录像证明老爷子虽然因为脑梗部分丧失了语言能力,但意识清醒,完全可以用努嘴的方式进行表达;笑眯眯地要求对方注意分寸,即使是子女也无权处置她当事人的私人财产,否则就准备好迎接一些“不会让人愉快的后果”吧。

一通组合拳下来把刘洪亮打得措手不及、灰头土脸,他头一次维持不住自己温文尔雅的所谓儒商面具,看着小陈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安澜和诺亚靠在一起,两只鸟你方唱罢我登场地发出了大反派该有的笑声,并引起了房间里其他鹦鹉一连串的叫唤,大宝和小宝更是不知为何应景地唱起骂骂咧咧的歌来,差点让她笑得打跌。

刘洪亮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试图说服小陈“养鹦鹉太累了才会摔的”,得到了对方面无表情的一瞥。

“下雪的时候所有鹦鹉都被挪到房间里了。”小陈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很用力,“爷爷摔倒是在后院里,当时后院根本没有鸟笼,他是在扫雪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上没力气、站不住,才摔了的。”

“不是之前累了为什么会脑梗?就是因为一直很累所以才会脑梗的吧?”刘洪亮气急败坏地说,“而且这些鸟这么吵,到时候出院回来了要怎么静养?出什么事情你能负责吗?你能吗?我做儿子的还没说话,你说什么话?”

小陈明显畏缩了一下。

但他很努力地挺直腰板,在律师女士鼓励的眼神中维护道:“洪亮叔,爷爷一直把鹦鹉当孩子养,你说鹦鹉叫声太吵,会影响康复静养,是,是有这个可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对病人来说重要的除了疗养环境之外还有心情呢?你的孩子要是都被送走了,以后也回不来,你还有心思养病吗?”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把自以为自己很有道理的刘洪亮都震住了,面对这样一个已经无法干涉的局面,后者只能勉力捡起仅剩的一点颜面,气势汹汹地冲出了大门。

“敌人”一走,房间里就静了下来。

几分钟后,小陈把律师也送出门,然后端着食盒哼着歌去给不同的鸟笼加餐加水,走到隔离箱跟前时,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蓝色的羽毛,快活地“嘿嘿”了两声。

安澜能够理解他的快乐。

作为一个年轻人,他成功对抗了一个有权有势、说一不二的长辈,通过法律的途径保护住了自己很尊重也很敬爱的长辈的财产,同时也保护住了自己真心实意热爱着的动物,没有让它们流离失所、无枝可依,这要是放在半年前恐怕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安澜为他感到骄傲。

她相信老爷子和陈爷爷也一定在为他感到骄傲。

赶在正月十五之前,老刘被两个护工推回了家,他回来时人还躺在**,只有一只手掌可以轻微地摆一摆,眼睛有些浑浊,嘴巴有些歪斜,但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向不太歪的那侧努动。

两个护工阿姨大概是没见过那么多鸟,特别是在一楼的鹦鹉都挺大个,看着还很能打,进门时唬了一跳,其中一个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妈诶”。

小陈赶忙把待在外面的安澜和诺亚放进了笼子里,等到老刘在一楼卧室被安顿好了,才把他们放出来架在手臂上,带进房间里去。

老爷子一看到他们,眼睛就亮了,嘴巴里“啊啊”叫着,手指不停地抖动。

护工阿姨此时也对大鸟的存在稍稍习惯了一点,笑着劝他不要太激动,好好保养身体。

安澜凑过去,叫了一声“爷爷”。

老刘眼中一下子涌出了眼泪。

护工阿姨拿着热毛巾,轻轻地为他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