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翠环一直到张氏的梳妆房间去。张氏还没有睡,正挺着大肚子,坐在房里一把矮椅子上看旧小说。她看见翠环进来,便责备道:“你跑到哪儿去耍了?我喊你好久都找不到你。我现在身子不灵便了,多走路也吃力,等你来给我洗脚!”这虽是责备的话,但是张氏的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容。
翠环知道她的主人的性情。她不害怕,也不替自己辩护,便去拿了水来,摆好脚盆。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给张氏脱了鞋袜,然后慢慢地解去张氏脚上的裹脚布。她一面做这些事,一面把倩儿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张氏说了。
张氏似乎很注意地听翠环讲话,并不打岔她,不过有时也考察似地望着这个少女的脸。张氏的柔和的眼光在这张充满青春美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翠环只顾埋着头替张氏洗脚,并没有觉察到她这样的注视。
“看不出你的心肠这样好,”张氏等翠环闭嘴以后夸奖了一句。
翠环惊牙地抬起头看看张氏。她触到张氏的带着好意的眼光,感激地对她的主人一笑,又埋下头去。她的手仍旧在张氏的小脚上轻轻地擦着。她的眼光又停留在那只失了形的短短的脚上。这是一个奇怪的景象。脚背高高地隆起,四根指头弯下去,差不多连成一块肉紧紧地贴在脚掌上,只剩下大指孤零零地露在外面,好象一个尖尖的粽子角。这不是人的脚,这倒象用面粉捏成的白白的东西。她的手每次触到它,她就要起一种怜悯的感情。现在这一双脚和上面的小腿都有点浮肿了。翠环拿着洗脚布替张氏揩脚。张氏温和地唤她。她又抬起头。张氏突然含笑地说:“我看你近来对大少爷很好。”
翠环的手微微地战抖。她的脸马上红起来。她又把头埋下去,低声辩解道:“太太又在说笑,我们做丫头的对主人都是一样地服侍。”
张氏不作声了,却怜爱地望着翠环。翠环不敢把头抬起,她的耳根都红了。她揩好张氏的脚,便拿起干净的裹脚布来一道一道地给它们缠上。张氏温和地吩咐一句:“不要裹得太紧了。”她轻轻答应一声,也不敢再说一句话。在羞惭以外她还感到恐惧。她等候着张氏的责备的话。
“不是这样,我晓得你不肯对我说真话,”张氏不相信地摇摇头说,她的声音仍旧是很温和的。这出乎翠环的意料之外,使得她偷偷地抬起眼睛看了看张氏的脸。她看见张氏的和善的笑容,觉得稍微安心。她大胆地再辩一句:“我难道还敢骗太太?”
张氏笑了。她带着自信地说:“你瞒不过我。我这样的年纪,未必连这点事情还看不出来?我看你很喜欢大少爷……”
张氏还没有说完,翠环突然痛苦地阻止道:“太太,我哪儿还敢说喜欢不喜欢主人家?”张氏的话使她想起许多事情,她看见的全是阴暗,没有一线光明。她意外地受到伤害了。
“你怎么了?你不要听错我的话,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张氏不了解翠环的心理,还不明白这个少女的痛苦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她起先惊讶地问,然后又对翠环解释。
“我明白,”翠环忍住悲痛低声答了三个字,其实她并没有明白张氏的意思。张氏又不作声了。翠环已经替她穿好一只睡鞋。她在思索一些事情。后来她觉得翠环的手在发抖,又看见翠环的肩头在起伏,她感到同情和怜悯。她带了点爱怜的口气责备翠环道:“你个这丫头性子倒倔强,总爱自作主张。你心地虽然忠厚,我怕你将来也会吃亏。二小姐在外面写信来,每次都嘱咐我要好好地待你。其实,我也很喜欢你,我看见你,也就好象看见二小姐一样。我不忍心把你嫁到外面去,我也不愿意把你嫁到没钱人家去受苦……”这最后的两句话似乎是一个恶运的信号。翠环觉得希望快要完全消灭了,她受不住,连忙鼓起勇气打岔道:“太太,那么你就让我服侍你一辈子罢。我甘心情愿跟你一辈子。”这是最后的哀求,这是诚实的愿望。“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说这种话。我也不想害你一辈子,”张氏不以为然地劝导翠环道。
“太太,”翠环绝望地唤了一声。她抬起头哀求地望着张氏。她把另一只鞋子也给张氏穿好了。
张氏怜悯地笑了笑,说:“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我不会把你随便嫁出去。我为了婉儿的事情,后悔了两年。她在冯家受了多少罪,现在好容易等到冯老太太去世了。我刚才在三老爷屋里看到冯家的‘报单’,才晓得冯老太太死了,大后天成服。我肚子大了,不好去。不然我倒想去看看婉儿。你不要走。我还有话要问你。你好好地坐在这儿。”
翠环答应了一声,她不象先前那样地紧张了。
张氏要翠环仍旧坐在小板凳上面,她柔声对这个婢女说:“我倒有个主意。你听我说,我想到一个主意,我还怕你不答应。大少爷自从少奶奶死过后(翠环听见说到大少爷,又慢慢地把头埋下去,她的脸开始红起来),偏是他的命不好,两个小少爷都接连地死了。他一个人这样下去怎么行?也应当有个人照应才好。我们劝他续弦,左劝右劝,他总不肯听。我想劝他讨个‘小’,将来生个儿子也可以传宗接代(翠环把头更往下埋)。我倒有个主意,我想把你送给大少爷,你可以服侍服侍他。他为人厚道,也不会待差你,我也好放下心。不过我不晓得你情愿不情愿。”
张氏注意地望着翠环,等候回答。他看见翠环一脸通红,低着头害羞地不作声,便安慰地说:“这儿又没有别人,你也不必怕羞,这是你终身的事,你不妨对我明说。”她看见翠环仍然不讲话,只顾玩弄衣服,她不知道这个少女的真心怎样,便又解释地说:“我觉得你倒很关心大少爷,所以我才有这个意思。我看大少爷配你也合式,虽说做‘小’,不过象大少爷那样的人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她停了一下,又逼着问道:“你对我说,你到底情愿不情愿?我想你多半不会不答应。”
翠环略略抬起头,还不肯让张氏看见她的脸。她的胸膛一起一伏,她的心咚咚地跳动,她颤抖地小声说:“我是服侍太太的丫头,太太吩咐我什么,我怎么敢不答应?”
“那么你是情愿的了!”张氏惊喜地说:“我原说你不会不答应的。既然你情愿,那么只等大少爷满服,我就办好这件事情。你放心,我总会给你安排好的。”这一次翠环感动地说话了:“太太待我的好处我都晓得。我如果还不知足,那么我就是忘恩负义了。我想起倩儿,我想起春兰,我比起她们的远气不晓得好多少倍。”她不能再往下说,她的眼泪不断地流下脸颊来。
克明在外面唤张氏。张氏答应一声,便扶在翠环的的膀子上站起来,满意地对翠环说:“好,你累了一天,现在也该休息了。你快把脚盆收拾好,去睡罢。”她说罢用鼓励的眼光看了翠环一眼,便慢慢地走出房去。她觉得心里畅快,她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这晚翠环躺在**,不能够阖眼睡去。她很激动。她仿佛看见了幸福的景象。她前前后后地想到许多事情。这个房间给她带来不少的回忆。她想到远在上海的淑英,这里的一切都是淑英留下来的。那个年轻的主人到现在还关心她。而且还是淑英给她带来幸福。是的,淑英这一年来就似乎在暗中庇护她,让她过着安静的日子。在麻布帐子外面,清油灯的微光投下了一个昏黄的光圈,光圈逐渐扩大,一个接连一个。她的眼睛花了,她仿佛看见淑英站在床前对她微笑。她也想笑,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淑英的影子消灭了。她看出来站在那里的人是觉新。他用他的永远忧愁的眼光温柔地望着她。他的眼光里好象慢慢地进到她的心里,似乎有一只手轻轻地捏住她的心。她敬爱地轻轻唤了一声:“大少爷”。她微微地一笑,泪水不由她控制地装满了她的两只眼睛。“你太苦了,”她自语地说。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又说:“我会好好地服侍你。”她觉得他就在她的旁边听她讲话。她又怜惜地轻轻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成天愁眉苦脸?我就没有看见你大声笑过。”她又用更轻、更温柔的声音说:“大少爷,你是个难得的好人。你对哪个人都一样厚道,他们都不是真心待你。他们都是只顾自己。你不晓得哪个人都一样厚道,他们都不是真心待你。他们都是只顾自己。你不晓得我的心。我要好好地服侍你,要让你高兴。”她忽然不好意思地微笑了。她拉起那幅薄被蒙了脸。
蟋蟀凄切地在窗下叫着。难道它们也不能睡?她又想到自己的身世。她的过去是充满着眼泪和痛苦的:十岁起开始了苦难,到十六岁,她便永远失掉了家庭和最后的亲人。就在这一年她被人引到这个大公馆里来。她以为会有一个更坏的命运在这里等候她。但是那个和她同年纪的小姐用温柔的手和安静的微笑拭去了她的过去的泪痕。那个贤慧的主人成了她的姊妹似的伴侣,还教导她知道许多事情,还教她读书认字。淑英陷在恶运里的时候,她也曾含着同情的眼泪安慰她的小姐,也曾设法替淑英找人援助。于是援救来了,她的主人冲出了鸟笼飞到自由的天空去。她也曾为那个少女的自由感到欢欣,虽然她自己从此失去了一个好心的伴侣。但是意外地她时时觉得她还得到那个好心主人暗中的庇护。她没有看见恶运的影子。她渐渐的把她的心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她关心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最善良,他最苦,他遭遇到最坏的恶运,他最值得人同情。他待她和善。不过他不会知道她的心,他更不会知道有一个少女在为他的不幸流泪,而且默默地时时为他祝福。
她也有过渴望,有过幻梦。但这都是极其荒唐的梦景,她早把它们赶走了。她的脸上不常有聚拢的双眉和哀愁的眼睛。那张瓜子脸正象含苞待放的花朵,体现着青春的美丽。然而她对自己并不存着希望。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将来。她关心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前途。但这样的关心也只是徒然的。她跟他隔了那么远,她的手达不到他的身边。对于她,将来是没有光彩的,将来比现在更黯淡,现在她还过着平静的生活。
这应该是一个奇怪的夜晚罢。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越过了许多栏栅,她穿过了朦胧的雾,她看见了将来将来竟然改变了面目,成了那么灿烂的东西。她的渴望,她的幻梦都回来了。它们不再是荒唐的梦景。她没有做梦。她捏自己的膀子。她还是清醒的。
她微笑着。她又流出眼泪。她觉得那只手还在轻轻地摩抚她的心,摩抚她的思想。甚至那些苦难的日子也远远地望着她微笑。她觉得她的心开始在飞。它飞起来,飞起来。她慢慢地垂下眼皮,不久便沉沉地睡去。隔壁的钟声敲到三下,她也不能够听见了。
她在做梦。但这是一个凄楚的梦。她看见了自己害怕的景象。一乘小轿子放在大厅上,人们拥着她走到轿子旁边。她哭着不肯上轿,他们把她推进轿去。她听见一个人唤她的声音。她刚刚答应,轿子就被抬起来了。她从右边的玻璃窗看外面,看见那个人拿着鞭子打玻璃窗,嚷着要轿子停下来。鞭子打在玻璃上,玻璃碎了。碎片飞到她的眼前。她把眼睛一闭。但是轿夫抬着轿子飞跑地出了二门。
她一着急。眼睛便睁开了。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自己听得见心跳声。她用左手按住脑膛。帐子里充满青白色的光。她侧耳倾听。没有什么声音。她略略偏一下头,她觉得脸颊一阵冷,一片湿。她伸起右手摸眼睛,眼皮,眼角都还有泪痕。她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乌鸦呱呱地在屋脊上大声叫起来。从厨房里又送过来鸡声。这些声音不愉快地在她的心上响着。它们沉重地压住她的心。她似乎还不能够转动身子。她似乎还躺在醒与梦之间。她的眼光疑惑地往四处看。帐子里逐渐亮起来,青色渐淡,白色渐浓。整个房间完全亮了。仍然是这个她很熟习的房间。她的心略略安定一点。她勉强撑起来,将帐子挂起半幅,然后再躺下去。薄被盖住她的下半身,她用一只手轻轻地按着胸膛,另一只手伸出来放在被上。她慢慢地思索先前的梦景。
她的心渐渐地在悲哀中沉下去。但是一阵吱吱喳喳的麻雀声打岔了她的思想。房里的光线又由白色变成了淡淡的金黄色。她忽然听见一只手轻轻地叩门,一个熟习的声音急促地轻唤:“翠大姐。”
“难道我又在做梦?……未必又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她这样想。但是外面的人声和叩门声并没有停止。那个声音继续在唤:
“翠大姐,快起来!翠大姐,快起来!翠大姐……”
她忽然分辨出这是汤嫂的声音。她马上坐起来,吃惊地小声问道:“汤大娘,什么事情?”
“你起来了吗?你快来,倩儿……倩儿死了,”汤嫂激动地小声答道。
好象有一瓢冷水迎头对她泼下,她全身微微地抖起来,一切的思想都被水冲走了。她仿佛看见一个可怖的黑影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她打了一个冷噤。但是她马上镇定了心,低声答道:“汤大娘,你等一下,我就来开门。”她披起衣服,下床来,穿好鞋子,走去把门打开。
汤嫂站在门口,蓬松着头发,脸色苍白,眼里带着恐怖的表情,惊惶地小声说:“我有点害怕,李大娘她们都在那儿。”
“她几时死的?”翠环痛苦地问道。
“我也不晓得。没有一个人晓得。我们起来看见尸首都冷硬了,”汤嫂带着恐惧地答道。
“你进来,等我把头发梳一梳,就同你一起去,”翠环恳求道,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汤嫂迟疑一下,便走进房来,一面说:“等我来给你梳。”
“那么难为你就给我随便梳一下,”翠环感谢地说。她便坐在淑英的书桌前,打开镜匣拿出梳篦,对着镜,让汤嫂替她梳头。
汤嫂站在翠环的背后,一面梳头,一面羡慕地说:“翠大姐,你福气真好。你住的、用的都不象个下人。这个镜匣,还是淑英的东西。”
“这是沾了二小姐的光。二小姐待我真好。太太待我也很好,”翠环感动的说。她马上就想起昨晚的事,她的脸上泛起一阵红霞。她觉得这间屋里的一切好象都可以保证她未来的幸福。但是接着她的思想又转到倩儿的事情上面。她换了语调痛苦地说:“我比倩儿运气好多了。她真可怜,死得这样惨。”她又催促汤嫂:“汤大娘,请你随便梳一下。快点梳好,我们去看倩儿。”“你不要着急,就要好了,”汤嫂答道。接着她又气愤地说:“其实倩儿死了也好。她活一天,还不是多受一天的罪。”
“春兰比倩儿更苦。我真有点害怕。如果不是有二小姐,我不晓得现在会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会象倩儿这样。或者我会象她们常常说的鸣凤那样。”她想到了先前的梦,仿佛又看见那个可怖的黑影在眼前晃动一下,然后倩儿的垂死的脸庞乞怜似地出现了。她觉得心里一阵难受,鼻头一酸,泪珠又流了下来。
“这也是各人的命,”汤嫂叹息道。“你是前世修来的。你前世再好一点,这世就会做小姐了……”她注意到翠环的眼泪,就不再往下说了。
一切究竟是不是早已注定了的?翠环不能够说。她有时相信,有时又不相信。昨天晚上张氏带给她一个希望,一个好的消息。这些究竟是什么兆候?给她预先报告幸福,或者报告恶运?她不知道。然而她又是多么渴望她能够知道!她需要这个知识来安定她的心。她的心乱了。她的心彷徨起来。
“好了。你看对不对?”汤嫂放下辫子说。
“嗯?”翠环发出这个声音,她似乎从梦中被唤醒来一般。她马上站起来,揩了一下眼睛,向汤嫂说了一句道谢的话。她用昨晚剩下的冷水匆匆地洗了脸,便同汤嫂一起走出房去。
时候还很早,桂堂两边的房里都没有声音。阳光已经在树梢发亮了。一只喜鹊站在椿树枝上张嘴叫着。翠环拉着门环闭上房门的时候,她无意地侧过头去看天井。喜鹊的嘴正对着她的眼睛。
“翠大姐,喜鹊朝着你叫,你快有喜事了,”汤嫂祝贺似地对翠环说,她的脑子里充满了迷信,她相信喜鹊是来报喜讯的。
“呸!”翠环红了脸,害羞地啐道。“倩儿的尸首还搁在那儿,你想还有什么好事情?”她责备地说。但是她同汤嫂过桂堂门槛往后面院子走去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了一个男人的清瘦的脸温和地、悲戚地对她微笑。她忽然觉得心中安定了。他便是她的一切。不管命中注定的是幸福或者恶运,不管她会有什么样的一个结局,这都是值不得她担心的。她的全部的思想完全在他的身上。他的存在便是她的幸福。他的未来便是她的未来。这样的理解把她的徬徨完全赶走了。倘使她这时候还有悲痛,这只是由于对那个不幸的倩儿的同情。
她们进了小屋。李嫂还坐在方桌前面梳头。别的女佣都出去做事情去了。房里安安静静,不象发生过灾祸似的。李嫂看见她们进来,阴沉沉地向汤嫂抱怨道:“汤大娘,你怎么去了那么久?等得人心焦。”
翠环连忙走进另一个房间。这时房里相当亮。她一眼便看清楚了屋内的一切。**的被褥都拿走了。倩儿直伸伸地仰卧在光光的木板上面。还是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脸上没有血色,脸颊上皮贴着骨头做成两个小洞穴,眼睛微微睁开,嘴松松地闭着,明显地露出两片惨白色的嘴唇。两只手伸直地贴在身子两边。她似乎是在一阵痛苦的发作以后昏沉地睡去了。
这并不是翠环想象中的死。这不象死。它并不怎么可怕,它却是一个可怜的景象。没有哭声,没有庄严的仪式。它甚至没有妨碍别人的生活。倩儿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只象一个被抛弃的物件。
翠环走到床前,怜悯地唤一声:“倩儿。”她把手伸到倩儿的冰冷的额上,她的眼泪珠串似地落了下来。她坐在木板边上,亲切地望着这张先期枯萎了的脸。她觉得悲痛慢慢地揉着她的心。她终于伤心地哭起来。
倩儿的死对翠环并不是一个太大的损失。倩儿平日繁多的工作妨碍着她跟翠环接近。在这两个婢女中间只一种普通的友情。但是这些天来(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倩儿成了婢女的命运的一个象征。翠环在倩儿的受苦和死亡中看见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倩儿的命运很容易地引起了她的共鸣。同情、悲愤、怜悯这些造成了她的眼泪和她的哭声。
“翠大姐,你不要哭了。我们早点了结倩儿的事情要紧,”汤嫂红着眼睛劝道。
翠环慢慢地止了泪,站起来抽咽地说:“那么请李大娘快去告诉四老爷、四太太。看他们吩咐怎样办?”
李嫂早已梳好了头,正从外面房里伸头进来张望。她听见翠环的话,便不高兴地接口说:“我们四老爷、四太太那种脾气,难道你们还不晓得?我不敢去碰这个钉子!他们睡得正香,你敢去吵醒他们,一定要骂得你狗血淋头。”
“不过也不能就让倩儿睡在这儿不管,热天时候久了尸首会有气味的,”翠环焦急地说。她还在揩眼泪。
“等我去说,我不怕挨骂!”汤嫂昂着头自告奋勇地说。她也不跟李嫂讲话,便勇敢地拐着她的一双小脚走出房去。
“我看你又有多大的本事,”李嫂不服气在后面冷笑道。她嘴里咕噜着,便撇下翠环伴着死人,一个人走出去了。
翠环站在房中,痛苦地往四面看,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情。她的眼光又落在倩儿的脸上。她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思想:“我有一天也会象她这样睡在木板上吗?”她觉得有什么尖的东西用力刺她的心。她的思想在飘**。疑惑和绝望都来逼她。她在寻找逃避的地方。她努力集中她的思想。她终于找到那张清瘦的脸庞。还是那样的温和的微笑。但是一阵脚步声打岔了她。
绮霞惊惶地跑进房来,悲声叫道:“倩儿!”一直往床前奔去,就停在那里大声地哭起来。绮霞蒙住脸哭得很伤心,把翠环也惹哭了。
后来还是翠环先止了哭,劝绮霞不要伤心。等到绮霞闭了嘴揩眼睛的时候,翠环忽然想起一个主意,便对绮霞说:“绮霞,你快去告诉大少爷,看大少爷有什么吩咐。我们早点料理倩儿的后事要紧。”
绮霞答应一声,又讲了两三句话,正要走出去,便看见汤嫂气冲冲地走进来。汤嫂摇摆着她的巨大的身体,口里叽哩咕噜地抱怨着。
“汤大娘,你看见四太太没有?她怎样说?”翠环问道。
“你快不要说起罗!就算我倒楣,偏偏自家找上门去!”汤嫂气恼不堪地答道。“呸,”她吐了一口口水,“亏她说得出口!她哪辈子修得好福气,居然也做起了太太来了。我又不是她请的老妈子,有她骂的!我来报个信,也不为错。倩儿也是你的丫头,服侍你这几年,从早晨忙到晚,哪点事情不作?就只差了喂你吃饭!你想你这辈子好福气,等你二辈子变猪变牛,看老娘来收拾你……”
这样的咒骂叫翠环听得不耐烦了。她打岔地问道:“汤大娘,你快说:四太太怎样吩咐?”
“她怎样吩咐?”汤嫂轻蔑地说,就在方桌旁边坐下来,把一只手按住桌子上。她学着王氏的口气说:“死了一个丫头,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喊两个底下人用席子裹起抬出去,送给善堂去掩埋就是了。”她又换过语调说:“四太太怪我吵醒她。我多说两句话就挨她一顿好骂。四老爷也×妈×娘地骂起来。这种丑事只有他们老爷太太做得出来。他们哪些丑事老娘不晓得?”
“四太太真没有良心,还想省一副棺材?倩儿也是瞎了眼睛,才碰到她!”绮霞切齿地说。
“绮霞,你快去找大少爷。大少爷做人厚道,他总有法子,”翠环在旁边催促道。那个人现在就是她的信仰,她的希望,她的一切。
“我去,我就去,”绮霞说,掉转身就往外面走。
“绮霞,如果大少爷还没有起来,你千万不要喊醒他,”翠环连忙在后面嘱咐道。她把话说完,自己也觉得脸上发烧了。
过了一些时候,绮霞陪着觉新、淑华两人进来。翠环看见觉新,脸也红了。她除了唤声“大少爷、三小姐”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觉新看见倩儿的尸首躺在木板上,用怜悯地眼光看了两眼。他已经从绮霞的口里知道了王氏对汤嫂吩咐的话。他便打定主意说:“我去喊人给她买副棺材来,横竖花了不多少钱。四太太不肯出,我也出得起。”他又吩咐翠环道:“翠环,你同绮霞两个给倩儿换好衣服。等一会儿棺材进来,马上装好,从后门抬出去就是了。”翠环抬起头来轻轻地答应一声。她脸上的红色淡了不少。她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她的两只眼睛马上发光了。
觉新看见汤嫂在旁边,便吩咐她说:“汤嫂,等一会儿尸首抬出去了,你们好好地把房子洗刷一下。你不要忘记,要洗刷了才能够住人。”
汤嫂恭顺地答应着。
绮霞正打开倩儿的箱子在翻看,便对觉新说:“大少爷,倩儿的衣服不够。她就只有一件新布衫。”
觉新皱皱眉头,沉吟地说:“那么将就一点罢,随便换两件衣服就是了。”
“我还有几件新衣服,我自家穿不着,等我拿来送给她,”翠环连忙接下去说。
淑华马上阻止翠环道:“翠环,你不要去拿。你的衣服你自家要穿的。我有好几件衣服,做来不合意,还没有穿过,我送给倩儿好了。”她又对绮霞说:“绮霞,你等一会儿跟着我去拿。”
“那么就多谢三小姐了,”翠环感谢道。
“三妹,你快点把衣服找出来。我就出去喊人买棺材。事情越早办妥越好。”翠环、淑华两人的话都使觉新感动,他赞美翠环的大量和淑华的好心。这样的简单的行为使他看见另一个世界的面目。那是光亮的、充满着希望的、充满着微笑的、和平的、和睦的世界。他自身的经历使他不相信这个世界的存在,他看见的斗争、诡计、陷害、黑暗太多了。不过有时候他会瞥见新的东西。虽然这只是一两眼,虽然微笑会被悲哀或者怒容淹没,但是这短促的一瞥所得到的印象也会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现在他又可以在记忆中加上一点使他微笑的东西了。
他同淑华、绮霞两人走出桂堂的时候,他的寂寞的心象受到祝福似地感到了意外的温暖。
下午三点多钟觉新从商业场回家,刚走过觉民的窗下,便看见王氏和陈姨太两人有说有笑地从堂屋里走出来。他把眉毛略略皱起,打算转身走进觉民的房里去。但是王氏已经开口在叫“明轩”了。他只得答应一声,向她们走去。
王氏等他走到她们身边,似笑非笑地把他打量一下,一面说:“明轩,你倒很空。你倒有工夫管闲事。”
觉新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不便说什么,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声,他的态度相当恭顺。他在实行他的“作揖主义”。他以为她们会让他安静地走开。
但是王氏突然“哼”了一声,竖起眉毛接着说:“我这一房的事情我自己管得了,用不着你操心。你有工夫还是多管你自己的事罢。你怕我出不起钱给倩儿买棺材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晓得四婶在睡觉,我害怕她们吵醒四婶,所以我就代四婶办了,”觉新温和地解释道,他的脸色突然变红,后来又变成了苍白。
“我在睡觉?我不是明明吩咐过拿床席子裹起抬出去吗?”王氏故意厉声说道。她把嘴一扁,做出轻蔑的神气:“哼,我晓得你钱多得用不完,你也用不着在我面前‘摆阔’!……”
“四太太,你不晓得大少爷每个月在外头挣三十多块钱罗!我们哪儿比得上他!人家有钱让人家阔他的。你四太太何必跟他怄气?”陈姨太带着假笑地对王氏说。
觉新的脸上又泛起一阵红色。他似乎要张开口说什么话。但是他忽然控制了自已,埋下头过了片刻,又抬起脸来苦涩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们没有答话。他又说:“四婶不必生气,我走了。”他掉转身子往过道里走去。他还没有走进自己的房间,就听见两个女人的得意的笑声。
他回到屋里,一眼就看见挂在墙上的亡妻瑞珏的遗照。他失掉了自持的力量,勉强走到写字台前,跌倒似地坐在活动椅上。他把头埋在桌上伤心地哭起来。
“大少爷,”一个少女的声音送到了他的耳边。这个声音接连地唤了他三次,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翠环站在他面前,带着悲戚、同情的眼光看他,她感激地谢罪道:“都是我不好,我害得大少爷怄气。”
“你不好?”他惊讶地说。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他的眼睛带着泪痕温和地望着她。
“大少爷,你先洗帕脸,我给你打了脸水来了,”翠环不去解释他的疑问,却说了以上的话。她连忙走到方桌前,把手伸进那个冒热气的脸盆里,捞起脸帕来,绞干了,给觉新送去。
“难为你,”觉新感动地说,便接过脸帕来揩了脸。
“我刚才听到了四太太她们的话。都是我不好,把大少爷拉去料理倩儿的事情,给大少爷招麻烦。不然四太太怎么会找大少爷寻事生非?”翠环望着觉新揩脸,一面带着不安地说话。她看见他痛苦比自己受苦更难过。
觉新把帕递给翠环,摇摇头说:“不是这样。”他又带着疲倦的笑容说:“这跟你不相干。我晓得她们恨我。就是没有倩儿的事情,她们也会找到借口的。”
翠环又走到方桌前去绞脸帕。她站在那里回过头望着觉新说:“大少爷,四太太、陈姨太她们为什么这样恨大少爷?我真不明白。大少爷对他们很讲礼节。大少爷究竟有什么事情得罪过她们?连我们做丫头也要替大少爷抱不平。”她再把脸帕给他送过去。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觉新坦白地说。的确连他本人也不明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接过脸帕来,再揩了一次脸。他的泪痕和他的烦恼都被揩掉了。这个少女的好心的关切使他十分感动。他不能够了解她的心。然而他记起她对他做过的一些小事。虽然只是一些小事,但是它们已经在他的敏感的心上留下了不易消灭的痕迹。那一束火红的石榴花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又不见了。这是一个谜。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得到一个纯洁的年轻心灵的关切。但是他很珍惜这个,他从这个也得到安慰。他又渐渐地恢复了自持的力量。
“我想总有个原因,”翠环接过脸帕就拿在手里,站在觉新面前。她看见他的平静的面容,她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微笑。她这时没有想到张氏的那番话,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将来的希望和失望。她的思想完全集中在他的身上。她并不了解他,但是她相信他,仿佛应该由他来支配她的苦乐。的确如她自已所说,她相信有一个原因,但是她想不出来。她便对他说:“大少爷,你仔细想想看,总是有原因的。大家都是一家人,为什么不能够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她们都是上人,应当比我们丫头更明白。”她把脸帕拿到方桌前面,放在脸盆里去搓洗。她一面洗,一面回过头对觉新说:“大少爷,你人太好了,人家总是欺负你。你都受得住。”
“翠环,你说话要小心。这些话给别人听见,你会有苦吃的,”觉新连忙提醒她说。他的眼光从她的脸上移到门口去。
翠环把绞干了的脸帕搭好,笑着说:“大少爷,你真仔细。我们丫头挨顿打,有什么希奇,还害怕人听见?大少爷倒还顾到我?”这最后一句话是用较低的声音说出来的。她捧着脸盆走出去了。她走出过道,把水倾倒在仆婢室前面那个狭长的天井里,然后拿着空盆回到房里来。
她走到房门口,意外地听见里面有人谈话的声音。她揭开门帘,看见袁成和周贵都在房里。周贵恭敬地立在觉新面前,对觉新讲话。她听见的是:
“……老太太还吵着要到庵里头去。大太太、二太太劝都劝不住。大太太着急得不得了。喊我来请大姑太太同大少爷就去。大姑太太不在屋,大少爷有空就请大少爷去一趟。”
“妈,我马上去,”觉新答道,就站起来,吩咐袁成:“你去喊大班把我的轿
子预备好。”
“大少爷,要喊人去接大太太吗?”翠环把脸盆放好,又从内房里走出来,听见觉新吩咐袁成的话,便插嘴问道。这天张氏的母亲请周氏同张氏一起去打牌,周氏现在还在张家,因此翠环有这样的问话。
觉新马上答道:“现在倒不必。等我先去看看再说。”袁成走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吩咐翠环:”你去看看二少爷在不在屋里头。他在的话,就请他到我这儿来一趟。”
翠环答应一声,连忙走出去。周贵还留在屋里等候觉新的吩咐。他看见房里没有别人,忍不住又将隐藏在心里的话吐露几句:“大少爷,我看,我们老爷脾气也太古怪了。老太太本来是很好说话的,老爷偏偏要惹她老人家生气。就拿大小姐的事情来说,要不是大少爷三番两次设法办交涉,姑少爷哪儿会把大小姐灵柩下葬?老太太昨天刚高兴一点,老爷又惹她生气。我们底下人没有读过书,倒猜不透我们老爷是哪种心肠?……”周贵说到这里,看见觉民进来,便不往下多说,只是结束地问一句:“大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觉新摇摇头答道。接着他又对周贵说:“你先回去禀报外老太太:我马上就来,”周贵退出去了。觉新便把周贵告诉他的话简略地对觉民说了一番。他最后要求道:“你同我去一趟,好不好?”
觉民皱起眉,并不答话。他在思索。他今天还要到别处去。
觉新用恳求的眼光看他,并且解释地说:“妈在张家外婆那儿耍,我想不必去请她。你同我去,多一个人也好。”
“我今天要到姑妈那儿去。”觉民坦白地说。
“我也要去,姑妈家里今天摆供,今天是姑爹的忌辰,”觉新接嘴说,“我不在外婆家里多耽搁。我同你一起到姑妈那儿去。等琴妹的病完全好了,我们请她哪天来耍。”
觉民只得答应了。翠环听见觉民说去,不等觉新吩咐,便说:“大少爷,我去喊袁二爷另外喊乘轿子来。”她说完便往外面走。
觉新和觉民到了周家,轿子停在大厅上。周贵陪他们走进里面去。
枚少爷正埋着头从房里出来。他看见觉新弟兄,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喜色,连忙走过去迎接他们。
“大表哥,你来得正好,你救救我罢,”枚走到觉新面前,一把抓住觉新的膀子,低声哀求道。他的两颊略微陷入,眼睛四周各有一个黑圈,额上有两三条皱纹,眉毛聚在一起,眼光迟钝,声音略带颤抖。
“什么事?你尽管对我说!”觉新惊惶地问道,枚的面貌唤起了他的怜悯心。
“大表哥,你说我该怎么办?孙少奶跟婆吵架。爹说话又得罪了婆。婆今天不肯吃饭,说要出去修道。婆同妈都骂我,说我维护孙少奶。孙少奶又抱怨我袒护婆,她还在屋里头哭,吵着要回娘家去。大表哥,你说我该怎样办?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我两面都不讨好,”枚低声诉苦道。他放开觉新的膀子,两只手痛苦地绞缠着。眼里露出一种搀和着恐惧与疲倦的痛苦表情。
觉民看了觉新一眼,他想:“看你有什么好主意!”觉新怜悯地望着枚。他不能不同情这个年轻的表弟,但是枚太使他失望了。他想:“你应该有点决断!你为什么要学我?而且你比我还不如!”他便温和地,但也带点责备的调子说:“枚表弟,凭良心说,表弟妹的脾气也大一点。外婆人是再谦和不过的。她年纪又这样大,表弟妹不防让她一点,何必定要惹她老人家生气?”
“大表哥,你不晓得,我也是这样说。孙少奶平时倒很好,只有发起脾气来,什么人说话她都不听。我只好夹在中间受气,”枚少爷好象受了大的冤屈似地连忙分辨道。他看见两个表哥都不作声,又说:“孙少奶脾气越来越大,爹又总是帮她说话。我哪儿敢跟爹顶嘴?我也只有听孙少奶的话。其实平心说起来,还是孙少奶对我好。”
觉民不能够忍耐了,便冷冷地插嘴道:“枚表弟,你也该分辨是非,不能糊里湖涂地听话!”
“我简直不晓得,”枚招架似地小声说。他看见他们不相信这句话,两对眼睛一直在逼他,他终于直率地加上两句:“我实在害怕他们。我什么人都害怕。”他抬起脸绝望地望着天空。阳光罩在这张惨白的脸上,使它看起来更不象一张活人的脸。觉民的眼光触到了这张可怖的脸,他咬起下嘴唇皮,叹了一口气。他很想说几句能够伤害人的话,他的心里忽然产生一种报复的欲望,他需要满足这个欲望,他需要伤害那些他认为应该受惩罚的人。
觉新疑惑地望着枚少爷。他想不到一个年轻人会成为如此没有自由意志的可怜东西。他觉得自己还是受着环境的限制,旧势力的压迫,而且为着他们这一房人的安宁才牺牲自己的意志,跟着命运飘浮。枚却是自愿放弃一切,跪在一些人的脚下,让他们残酷地把他毁掉。枚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正向着一条怎样可怕的路走去。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觉新想在枚的脸上找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希望在那上面看到一点点刚强和坚定的表情,或者任何表示青春力量的痕迹。但是那张惨白的瘦脸却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扩大。没有一点点的希望。连觉新也认为这个青年白白地把自己的前途断送了。他的疑惑变成了怜悯。但是忍不住埋怨地对枚说:“你不能够这样,你一家人都期望着你!”
觉民在旁边不满意地冷笑一声。觉新觉得仿佛背上挨了一下鞭打。他明白自己说了怎样错误的话。他是在嘲讽他自己吗?
“我也是没有法子。我从小就听惯了爹的话,”枚畏缩地、又似乎在替自己辩护地说。
“我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觉民不客气地说。他猝然地掉转身子,打算往堂屋里走去,却看见芸站在堂屋门前石阶上。芸高声在唤:“大表哥,二表哥。”觉民答应着,走上了石阶。他看见芸脸上带笑,便低声问道:“外婆现在怎样?”“现在气稍微平了一点,大妈同妈还在屋里头劝她,”芸小心地轻轻答道。她又感谢觉民:“二表哥,这回姐姐的事情多亏得你。现在我们也安心了。”她微微地一笑,她的眼角眉尖本来还藏得有一点点忧愁,这时才完全散去了。她看见觉新和枚也走上石阶来,便亲切地、道歉似地对觉新说:“大表哥,真对不住你,又累得你跑来一趟。”觉新也说了两句客气的话。她又说:“婆现在好一点,妈她们都在婆屋里。你们进去吗?”
芸陪着觉新、觉民到周老太太的房里去。枚却在后面说:“我不去了,”他打算回到自己房里去看他的妻子。
“枚表弟,你也进去坐一会儿罢,”觉民知道枚的心思,故意挽留道。
于是芸也说:“枚弟,你陪大表哥、二表哥进去坐一会儿也好。”
枚害怕地看了看觉新和芸,低声说:“我去,婆同妈看见我又会发脾气的。”不过他还是跟着他们进去了。
周老太太躺在**。陈氏坐在床边,徐氏立在床前。陈氏低着头委婉地在劝周老太太。她们听见芸的声音(芸报告:婆,大表哥、二表哥来了!”)都掉转身子往门口看。
“觉新和觉民向她们行了礼。他们看见周老太太勉强坐起来,觉新连忙客气地劝阻道:“外婆,你累了,多躺躺罢。你不必跟我们客气。”
周老太太带着疲倦的微笑温和地答道:“不要紧,我也躺够了。我正想起来坐一会儿。”她就走下踏脚凳,也不要陈氏扶持,自己颤巍巍地走到窗前藤躺椅前面坐了下来。众人也跟着她走到窗前去。翠凤给觉新弟兄倒了茶,便走到芸身边小声跟芸讲话。
觉新恭敬地站在周老太太面前,静静地望着这张憔悴的老脸。不过几个月的工夫,脸上的皱纹就增加了那么多。头发上的白色快要把黑灰色掩盖了。眼睛里出现了几根红丝。她的这些改变引起了他的同情,他感动地劝道:“外婆,你近来也太累了。你老人家犯不着跟他们怄气。……”
觉新还没有把话说完,周老太太就打岔道:“明轩,你坐罢。”她指着旁边一个凳子。她感谢地微笑道:“你来得正好。你的心肠比你大舅好得多。他真要把我气死了。”她看见觉民还站着,又要觉民也坐下。她继续对觉新说(她说得慢,而且很清楚):“明轩,我们家里的事你都清楚。我们回省还不到两年,这个家就快弄得七零八落了。这都是你大舅一个人硬作主依他的脾气做的。蕙儿的命就断送在他的手里。还亏得你们两弟兄,蕙儿的灵柩算是昨天下葬了。”这时陈氏在旁边张开口要说话,刚吐出两三个字,就被周老太太阻止了,她说:“大少奶,你不要打岔我。”陈氏只得答应一声“是”。周老太太又说下去:“现在孙少奶居然当面跟我吵起来了。你大舅只袒护她。明轩,你说,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想起来真是灰心得很。我辛辛苦苦地把你大舅抚养成人,也没有亏待过他一点。他却这样气我。要不是有你大舅母、二舅母同芸儿在这儿,我真要去出家了。在庵里头至少还可以过点清静日子。省得在这儿受他的气。”她的眼光又移到枚少爷带着又羞又怕的表情的脸上,她厌恶地说:“枚娃子也不学好。他就只晓得听他父亲的话,听孙少奶的话。他不但不帮我去教训孙少奶,他反而处处帮忙孙少奶胡闹。他真没有一点出息。我见到他就生气!”这几句话吓得枚少爷连忙低下头,不敢作声。
“外婆,你老人家也不必这样生气,”觉新陪笑地劝道,“枚表弟年纪轻不懂事,让大舅母教训他一顿就是了。孙少奶又是在娘家娇养惯了的,刚出阁不久,脾气一时改不过来,自然有点任性,不过日子久了,就会渐渐改好的。外婆、大舅母也不必跟她一般见识。大舅为人不过拘谨一点,虽然一时不大明白,事情过了,多想想就会清楚的。请外婆多宽宽心,保养自己的身体要紧。”
觉民不满意地看了觉新一眼。他仍然安静地坐在门口那把椅子上,昂起头望着天茶板,不说一句话。
“妈,明轩的话很有道理,刚才嫂嫂也是这样说。妈真犯不着跟他们生气。妈尽管放宽心。下回再有事情,就把大妹也请来。妈交给我们办就是了,”徐氏也顺着觉新的口气劝周老太太。
觉新又接下去说:“妈今天到张太亲母家里去了。我没有差人到张家通知她。外婆看,要不要喊人把妈请过来?”
“不必了。就让她在张家耍罢。现在没有事情,何必去打断她的兴致,”周老太太摇摇头温和地说。她现在似乎高兴一点,精神也好了些。
“那么我想请我婆、大舅母、二舅母、芸表妹、枚表弟、表弟妹后天到我们家里去耍。外婆也可以散散心。我还要陪外婆打字牌,”觉新诚恳地邀请道。
“孙少奶后天要回娘家去,”枚少爷不等周老太太或者别人讲话,忽然从屋角大胆地说。
周老太太厌烦地看了枚一眼,别的人也觉得枚的话听起来不大顺耳。周老太太本来还想推辞,听见枚少爷的话,反倒马上接受了觉新的邀请。她说:“她一个回娘家去,未必我们就去不得?没有她也好。省得我同她在一起心里反而不畅快。”
枚少爷知道自己以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再做声了。他心里很不好受。他觉得胸口发痒,喉咙也发痒。他始终站在屋角,后来自己觉得有点支持不下去了。他想咳嗽,又不敢大声咳出来,轻轻地干咳了两三声,便又止住了。
陈氏和徐氏接着说了几句话。陈氏听见枚的干咳声,掉过头看了他一眼,怜悯地说:“其实枚娃子也给他父亲害了。他近来脸色真难看,时常干咳,我担心他有病。他父亲一定咬着说他的体子比从前好多了,还逼着他做文章。”
“这都是定数。想不到偏偏我们家里出了这个魔王。什么事都给他弄坏了,”周老太太又摇摇头叹息地说。
许久不开口的芸说话了。她关心地说:“我看枚弟多半有病,还是找西医看看罢。早点医治也要好些。”
“芸姑娘,你快不要提西医。你大伯伯听见说起西医就要发脾气,”陈氏气愤地说。
“不过枚表弟的身体也应该当心,有了病不医怎么行?就请罗敬亭来看看也好,”觉新加重语气地说。他用同情的眼光看了看那个畏缩地站在屋角的枚少爷。
“但是你大舅一定不让请医生,你又有什么法子?”陈氏求助地地对觉新说。
“那么,大哥,你去劝劝大舅,”觉民带点讥讽地对觉新说。他许久不说话,但是他把事情看得很明白。这屋里有的是说话的人:她们说话也许激烈,清楚,然而她们不预备做一件事。这里没有一个实行的人。她们都不赞成周伯涛的主张和办法。可是这个公馆里的主要事情都由他一个人支配。她们无论事前或者事后反对,却没有一个人在事情进行的当时伸出手去阻止它。他知道她们会让周伯涛把枚少爷送到死路上去。所以他不想对她们说话。
“真的,我去找大舅谈谈,也许还有办法,”觉新仿佛看见了一线希望,自告奋勇地说。
“那么就请大少爷跟枚娃子那个顽固的父亲谈谈。如果说得通,枚娃子也可以少点痛苦,”陈氏带点喜色地央求道。
周老太太仍旧摇摇头,浇冷水似地说:“我看没有用,枚娃子的父亲是那种牛脾气!你休想把他说得通!”
“等我去试试看,我今天还没有见过大舅,”觉新仍然怀着希望地说。“那么我现在就去一趟。”他站起来。“我等一会儿再回来陪外婆。”
觉民和枚少爷跟着觉新走出周老太太的房间,刚走了两三步,枚忽然干咳起来。觉新便站住关心地对这个年轻人说:“枚表弟,你自己也要小心一点,你也该爱惜自己的身体。”
枚还觉得喉咙痒,胸口痒。他勉强忍住咳嗽,感激地望着觉新,低声答道:“我也晓得。不过”他还要往下说,但是呛咳打断了他的话。他掉转头顺口吐出一口痰,吐在堂屋门外的石阶上。
觉新的眼光跟着痰落在地上,他惊恐地抓住枚的一只膀子,低声叫道:“枚表弟,你在吐血!”
枚痛苦地点点头。觉民也把眼光射在那口痰上,他看见痰里的血丝。他又把眼光移到那张惨白的没有一点青春痕迹的脸上。他的心也软了,他便跨出门槛用脚把痰试去。
觉新放松手温和地、关心地问枚道:“你以前吐过没有?这是不是第一口?”
“大表哥,你千万不要对爹说。我告诉你,我差不多吐了半个月了。吐得也不多。我有点害怕,我不晓得要紧不要紧。我不敢让人知道。连表弟妹我也不让她晓得,”枚拉着觉新的袖子求助地对觉新低声说。
“枚表弟,你老实告诉我。你除了吐血,还有什么病象没有?”觉新忧虑地、但又急切地问道。
“别的也没有什么,”枚悲戚地答道:“不过晚上时常出冷汗,早晨醒来汗衫又温又冷。还有,时常觉得头昏耳鸣。”
“你还说没有什么?”觉新怜惜地责备道;“我们快去找大舅。我要他请个西医给你看病,”他说着,脸上立刻现出一种严肃、惊惧的表情。
“大表哥,你快不要在爹面前说起西医。爹最恨的就是西医,”枚忘了自己的病,只刻父亲的带怒的黑脸,他惶恐地哀求觉新道。“你不记得妈刚才说的话?”
枚比觉新更清楚自己父亲的脾气。但是觉新却相信他的“人情”,他以为独子的严重的病症一定会使父亲虚心地考虑旁人的意见。他还安尉枚说:“不要紧,我会对大舅解释明白。他不会发脾气的,你不要怕。”
觉民在旁边冷笑一声。他不相信觉新的话。他差一点要说话打破觉新的痴愚的梦想。但是他的心里也很不好过,所以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们走进周伯涛的书房。枚的父亲周伯涛坐在藤椅上,手里捏了一册线装书。他看见枚少爷陪着觉新弟兄进来,他那黑黄色的脸上勉强露出了笑容。他懒洋洋地欠身回答了觉新弟兄的礼,请他们坐下。
觉新跟周伯涛谈了几句普通的应酬话。周伯涛忽然问道:“明轩,你们见过外婆没有?”觉新说是见过了。周伯涛又问:“她现在还在生气吗?没有说什么话罢?”
觉民看了周伯涛一眼。觉新却恭敬地回答说,周老太太的怒气已经消去,还高兴地讲了好些话。
“她老人家就是脾气太大,又爱任性。为了一点小事情今天又跟我闹过一场。
这样下去我也实在难应付,”周伯涛皱起眉毛诉苦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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