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会议室里, 齐和昌的年纪实在算不上大。
他是从部队直接转业回来的,据说刚开始他是要去省公安局工作,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决定接替父亲的工作, 为此,上面还专门下指示,让省纺织厂给他同等待遇。
然后就是大家看到的,齐和昌进厂就被安排进工会, 从一开始就是干部编制。要不然, 以他的年纪怎么可能也不能这么快做到工会主任?
开始,厂内包括曹厂长、还有厂委和工会的同事都担心,因为齐和昌太年轻了,让他发号施令是不是不太妥当。
随即, 他们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省纺织厂工会干事要不就是看着齐合昌长大的,要不就是跟着他屁股后边长大的, 要不就是听着他的传说长大的,几乎没几个外人。只要能掌握这些人, 其他人根本就不成问题。
再加上齐和昌能力确实是强,人脉这方面更是称得上恐怖。很多事情, 只要他沾手,很快就能解决,所以没两个月就完全适应了。
曹厂长在观察过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完全放下了心。
这次省纺织厂做带头大哥,领导大家举办交流会, 厂委和工会的任务是重中之重, 两边有各自需要负责的工作。厂委那边不必说, 工会这边所有工作都是由齐和昌在负责, 而他本人主要参与的是就是宣传这块。
齐和昌负责的工作, 向来不需要其他领导横插一杠。他本身不是乱来的人, 更重要的是很多时候谁和他对上都讨不到好处,久而久之,就没人上赶着讨嫌了。
到现在,凡是交给工会的工作,大家只会问工作进度,以及在工作完成之后听齐和昌在例行工会上做总结,其他时候他们可以自由发挥。也就是说他们只要结果,至于经过,大部分都是齐和昌说了算。
不过因为每次任务,齐和昌都会要求办公室的同事写成报告,定期交到厂委复核,工作态度可以说是十分认真和热忱,弄得就算看他不顺眼的那些人都没有办法讨伐他,到最后只能随波逐流。
这次和之前一样,尤其是齐和昌主持的宣传这块,虽然没有刻意隐瞒消息,但是厂里其他人如果不打听,还真是不知道进行到哪一步了。
工会本身倒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对他们来说,他们的工作就是协领各工厂工会干事代表,开会商量,选出主题,做出决定,然后付诸行动。
至于其他的,不是需要他们考虑的事情。
虽然前几天就听说他们在选人,大家心里当然都有所期待,毕竟这个机会实在难得,谁不想成名,万一能被刊登在报纸上,那可算是光宗耀祖的事了。
就连曹厂长都偷摸想过他们最后会不会选定自己,然后在脑子里把自己这些年做过的事情放电影一样过了一遍,觉得这里写进文章不错,那里写进文章不孬,完事那个美啊。
不过,他现在已经是省纺织厂的厂长,做到他这个位置上,对这些事情已经不再那么执着。所以,等到秘书念到第二段出现杨浩仁名字的时候,曹厂长才突然意识到这篇文章写的是谁。
要说这个人选,那是完全没问题。杨浩仁是省纺织厂第一批工人,当时他在里面算是比较年轻的,所以一直都是厂内重点培养对象,到后来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再到后来为了救人和保护集体财产,付出了那些代价。而到现在他仍然在厂内工作,可以小半辈子都奉献给了省纺织厂。
虽然工作场所从车间转移到了大门口,但是就说这种“站好最后一班岗”的精神,和上面文件是不是完美贴合。
写篇文章来称赞他,那可是有的写了。
陶厂长这样想,差不多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但是随着这篇文章越来越往下,大家的表情就有些异样了。
旁边的文副厂长眉头更是越皱越深,等秘书读到“为工厂做出重大贡献的工人不能得到应有的待遇,责任主要在谁?”这一章节时,她忍无可忍的敲了桌子。
“文副厂长?”齐和昌抬眼忘过来。
“我觉得文章读在这里就可以了,前面的内容可圈可点,后面这部分就不必加上去了。”文娟直接说道。
齐和昌没说话,不反对不赞同,明显的不配合态度。
俩人之间的氛围实在说不上好,大家都停下来看他俩啥情况。
曹厂长左右看了看,“文副厂长,之前说好了,要听完整篇文章,才判断好坏。咱们就按照约定,听完后再说这些,带头断章取义不好。”
“曹厂长,我觉得这篇文章的论调已经很清楚了。写文章的程同志是从公社工厂临时被拉过来的,他不清楚厂内情况,这点齐主任想必也知道。不清楚情况就敢大放厥词,写这些有的没的,我觉得他太莽撞。就看他写出来的文章根本不客观,自然也不能拿出去展示,接下来的就不必听了,纯属浪费时间。”文娟话说的很重。
“哎,不是,你这是干什么?”曹厂长讪笑,文章的好坏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现场人多着呢,听完文章再做评判,既是他们之前和齐和昌定好的也是基本礼貌,如果这位程同志的写作果真不着四六,他们也不可能防水让他通过。
另外,目前看来前半部分其实挺好的。
不管什么时候,社会总需要像杨浩仁这样的人。作为工人也应该像他一样,坚持集体利益高于一切,同时对待同事和领导也要抱持最基本的善良。曹主任其实挺想听这位程同志到底能把这篇文章写到什么程度,是否对得起他刚才那个标题?
不过曹厂长没想正面和文娟怼,他看向齐和昌,“和昌,你觉得呢?”
“文副厂长听一就能知其意,不过我想在场多数人都没有这个本事,咱们还是老老实实把文章听完吧。”
齐和昌的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尤其工会干事们,要说他们刚开始还听着程涛的文章查缺补漏,拿他的行文和自己的对比,那么现在就完全没有这个想法了,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但是大家差不多已经意识到程涛后面要写什么。
能够出现在这个会议室里的,没有傻子。只是谁都没想到程涛这么勇,竟然直接替杨家问起工厂的责来了。
就算之前不知道杨三叔的事情,经过这几天的采访和交流,大家对杨三叔的遭遇差不多已经了如指掌,要说他落到今天这地步,还真有不少人需要担起责任,但这些人现在达都已经变成了省纺织厂的骨干。
正因为如此,大家才更好奇,好奇程涛的文章下面到底会怎么展开。
所以,他们当然无条件站在齐和昌这边。再有,齐和昌是他们办公室主任,工作后,如何对待领导是一门学问,别管关起门来咋样,一致对外的时候一定要团结,不然该被说部门像一盘散沙了。
大家开始起哄,文娟的脸色更差了。
就在这期间,曹副厂长指示自己的秘书继续读。
越往下听就越发现文副厂长刚才想把这篇文章拦腰折断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当然也可能是程涛本身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反正他在文章里着重提了当初被救的那个姑娘。
不是说因为杨三叔救过她,她就必须得照顾杨三叔一辈子,人家也不需要她多操心,人家有儿子,有妻子,过的也十分舒心。但是他毕竟救过你一条命,在他面临困境的时候,你如果有能力,是不是该出面替他说句公道话。
或者说,你可以利用职权好好的在省纺织厂内宣传宣传他的事迹,那么杨三叔的处境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程涛不是那种会用文字指着别人鼻子骂的那种作者。通篇文章,他没有提到任何一个人名,但是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几乎所有人立刻就能反应过来,这说的谁是谁。
整篇文章读完,会议室里陷入寂静。大家个个满面红光,眼神透着兴奋。挖槽,这个下边纺织厂来的同志怎么这么勇?咋什么都敢说。
“这篇文章吧……”曹厂长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作为一篇文章来说,其实挺好的,行文流畅,对比分明,富有感染力。没有几分笔力,还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但是吧,这个内容让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姓秦的这次可是看走眼了,还说推荐过来的是个听话的老实人,这明显是个钢炮啊。
文副厂长,也就是文娟,从半路喊停被拒绝,脸色就不好看,现在更是直接黑了下来。
“大家如愿听完了整篇文章,想必被里面的无稽之谈惊讶住了。要我说,写类似文章得要十分了解厂内情况,而且要有一定的眼界才行。似这位程同志,一个从小地方来的,眼界不行,文章把控力就一般,我的建议是把他这篇文章立刻剔除出去。”
她就知道,只要是关于杨浩仁,准没好事儿。是,对方是救过她,但是当时她爸妈亲自领着她去杨家道谢,并且提出要给丰厚补偿。
杨浩仁清高,直接拒绝。不过这是他的主动行为,和自己可没什么关系。另外,就算杨家再三拒绝,父亲还是支付了杨浩仁养伤期间的营养费。
从那时候起,她的这份恩情应该已经还完了才对,她不可能因为对方拉了她一把就以身相许,顾他一辈子吧?另外的另外,关于杨浩仁救她这事儿,文娟其实也有话说——
当时整条产线都是杨浩仁负责,一来他是工厂的技术骨干,刚从外面学习回来。二来当时新来的那批机器就只有他和少部分人知道该如何操作,其他人都是被选出来过去学习的,她因为在一线表现的非常好,才被选为了代表。
在过去之前,或者说在事故发生之前,她对进入车间必须挽起头发这种事完全不知情,过后她才从别的渠道知道还有这个规定,只能怨杨浩仁没有提前通知她。
严格来说,整件事情都是杨浩仁的失误,对方最后的举动只是弥补了他的失误而已。不过,这么多年他坚守岗位,坚守在省纺织厂,固然值得表扬,但要因为他的这些特质而批评其他领导就不对了。
这种心态更是要不得!
文娟越想越生气,但是这些事情又不能公布,那样大家只会觉得她文娟强词夺理,所以这么多年她只是在心里吐槽吐槽。
要说往年厂里一部分老资历,尤其是和杨浩仁来往密切的那部分,经常在背后说三道四,她都不稀得管。和这些相比,很快就有人往上提意见说不想和杨浩仁当同事,这样的事情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生一次,有些文娟知道有些不知道。
但是,和她有什么关系?
杨浩仁又不是完全因为她才变成这样的。
“我不认同文副厂长的说法,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我不评价文章的内容是不是有失偏颇,但从开头到结尾通篇读下来,我觉得这是一篇不错的文章,表达的思想也很准备。当然了,如果要发表出去,肯定要经过多次修改。”
说话的是工会主席,也就是齐和昌的顶头上司。不过她明年初就到了退休年纪,这两年很少过问这种具体的事务,只把握工会大方向运行。
工会,一个替工人说话的部门。
如果不是因为这篇文章是要发表出去,目的是为了推动这次交流会顺利进行,需要考虑工厂本身的影响,不然她真觉得这篇文章应该让每个领导都带回去一份儿,有事儿没事儿读一读,看看里面的事情自己做到了几分。
“汪主席,这篇文章已经偏颇到骨头里,后半部分几乎全是他的猜测,没有半分真实,你竟然觉得这样的文章稍微改改就能刊登,你的稍微改改难道是要把后半部分全部剔除?”文娟寸步不让,有些事情她不说,她能忍受,但这不并不代表其他人可以欺负到她头上来。
她文娟在省纺织厂也干了这么久了,正儿八经从一线工人做到了副厂长这个位置,难道她会是好欺负的?
这篇文章里明确提到了她本人,虽然没提名姓,但是就问问,在省纺织厂内,谁不知道当年杨浩仁救的人是她,这明摆着是讽刺她不知感恩吗?这样的文章要是能发表出去就是做实了这件事情就是这样的。
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既然话都说到这边了,我倒想听文副厂长说说当年的事情,您是怎么看的。”一直没说话的齐和昌突然开口。
文娟皱着眉头,不想说。
“是啊,您一口一个文章后半部分纯属子虚乌有。那副厂长,你就好好和我们说说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呗?”曹进路跟着开口。
“您现在说还不算晚,三天前我们开会讨论,最后选出以杨三叔作为主人公进行创作,齐主任把任务传达给了参与的所有工厂,到今天下午成品陆续都会交到工会办公室,之后就是文章展评,到那时候不是的事情也会成为是,您可想清楚了。”蔡晓玲在曹进路的话上补充说明。
他们俩开了个头,工会其他干事纷纷附和。
现在这种时候他们工会当然要拧成一股绳了,而且大家确实都想听文副厂长讲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事故发生那天,恰巧省纺织厂集体放假。
当时在厂的工人也只知道,杨浩仁因为救人被机器砍断了手指头。这还是因为他在省纺织厂里算是个名人,后来每个车间还都派代表去医院看望过他。不过,那会儿他的状态非常糟糕,之后他沉寂了好一段时间,才再次出现。
不过,他被调去了其他部门,先是去仓库,又又去后勤部,再来就是看大门。
大概是因为大家就没有看到过程,过后消息又迅速沉寂下去,所以在当时杨浩仁的义举并没有得到宣传和赞扬。对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然,而不知道所以然。
文娟现在是骑虎难下,不过他也不怕,犹豫着就把当时的事情说了。
整体和大家知道的没有多大区别,区别就在于作为唯一的女同志,杨浩仁没有叮嘱她注意事项,导致她的头发差点被卷进机器,危急性命。
她当时有多害怕呢,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
提起这些事情,文娟非常平静。至于最后一段,她更是一笔带过,好像并不愿意刻意针对谁。不管怎么样,杨浩仁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还不至于恩将仇报。
但是,他说完之后,大家都没什么反应。
这可是文娟哎,省纺织厂只要谈判就没有谈不成的文副厂长,会忍气吞声到这样?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事情发生的十年前,文副厂长和家母正好在一车间三产线。厂里本来属意家母去参观学习,被她以年长,适应不了新的产线而拒绝。因为抱歉,还向当时的领导推选三线长,最后定下的名额却是文副厂长。”
“你这是污蔑,”文娟立刻站了起来。
齐和昌继续,“事故发生后,听说是因此才酿成大祸,家母曾经亲自上门找文副厂长,骂你不听劝。当时出来应门的是文主任和齐秘书,他们又是鞠躬,又是道歉把家母送回了家。”
“不知道文副厂长记忆里有没有这段?”
齐和昌声音低沉,没什么表情,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不知喜怒。不过此时,他的眼神却很有压迫感。
听齐和昌这么说,刚刚还因为文娟的话而决定重新揣测这整件事情的大家又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主要齐和昌的记忆力是出了名的好,省纺织厂家属院长大的都有所耳闻,谁都不觉他在信口雌黄。
怎么说呢,在大家眼皮底下长大的小孩就是有这个优势,那就是从小就不说谎的孩子,长大之后他说啥大家都会下意识相信;相反你从小就鬼调,爱说谎,爱闯祸,长大了你说什么话别人都不会当回事。
这就是刻板印象。
当然了,这放在齐和昌这里算是优势,如果是其他调皮的孩子,可能就是劣势了。齐和昌不算乖孩子,他打架斗殴收小弟。但是另一方面,他孝顺父母,尊老爱幼,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还要承担一些家务,后面抓间谍,入伍当兵,口碑瞬间逆转。
一直到现在,他已经成了别家孩子。
不管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齐和昌都不会信口雌黄。
文娟表情呆滞,整个人僵住了,齐和昌在说什么?这件事情发生过吗?没有啊,她完全没有印象。
明明这一切都是杨浩仁的失误,都是他的错,自己只是被牵连了。
“你什么意思?”文娟咬牙切齿,“别说这些没事没发生过,就是发生过,难道我就得对他负责一辈子。”
“文副厂长,你误会了,”齐和昌语气依然平淡,“我只是听你刚刚提起从前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事儿,就把我知道的版本说给大家听听。如果质疑我的记忆,也可以把家母喊来,她老人家的为人大家都知道,不会因为掩护谁就枉顾事实。”
“至于这篇文章,更是从头至尾都没有在批判谁,更多的只是想问问,咱们这么大一个工厂,为什么就没有这些人的一席之地?”
是的,工厂不养闲人,但这个闲人指的是那种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像杨三叔,除了失去一只手,不能再做精细的活儿,其他的他还都能干啊。
而且,他看大门不是挺好的吗?
但就是这样,为什么还是有人向上面反应,说他站在大门口会影响省纺织厂的形象。他为纺织厂做到这种地步,他都不能代表省纺织厂,甚至还会被人说成影响形象,难道不觉得可悲吗?
发生这些事情该找谁负责,当然是领导,更确切的说是现在负责安排厂内具体事物,主管工人工作的领导,也就是文副厂长。
自己负责工作出现这种失误,或许也不叫失误,具体是什么得仁者见仁。但是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不允许别人提出质疑?
因为齐和昌的发问,会议室陷入寂静。
程涛这篇文章到底何去何从,一直到散会也没个定论。
会议上发生的这些事,程涛是当天下午从曹进路这里得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