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西安,许岛蜻和许万东一起走出去,梁飞扬已经在机场等她。

“先回家吃饭,我已经让唐阿姨做好饭了。”许万东微微皱眉,本来还欣喜她和自己一起回来,没想到她连家都不回去。“大年初一别去麻烦你舅舅舅妈了。”

“麻烦什么呀,姑父,我爸妈知道蜻蜓回来,从早上七点就开始做饭了,现在就等着她回去。”梁飞扬假装客气道:“这样吧,您带着阿姨和妹妹一起过来,我还没见过呢。”

他当然知道许万东不会同意,自从听说他又有了个女儿后,梁飞扬嘴上还叫着姑父,心里却早就不把他当姑父看了。

许万东也不好再说什么,自己打车回去了。

“你爸还算有点良心,知道去看你。”梁飞扬接过许岛蜻的行李箱,揽着她的肩膀往外走,“半年不见,我本来担心你去深圳会不习惯,看样子白担心了。你这气色不错啊,脸也圆了点儿,就待那儿吧。”

“有吗?”许岛蜻赶紧摸了摸脸,昨晚她和凌戈一直聊到快两点才回房间睡觉,早上起来的时候还觉得今天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你傻笑什么?”

“没,我还以为你又会带着相亲对象来接我。”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梁飞扬一走出机场就含了根烟在嘴里,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但想来想去,不知道带哪个。”

“哥,你能不能正经点儿?”

“这不怪我,你舅舅舅妈还有大姑,一连给我介绍四个,我都忙不过来了,跟皇帝选妃似的。”

“那你选好没有?”

“我,落选了。”

许岛蜻大笑,敢情他是那个妃。

她上次回来的时候,梁飞扬的新房子还在装修阶段,所以这也是她第一次来这边,经过一家大型超市时,许岛蜻让他停车。

“干什么?”

“我想去超市买点儿东西。”

“买什么?”梁飞扬以为她是要买什么生活用品,“我妈都准备了,要实在还差什么,待会儿吃完饭出来买。”

“不是。”许岛蜻不好意思道:“我想给舅舅舅妈买点东西,这样两手空空地上门拜年,不太合适吧。”

她临时决定回来,什么礼物都没准备,梁飞扬也是今早给她发信息才知道。

“来我家还用讲究这么多?”梁飞扬根本没停车,直接开回了家。“你小孩儿一个,别想太多了。”

到家门口,他们敲门声刚落下,舅妈就小跑着来开了门。

“舅妈,我来了。”

“诶唷,你总算回来了,我就说怎么能不回来过年呢。”舅妈两手捧着她的脸揉了揉,“没瘦就好,来来来你穿这双,我专门给你买的新拖鞋。”

舅舅抡着锅铲子从厨房出来,“蜻蜓,你来啦。”

“舅舅。”

“快快快,把东西放下,去洗手准备开饭了。”

饭桌上的碗盘多得快摆不下,一看就花了很多心思和时间。许岛蜻从记事起,每年春节都有一天是在舅舅家过的,他和舅妈总是会做上一满桌子的菜。尤其是爸妈离婚后,梁春玉过年的重心就完全在娘家这边,所以哪怕这次是在从没来过的新房子里,许岛蜻依然感受到了久违的亲人和家的感觉。

他们老家有个传统,大年初一的第一顿,要先叫过世的亲人上桌。舅舅在几个碗里盛上一小勺饭,上面摆好筷子,他一边倒白酒一边嘀咕道:“各位先人、爷爷奶奶、爹、二爸、妹子,你们吃饭了。”

许岛蜻这才意识到面前的空碗有一个是属于梁春玉的,她小的时候对这个环节感到很惊奇,偷偷地问她妈是不是真的有人来吃。得到梁春玉肯定的回答后,每一次在这个环节,她都会异常恭敬又害怕地站在一边,生怕祖祖们觉得她是个不礼貌的小孩儿。

她看着拉出来的椅子,想象着梁春玉正坐在那里吃饭,每一个动作她都能想到,甚至一边吃一边在和她说话。

“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

“那就好,有天大的事也得吃饭,遇到点问题就吃不下饭的人,成不了大事。”梁春玉掰了块炸果子,在嘴里嚼得咯吱脆,“工作怎么样啊?你要踏踏实实工作,在公司勤快点,年轻人吃点小亏没什么的。”

“知道了。”

她对着空气点头,被其他人注意到这个怪异的举动,舅舅收了碗,“好了,该我们吃了。”

梁飞扬岔开话题,“我接了奶奶好几次,她就是不愿意来市里过年。”

“别提你奶奶,要不是别人都说新房子第一年春节不能空着,我也不愿意来。我们在饭馆里做饭又方便,街上又热闹,出门都是熟人,城里楼上待着有什么意思?”许岛蜻拿着筷子都没什么机会夹菜,舅妈每样都夹到她碗里,“蜻蜓,我们初三回外婆家,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爸说明天先去爷爷家,晚上我就过外婆那边去。”许岛蜻爷爷家的老房子只有两个房间,她一向不在那里留宿,吃完饭就去外婆家睡。

“也行,你外婆还不知道你回来了,见着你肯定高兴。”

第二天早上,许万东来接她,梁飞扬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将手里的黑色塑料袋递给她。

“我妈准备的,不是什么精贵玩意儿,让你带给你爷爷。”

他们连这个都想到了,许岛蜻打开袋子粗略一看,有包麻花和柿饼,一瓶酒,还有两块卤牛肉,应该是舅舅自己做的。

“替我谢谢舅舅舅妈,对了,我枕头下有一个红包,你帮我拿给他们。”

“嘿你这小孩儿。”

许万东的车已经等在马路对面,她冲他做了个鬼脸跑开。

唐颖和许棠还在家里,许岛蜻拉开后座的车门进去。

“这是你舅舅给飞扬买的婚房?”

“算是吧,但他还没对象。”

“哦,他要是结婚,你记得告诉我一声。”

车开了几分钟,梁飞扬发来语音消息,许岛蜻调小音量,贴在耳朵边上听,果不其然是舅妈的声音。

“诶唷你这孩子,你才工作多久,给我们红包干什么,还包这么多,像什么话?我让你哥转回去,你赶紧收了啊。”

昨晚下午他们出门逛街,许岛蜻假借去卫生间,在附近找了个提款机取了点儿现金出来。晚上舅妈铺完床,反而先塞给她一个红包,说是没出嫁的姑娘都是小孩子,她推辞不过就收下了。一千块钱说少不少,他们今年买房加装修,把这么多年的积蓄用得差不多了。许岛蜻早上走的时候放了个五千的信封在枕头下,她知道当面给他们肯定不会要的。

她打字过去,“舅妈,你给的红包我已经收下了,我给的你也一定要收下。我工资不低,你不用担心,赚钱孝敬长辈我很乐意。妈妈不在了,你和舅舅一定要满足我这个愿望,否则我心里也不高兴的。”

她这么一说,他们果然不再提把钱转回来的事。

许岛蜻平时对自己算是省吃俭用,但花在舅舅妈妈身上,她一点都不觉得心疼。就算是以后梁飞扬没有余力照顾,她也是愿意给他们养老的。

她在老家一直待到初五,走的头天晚上,外婆拿了张银行卡给她,“你妈跟你说过吧?”

“嗯。”

这张卡是许万东以前给她,她又上交给梁春玉的。梁春玉在遗言里交代过,这张卡里有许万东这么多年打的钱和她自己的积蓄,等许岛蜻到了二十五岁再从外婆这儿拿回来。

“这是你妈留给你的安身钱,我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她原本是担心你年纪小,拿着钱不稳妥,才放在我这儿。我现在这个记性越来越不好了,你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也拿得住了。”

许岛蜻回县城的银行一查,里面竟然有整整四十五万,她不知道梁春玉还留了这么多钱。这么多年她只是个工厂的一个普通会计,每个月工资四千块钱,每一笔钱用在哪里都要记得清清楚楚。到治疗后期花钱如流水,很多化疗药物都不在医保范围内,许岛蜻提出把县城的房子卖掉,被梁春玉坚决反对。

病已经没救了,无非就是多活几天少活几天的事儿。房子卖了,自己也不在了,她一个人怎么办呐,那才是真的连家都没了。

许岛蜻回家放下东西后,就躺沙发上不动了。房子一年没人住,全部窗户都关得死死的,一股浓浓的密闭的尘味儿,她毫不在意。这里到处都是梁春玉生活的痕迹,进门的玄关还挂着她的围巾和钥匙串儿,她的茶杯依旧在餐桌上的老位置,仿佛她只是上班去了,留许岛蜻一个人在家,如果不是墙上的遗照挂着。

躺到七点,许岛蜻不得不起床,她摸黑打开电闸和燃气开关,大概做了个扫除,又洗了个澡,然后下楼打算买点东西吃。走到单元门口时,碰到向华在相馆门口抽烟,她打招呼道:“向叔叔。”

“蜻蜓,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

“哦,下午。”他点着头重复了一遍,好像找不到什么话说了,“向思邈在里面。”

许岛蜻点点头,“我去和他打个招呼。”

刚走到门口,向思邈就从电脑前抬起头,看到她明显一愣,竟然没有说话。

她打趣道:“不认识我了?”

他们有一年多没见过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许岛蜻去北京实习前。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许岛蜻主动邀请他,“我还没吃饭,打算去吃点东西,你去吗?”

他立刻就站起来,两个人一起往外走。

向思邈自从上了大学后,没事儿就往许岛蜻学校跑,那时候梁春玉刚去世不久,她懒得管他,任他跟着自己。他不再总和她做对顶嘴,只要下午放得早,就蹬四十分钟自行车,晚上六点准时来找她吃饭。有时候她吃不下,就看着他吃,他饭量很大,看着挺有意思的,也算是她那段时间的一个消遣了。

向思邈已经到了大二上学期,自己的学校没走遍,倒把西交大摸熟透了。他们经常一起出现在食堂,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她的男朋友。

“你周末跟我一起出去玩吧,我室友他们组织了一个爬山活动。”

“不行,我得去北京面试。”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向思邈皱眉,“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现在不就在告诉你吗?”

“为什么一定要去北京?”

“没有一定要去北京啊。”许岛蜻吃完饭有些犯困,懒洋洋地和他解释道:“就是刚好这个工作在北京。”

“就在这里找工作不好吗?以你的能力,你留在这里也可以找到好工作。”

她头倚在凉亭的栏杆上,语气软绵绵的,“啊,可是现在没找到比这个更好的诶。”

向思邈没再开口,看着阳光斑斑点点地洒在她脸和脖子上,像发光的图腾印记。

许岛蜻闭着眼,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了,她刚想开口说要回宿舍睡午觉,突然面前一片阴影,接着嘴角上多了丝奇怪的触感。

她睁眼,轻轻地转过头。

“就留在西安,好吗?”

“向思邈。”许岛蜻直勾勾地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厌烦,“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他们找了家饺子店,许岛蜻这会儿确实饿了,点了盘蒸饺,吃得很香。

“我姐过年也没回来,她怀孕了。”

“我知道,我听她说了。”

向思文大学毕业不久就结婚了,嫁给了大学同学,留在了云南。这几年她们常常逢年过节会发发信息,简单聊几句。

“你要当舅舅了,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向思文当年出嫁得太匆忙,隔得又太远,这两年他们连面都没见着几次,对那个突然多出来的姐夫也没什么好感。“以前过年都是我姐、我爸、我,我们三个人,然后现在家里突然就少了一个人,只剩我和我爸了。我姐有自己的家庭了,现在还有孩子,我就是有点难受。”

许岛蜻再理解不过了,向思文在向思邈的成长过程中充当了半个母亲的那个角色,然而她现在有自己真正血脉相连的孩子了,他自然会有被抛弃的感觉。

“我觉得这几年春节越来越无聊了,特别今年是我人生中过得最不开心的一个春节,爸在相馆,我一个人在家,这整层楼都没有声音。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三个人在楼道里放鞭炮被大人骂。”他真的憋着难受了好几天,“你们都不在这儿了,只剩我一个人。”

长大的过程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时刻,就是当你发现自己不再期待春节,节日不会给你带来欣喜,反而让你怅然若失,这往往是你开始失去某样东西的时候。

“你要不了多久也会离开这儿的。”许岛蜻只能这样无力地安慰他,“对了,我现在已经不在北京工作了,我去了深圳。你在学校怎么样?有什么打算?”

“就那样呗,等毕业,然后找工作。”

“谈恋爱了吗?”

“没有,你呢?”

“我也没有,工作很忙,经常加班。”许岛蜻放下筷子,一点不掩饰地看着他,“不过,我有喜欢的人了。”

向思邈刚很意外她会主动问这种问题,毕竟他们上次就是因为这些事不欢而散,可是她今天对他的态度好像又回到了以前,他还以为....

他想了很久才问道:“那他喜欢你吗?”

“应该吧。”许岛蜻又认真想了想,“我觉得,应该是喜欢的。不过,我们不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