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在门口断断续续敲了两分钟,始终没人来开门。

许岛蜻收到信息的时候,正是上午的第三节课,整个上午悬着的心蓦地一沉,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周日下午没课,所以上午的氛围比平时稍显轻松一点。在这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如坐针毡,每一秒都觉得难捱。

从小到大父母撒了不少所谓的善意谎言,许岛蜻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畏惧谎言。因为每一个谎言的背后,都是为了掩盖不想让人知道的真相。

记笔记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发抖,写出的字扭扭曲曲像虫子在爬,她的心也似乎在被万千虫子啃噬。

放学后,梁飞扬把户口本送到校门口就要离开,吊儿郎当地说新女朋友等着他吃饭。

“你不是说公司有急事儿吗?”

“哦,刚去解决了。”

许岛蜻直直地盯着他问:“我妈在哪儿?”

“啊?”梁飞扬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妈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如果真的没什么事,梁飞扬一定不会是现在这种反应,他会上来撸一把她的头,然后骂她脑子是不是傻了。

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她已经尽力冷静,开口却还是哽咽:“哥,你答应过我的,不会骗我。”

他沉默了。

许岛蜻也不说话,就含着一双泪眼看他,他招架不住她的眼泪,败下阵来。

去医院的路上,尽管梁飞扬一再和她解释,做完手术已经没事了。但当她隔着门口的玻璃,看到她妈半靠在病**的样子,还是难以自抑地泪如雨下。

梁春玉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枯,脖子到锁骨处贴着纱布,里面伸出一根导管,排出浓浊的乌血。

许岛蜻捂着嘴退到一旁,她妈向来都是风风火火中气十足的样子,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梁春玉是年初体检的时候查出甲状腺结节,她听医生那个话似乎不是多严重,当时忙这忙那,也没什么症状不适,就拖到了上个月才来大医院复查。

医生看完片儿,直接给她办了入院,术中冰冻确诊双侧甲状腺癌,做了甲状腺全切加颈侧淋巴清扫手术。

甲状腺癌号称癌症里的幸福癌,一般进展缓慢、恶化程度低、预后比较好。除了术后还要做一个后续的治疗和保持服药以外,对生活几乎没什么影响,更不折损寿命。

可是一个癌字,还是把许岛蜻吓得不轻。

走廊上的人频频回头,看这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哭得一抽一抽的,任旁边的人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

等她终于平复了情绪,才推门进去。

梁春玉听到声音,缓慢地扭头过来,因为怕牵扯伤口,动作慢得像一个长镜头。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两人都红了眼圈。

“妈...”

刚才明明在外面已经把眼泪流光了,但话没说出口,许岛蜻又落下两行泪。

“哭什么?我都没事儿了。”她喉咙处做了手术,说话也收到影响,声音嘶哑。“飞扬...”

“小姑,蜻蜓自己猜到的,不是我泄密。”

许岛蜻问她:“你瞒着我干什么?还骗我说在家。”

“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哭哭啼啼,又不是什么大病。”

在许岛蜻看来,这已经是天大的病了,她还能这么轻描淡写的。

陪护的大姨也在一旁安慰她,“就是,再过两天我们就能出院回家了。”

没说几句,梁春玉见她还背着书包问道:“吃饭了吗?”

许岛蜻摇头,“我不饿,你吃了吗?”

“你别管我,大姨刚在食堂给我买了粥。”她催着梁飞扬和她一起出去吃饭。“都一点钟了,你不饿也要吃,快去。”

少吃一顿饭在她眼里是个大事儿,许岛蜻只好和梁飞扬一起出去。

“现在放心了吧,你看你眼睛肿得像个核桃。”

她伸手揉了揉,才发现真有点痛,赌气说道:“哥,我以后再也不相信你了。”

“我不都告诉你了吗?”

“要不是我自己发现,你会说吗?”

梁飞扬解释,“我本来觉得这事儿应该告诉你,但小姑说你马上就要高考了,不要影响你学习,万一耽搁你考清华怎么办?”

“学习学习,学习能有这事儿重要吗?”她提起来就生气,“我最讨厌你们这样了,要是我妈真有什么事,就算我考上清华又怎么样?”

“好了好了,这不是没事儿了嘛。”梁飞扬赶紧转移她的注意力,“诶,这家馄饨店看起来不错,走走走。”

梁春玉过了几天就出院了,许岛蜻始终惦记着这件事,在第二个周日请假回家。虽然被骂了一顿,但听着她妈格外有劲儿地喋喋不休,她总算彻底安心了。

时间仿佛在追着人跑,她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教室里的倒计时也从两位数变成个位数,课桌上高得挡住脑袋的书被撕成碎片洒向空中。

写同学录、拍毕业照、聚餐、醉酒

他们终于毕业了,高中生活终于结束了。

【许岛蜻同学,毕业快乐!】

【凌淮同学,同乐!】

半个月后成绩出来,许岛蜻发挥正常,分数与自己预估的相差无几,依旧是一个喜庆又吉利的数字,686分。

许万东守在电脑前看到这个分数时,激动地一把从背后抱住她,然后立马和梁春玉商量办一个升学宴。他连名单都想好了,但凡稍有关系的都要通知到位,毕竟考上清华实在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梁春玉这次反而不着急,说一切都等填完志愿,拿到录取通知书再决定。

她庆幸又后怕,还好有个保底,否则这个分数真的很难说。

凌淮问她:“你就没想过,如果不参加竞赛,你会比现在考得更好。”

“未必。”许岛蜻很严谨,她甚至还留着学校发的两本志愿填报书籍。“我不能假设没发生的事。”

而凌淮考完试出来就感觉良好,早早在网上看北京游玩攻略,浏览学校贴吧,了解信息。连国庆七天假期,去哪里玩都做好了规划。

过了几天开始填报志愿,许岛蜻家的电脑不知道是不是很久没人用过的原因,开机后一直无法进入系统界面。她打电话给卖电脑的人,对方说明天来看看。好在填志愿有五天的时间,她也不着急,打算等到下午向思邈回来了去借电脑。

还没等到那个时候,中午一点多的时候,她在家里打扫卫生,梁飞扬的电话打到座机上。

“你在家啊?”

“嗯。”

“你志愿填好了吧?”

“没有,家里电脑有点问题。”

“那你快去外面网吧填。”

“这会儿不着急,哥,你有事?”

“没有,我就是问问你,小姑呢?”

“上班啊。”许岛蜻觉得莫名其妙,“今天又不是周末,难道你没上班?”

“哦,忘了,行,那挂了吧。”

挂断电话,她继续擦地,梁春玉对家里的卫生要求特别高,都是蹲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擦。家里的地砖十几年了,仍旧保持着光可鉴人的状态。小的时候她常常用拖把糊弄,她妈回家一眼就能看出来。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蹲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擦,这样才能照顾到边边角角的地方。

等清理到客厅时,许岛蜻把茶几推到一边,便于擦下面的灰尘,一个小瓶子掉下来,滚到沙发下。她找来晾衣杆,趴在地上把瓶子拨出来,才发现是梁春玉的药。做完手术后每天都要吃这种药,且需要保持终生。她查了很多关于这个病的资料,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还列了一个饮食清单打印出来贴在冰箱上。上面归纳了禁忌和有利的饮食习惯,让她妈照着那上边说的做。

许岛蜻抽了张纸,擦掉药瓶上的灰尘,放回原处后继续抹地。抹着抹着,她突然猛地站起来,晕乎乎地走回卧室。

她把电话拨回给梁飞扬,刚一接通,不等对面开口,焦急地询问道:

“哥,你刚是不是想说什么?是不是和我妈的病有关?”

“我知道的不多。”梁飞扬轻叹了口气,顿在这里。

“你说吧。”

“我听见大姑和我妈打电话,说小姑术后的病理检查结果不是很好,前段时间又去了医院。至于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估计是怕我告诉你,他们连我都瞒着。”

“什么时候的电话?”

“上周六。”

许岛蜻异常镇静,“好,我知道了。”

她把主卧的柜子翻找了一遍,没发现诊断书,只有几张她看不懂的片子。当晚梁春玉回来后,趁她洗澡的时候,许岛蜻翻她的手提包,只在夹层口袋里找到一张去市里的的车票,时间显示为今天。

她今天去了市里,可刚刚回来的时候,却说是加班才回来晚了点。

她做这么多,就是为了瞒着自己。

可是现在已经高考完了,又不怕影响考试,为什么要瞒着?

许岛蜻想不到任何一种好的可能。

她猜就算自己去问,也不一定能得到实话,索性去问医生。

第二天上午,梁春玉一出门,她就带着找到的片子来到县医院。然而医生要遵守规则,必须要病人在场。许岛蜻再三保证片子里的就是她妈妈,只差跪下来求他,可医生不敢冒险,只草草地透露了一句,情况不好。

她知道不好,可她需要知道不好到什么程度。

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许岛蜻在医院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拨通俞尤的电话。

上次她请假去医院时,才听俞尤说她爸就是附院的医生。她知道这很麻烦别人,开口的时候也感到很羞耻,仿佛他们的友情这么早就开始变质,进入成人化。可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蒙着一层纱的真相就摆在面前,她就是看不清。

许岛蜻坐车到市里的时候,已经中午了,俞尤在医院门口等她。他带她去了楼上的办公室,见到俞尤的爸爸,她第一句话就是道歉。

“对不起,俞叔叔,我知道这很麻烦你。”

对方制止了她的行为,问清梁春玉的名字后,让他们等在办公室,自己出去了。

俞尤本来想安慰她几句,但看她心不在焉地盯着办公室门口,也就默默地坐在一边。

十几分钟后,俞尤的爸爸回来,许岛蜻站起来,他示意她坐着。

“我之前就听俞尤说过你,你们都是考的清华,报的什么专业?”

“我还没填志愿。”

俞尤看了她一眼,“已经第二天了。”

许岛蜻没回应他,直接问道:“俞叔叔,我妈妈是什么病,麻烦你直接告诉我吧。”

“那我就简单点说吧,你妈妈上次做手术虽然切除了癌症原发部位,但已经有了几处淋巴结转移。上周她来做了穿刺检查,结果是转移的淋巴结含有癌细胞。”他看了眼许岛蜻,停了几秒后继续往下说道:“意思就是癌症已经扩散到她身体其他部位了。”

转移、癌症、扩散

即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许岛蜻听到这些的时候还是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发着抖的声音:“能治吗?”

他没肯定也没否定,“能不能再次手术,或者是接受化疗、放射治疗,具体的方案都需要问主治医生。你妈妈需要立即入院,让医生做一个更详细的诊断。”

“这样的情况,一般还能活多久?”

“这个都不好说,每个病人情况不一样,有的癌细胞转移得快,到全身多个部位,可能几个月最多半年就不行了。也有的病人积极治疗,可以控制疾病,延长至好几年。”

不可能的,她妈妈才43岁,看起来根本不像癌症患者。

她不死心地问道:“去北京的医院会好一点吗?”

“怎么说呢,其实差别不大。你妈妈这个情况很清楚了,无论去哪个医院,治疗方案都是一样的,现在各个大医院仪器设备也都差不多,去哪儿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