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冬天,很少有特别冷的时候,一般在厚外套里穿件单衣就足以御寒。

凌淮头天晚上看了天气预报,西安今天零下四度,他特意换上衣柜里最厚的外套。即使这样,从飞机上下来的一刻,他还是冷得一激灵。

许岛蜻上课的附近有一家麦当劳,他们约好等她下课了在那儿碰头。玻璃门窗上贴着红色的海报和各种剪纸,过年氛围浓厚,凌淮戴着刚买的帽子和围巾推门进去,暖和的空气和炸鸡的味道霎时席卷而来。

一楼坐得满满当当,三步成群的学生,带着小孩的夫妻,热闹不已。他点了一杯冰可乐,服务员制作过程中,后面排队的小孩吵着要点全家桶,小男孩的妈妈一直很耐心地劝导,让他不要浪费粮食。

凌淮好笑地端着可乐上了二楼,小学的时候有一次他们一家人来这儿,他也跟这个小孩一样,一定要点全家桶,说是一家人就得吃这个。后来凌洲面无表情地告诉他,这个全家桶里是鸡的全家,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了看时间,离许岛蜻下课只有十几分钟了。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动,打开饮料盖把冰块倒进嘴里,嚼得咯吱响。

开场白说点什么,才能没那么尴尬?

其实他也不觉得尴尬,说起来这都是他第二次来找她了,主要是怕许岛蜻会觉得尴尬。

凌淮出门的时候特意背了书包,骗家里人说自己去市图书馆待一天,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他拿出数学练习册和笔,营造出一副很随意的样子,等她来了,他就站起来挥手自然地打个招呼,然后两个人坐着吃吃东西聊聊天,实在没得聊他还可以假装问她数学题。

前台排队的人不少,他打算先去点一些吃的,于是发信息问许岛蜻,想不想吃全家桶。

【你到了?】

【恩,在二楼。】

许岛蜻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俞尤在一旁感到奇怪,往常补课刚结束她就没影了。

“你今天不回老家吗?”

“嗯。”许岛蜻拿着手机看了会儿询问道,“鱿鱼,麦当劳里有肯德基吗?”

“啥?”俞尤满脸**裸的难以理解,“是麦当劳出了轨,还是肯德基劈了腿。”

“不是,我是问麦当劳里也卖全家桶吗?”

许岛蜻很久没去过快餐店了,她记忆中全家桶好像是肯德基才有的。

“当然没有,只有肯德基才有全家桶。”

这就对了,她就记得楼下的麦当劳根本没有二楼。

她整个下午都没听进去课,实在想不起来怎么突然就要见面,太冲动了。

下午的时候她本来想跟他说,要不别来了,可是凌淮那会儿都已经上飞机了。

她想临阵脱逃,却不知道该找个什么理由。

时间越近,她越心慌意乱。

许岛蜻站在麦当劳门口一阵恍惚,镜子里的人穿着一件长款羽绒服,两手揣进兜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扯了扯嘴角,试着让自己这张丧脸看上去更喜庆一点,却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她不是没想象过两人见面的样子,但不应该是在这样的状态下。

肯德基店就在旁边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她没办法强迫自己去见他,他们根本不应该见面的。

至少不该在这个时候。

她会失去最好的朋友,她再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对他倾诉一切。

他走错了地方,她却松了一口气。

那就这样吧。

凌淮是排着队的时候发现这个乌龙的,与此同时,他收到许岛蜻的信息。

【凌淮,我回家了。】

他看了看时间,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分钟,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赶紧给她回信息。

【对不起,我马上就过来,你等等我。】

他收拾了东西,以最快的速度跑去麦当劳,不等他喘匀气,又收到她的信息。

【凌淮,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他打电话过去,被挂断,许岛蜻发来最后一条信息。

【对不起。】

再打电话过去,已经是关机。

凌淮茫然地看着电话,他搞不懂她是什么意思,是因为他迟到让她生气,还是她反悔了,根本不想见他。

可无论哪个理由,她都应该和自己说清楚,而不是不明不白地发个道歉短信,然后就关机失联。

凌淮在店里坐了几分钟后,气愤地推门出去,他不能接受这种对待。

本来是应该打车去机场的,他临时改了目的地,决定赌一把。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了,靠着记忆中一点印象和指示,径直走向开往户县的候车区。凌淮换着地方挨个看人头,遇到年轻女孩则会多看两眼,他脑海中的画像是个瘦高影,至于脸则要看到具体的五官才能对上。

但环视一圈下来,他并没有看到自己想找的人。他本来想,既然许岛蜻没来赴约,说不定她说的回家是按原计划回户县了,自己来碰碰运气,或许能让他碰上。

看样子,他猜错了。

凌淮看了看时间,刚好五点半,他从售票大厅出去,边走边给机场那边打电话。

门口的值班人员把他拦下,“出口走旁边。”

“哦。”

他刚走到旁边的出口通道,一个背着书包的瘦高个女生从外面匆匆走进来。

她戴着一条厚厚的针织围巾,下半张脸被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和下边一点皮肤。

明明脸都没看清,凌淮却停住了往外走的脚步,看着她直奔售票窗口的背影。

“目前最近飞深圳的航班是晚上七点二十,您是否需要改签?”

“不用了。”

他利落地挂断电话,跟上去。

“你好,请问到户县的车票还有吗?”

“没了。”

“最后一班卖完了吗?”

售票员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卖完了,要买当天的票就早点来。”

与匆忙的步伐不一样,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波澜不惊。

是电话里熟悉的声音。

真的是她

凌淮一秒确定,心下又觉得神奇不已。

没想到,真的被他碰到,她比自己还要晚到。

女生的肩膀塌下来,转身低着头从凌淮身边走过去。

“诶,许岛蜻。”

在她回头之前,凌淮下意识地伸手,扯了扯围巾和帽子,像她一样遮住下半张脸。

许岛蜻眼神茫然地转过来,不确定刚才是不是有人叫自己。

售票员手上晃了晃,“你身份证不要啦?”

她返回接过,低声道谢,视线根本没有看向过他。

一个沧桑的中年男人两手提得满满地前来买票,鼓鼓囊囊的背包撞到许岛蜻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她身体一晃。

凌淮大步上前,听到男人和她道歉,她也只是微微摇头,什么都没说。

她的眼神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停留,她丝毫不计较售票员恶劣的态度,不计较被人撞到。

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不关心。

凌淮愣愣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最终还是没有叫出口。

他原本的怒火和质问的话语,在这一刻,都平息了。

他好像有点懂了,她为什么不想见面。

许岛蜻出了车站,往公交站台走去,这里是起点站,她等了很久才等到自己要坐的那班车。一辆空车开过来,人群蜂拥而上,每个人都卯劲儿往前挤。她本来站在车门的位置,却慢慢地被挤到最后面,于是干脆安安静静地等着所有人先上车,等她上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位置了。

她站在中间靠窗的地方,一上车就戴着耳机,凌淮则在后方握着扶手。

到了下班高峰期,上车的人越来越多,司机扯着嗓子喊道:“往后面走,后面有位置。”

不知不觉,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许岛蜻的书包撞在凌淮的胸前。

“不好意思。”

她微微侧了下头,和他道歉。

凌淮盯着她的后脑勺,她的头发不是全黑,在灯下泛有一点棕栗色,随便扎了个低马尾。围巾扯开了一点,露出下巴微翘的弧度,白色的耳机线顺着两侧散落延伸。

此刻,她在听哪首歌呢?

是他们常常一起听的那些吗?

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在第十二站的时候,许岛蜻下车了。

凌淮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穿过几条街,一起站在路口等红绿灯,她一直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有回头过一次。

本以为她是回家,没想到弯弯绕绕走了半个小时,她停在一个冷清的小公园门口。

公园里只有几个捂得严实的大爷在遛弯,其中有人带着自己的音响,咿咿呀呀地播放秦腔戏曲。

许岛蜻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长椅前,打开书包拿了一本最大的练习册垫着,然后一屁股坐上去。围巾拉上来盖住整张脸,两手抱在胸前,就这么仰头靠在椅子上不动了。

旁边的树枝上还挂着零星残雪,她竟一点儿不觉得冷。

凌淮站了好一会儿,拿不准她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还好他不是什么坏人,这一路过来,她竟然没有丝毫警醒。

他走到几米开外的长椅坐下,也学着她闭上眼睛。

耳里传来不甚清晰的戏曲声,大爷的闲聊声,还有冷。

闭眼才能听到的微弱风声,空气里瑟瑟发抖的枯枝残叶。

还有刚刚在公交上看到的,她的掌心。

那一小片本该细嫩柔软的皮肤上,有数道颜色深浅不一、杂乱无章的痕迹划开掌纹。有些是暗色的微微凸起,有些长出平整粉嫩的新肉。

凌淮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他想起昨晚那通电话里的哭泣失语,想起她曾说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她已经不是那个猜对漫画的真凶就开心,因为游戏赢过他就会骄傲的许岛蜻。

他一直都知道,现在的她不开心。

他以为,可以像小时候那样,一起聊天,分享一切,他可以让她开心一些。

可真正见到的时候才知道,他做的那些根本帮不了她,他能做的太少了。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她有过多少次像这样,一个人蒙脸寂静无声地待着。

如果可以带她回家就好了。

如果他们能马上长大就好了。

凌淮站起来,许岛蜻的姿势同先前一样,没有丝毫变化。

她现在的烦恼里是否也包含自己。

他掏出手机,给她发信息。

“许岛蜻,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