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沣目睹民气蓬蓬勃勃,握有地方实权的大多数督抚联名奏请,驻外公使和各级官员交相请求,有心缩短召开国会的年限。但朝中的情况却不一样,亲贵中赞成速开国会的主要有善耆、载涛、载洵。25日,载洵从国外发来电报,说“现在国会之陈请既已全国一致,时势所趋,非人力所能遏止,批准则尚可图存,议驳则必致速亡。”[100]载涛立即将电报呈给载沣阅看。军机大臣中除了毓朗,其他人虽对请愿代表都表示赞成,实际上并非如此。有的说,此次鼓动,实为少数人之意见,资政院中民党议员即为国会代表团中的人,苟不详加核议,恐将太阿倒持,大有缩短年限也不赞成之意。有的因为朝廷罢去汤寿潜的浙江铁路公司总理,咨议局抗议,屡次电请收回成命,甚至停止开会,说现在未开国会,朝廷尚不能罢去一个铁路总理,将来国会开后,事事干涉,政令必至下移。载沣因军机大臣对上说的是一种话,对国会代表说的又是一种话,感到非常为难。
26日,溥伦的假期未满,由于国会的事情紧急,提前销假。载沣召见他,询问国会期限是否一定要缩短。
溥伦力陈国会利益,答道:“时势危迫,不能不早开国会,作万一之补救。”[101]“请即俯允缩短年限,召集国会,持以毅力,勿为莠言所惑。”[102]
载沣说:“情势如此,期限不能不缩短,然则一年可乎?”
溥伦肯定地答道“不可。”
载沣又问:“二年可乎?”
溥伦语气坚定地说:“不可。”
“几年为好?”
“从议员和全国人民的情绪上看,大抵至少之非缩短三年,不足以餍天下之望。”[103]
载沣无言,意似默许,令其退下。
下午资政院开议,溥伦主持,提前到院。告诉先到的议员今日召见的情形,并说:“国会问题大有圆满解决之望”,“属转告同人安心毋躁”[104]。
会议开始后,溥伦首先命秘书官报告文件。之后,请度支部说明预算案之大旨。
度支部尚书载泽走上讲台,讲道:“本部总司财政,始事清理。今年初次试办预算,期限甚为紧迫,一切编制粗具大概,不敢说丝毫没有错漏。但是,全国一岁的出款入款,盈亏比较,可以知其约略。宣统三年(1911年),全国岁入岁出,不敷者五千余万,再加各处报到本部追加预算各款,又两千多万,全是无着之款。中国财政向来是量入为出的办法,自从甲午、庚子以后,每年骤添国债数千万。现在时局艰危,添练陆军以为国防之计,而教育、司法、实业、民政、交通诸事,无一件不关紧要,无一件不需巨款。现又筹办海军,财政困难已达极点。近奉明诏禁烟,朝廷不惜税款两千万,为民除害,所以又为岁亏之一大宗。如此匮乏,在东西各国不甚为难,东西各国都是量出为入,我们中国必仿外洋办法,一时颇难做到。中国实业未经发达,税法未尽规定,一切收支亦未及改良,本部每念民力艰难,无时不加体恤。比方上年江苏、安徽等省议将地丁征银解银,本部以为事近加赋,两次都已议驳。近来如赈务、边务,意外事情层见迭出,用款极多,都集中于中央一部。本部势处万难,但是时艰日迫,固不能专用积极主义,置财力于不顾,又不能反用消极主义,碍宪政之进行。本部此次预算,不敷之数目极多,现在惟有就节流的办法,会商各省督抚,公同筹度。至于朝廷大政,有许多不容易办的,又不能不办。现在责任内阁未成,国会未开,本部困难情形,难以尽述。惟有盼望将来国会一开,诸位竭力赞成担负义务,实本大臣之幸也。”说完退回席位。
议员鼓掌。
溥伦宣布:“现在开议。照议事日表,第一议陈请速开国会具奏案,应由秘书长朗读具奏折稿。”
金邦平承命登上讲台,手捧奏稿,正要朗读,于邦华请大家起立敬听。
全体议员应声而起。
折稿的前半部分叙述了资政院审查和通过的情形,咨议局联合会、请愿代表和华侨陈请速开的理由。下面是:
臣窃维世界政体,渐趋一轨,立宪者昌,不立宪者亡,历史陈迹,昭然可睹。而立宪政体之要义,实以建设国会为第一。国会之作用在协赞立法,监督财政,与政府、法院鼎立并峙,而为国家统治机关之一,不可不备者也。今朝廷实行立宪,不啻三令五申,筹备不可谓不密,督责不可谓不严,而未尝有成效之可言者,则以财政之未精确,法制之未统一,而实国会之不早建设有以致之也。今各省咨议局及各代表等,以臣院为朝廷取决公论,预立上下议院基础之地,爰于开会之始,持书陈请,哀痛迫切,远近一致,于国会不可缓设之故,均已抉发靡遗,毋庸赘述。
惟臣等区区之愚,尚有欲陈于君父之前者,则以近世东西各国,除一二小国外,其国会之制,殆无不以两院集合而成。两院制之善,在议事之际,必经两次表决,两次通过,甲院以为可者,乙院或从而否之,乙院以为是者,甲院或从而非之,必两无异议,而后致诸政府,上奏施行,其善一也。两院协商,一再驳复,而政府不预,则彼此各有居间调和之用,而政府与国会无直接冲突之嫌,其善二也。有此二善,则与其维持现状,得偏遗全,不如采取各国通法,径设两院之为愈也。
臣等内审国情,外考成法,窃以为建设国会,为立宪政体应有之义务,既不可中止,何必斤斤于三五年迟早之间。人心难得而易失,时会一往而不还,及今图之,犹可激发舆情,乂安大局,朝廷亦何惮而不为?用敢合辞赞可,披沥上闻。伏乞皇上毅然独断,明降谕旨,提前设立上下议院,以维危局而安群情,不胜激切待命之至。[105]
大家听了,一齐鼓掌。
溥伦问道:“请问起草员有无说明?”
许鼎霖说:“公推汪议员说明。”
汪荣宝上台说:“这个奏稿是照资政院议事细则一百零六条办理的具奏案,这个具奏案就是各国所谓上奏案,与都察院代奏不同。都察院代奏,照原本不加案语,即行上奏。今既成具奏案,应该将自己意思写上去。此折的体裁,第一是先把陈请的要义铺叙一遍,所有陈请书原本既须随折一并奏上,故其中繁杂之处不必复述,只将精义提出铺叙上去。合计陈请书共计三件,第一各省咨议局陈请书,第二代表孙洪伊等陈请书,第三海外华侨汤觉顿等陈请书,叙述三件陈请书大意之后,然后加入本院自己意思。从资政院的口气内要说到国会不能不开,须另有一种说法。我们起草员斟酌几次,以为资政院近于国会的样子,又近乎各国一院制的样子,现在各国除德意志小邦及瑞士外,没有行一院制的,各国国会多半是两院制。这两院制出于英国,英国因他的历史,他的国情,不能不行两院制。但是,现在欧美各国有国会之国家,不必有英国的历史,英国的国情,通通都是两院制。此并非盲从英制,盖两院制自有两院制的好处,此是学说上一种问题,折稿上不必详细说明。简单言之,这两院制有两种要义,第一,有两院之后议事可以郑重,经两院均以为然,事理详尽,必无窒碍难行的弊病,而一院制不能有此,所以一院制不如两院制者,此其一也。第二,立法、行政两个机关不至常起冲突,若一院以为然,一院从而非之,这个时候自然相争相杀,纵有许多争端,常可消灭于无形。若是一院制,则议院之所议者,政府即有执行之义务,万一议院与政府意见反对,非解散议院,就是政府辞职,若是年年都有这种事情,不特于政府不利,即国民亦间接受其影响,所谓一院制不如两院制者,此其二也。说过这两种理由之后,然后说到设立国会是立宪政体题中应有之义,无论如何,国会是万万不能不设。既然知道立宪政体可以救亡,何必一定要待到三年之后?民心难得而易失,事机一去而不还,现在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时候,若从此赶紧设立,还可以巩固国家的大局,不然,就有难言之隐。所以本院的意思,务求皇上毅然独断,把上下议院提前设立,这便是奏稿体裁及大旨。再者,此件初稿是赵议员炳麟起草,后经孟议员昭常修改,又经本议员修改一次,三次斟酌,乃始定稿。起草同人均以为然,并经议长、副议长阅定,不知诸君有无修改之处?”
众议员同时鼓掌。
溥伦严肃地说:“奏稿主旨现已说明,诸君如赞成,请起立。”
议员全体起立。
接着又是一阵掌声。
易宗夔说:“请议长从速具奏。”
溥伦答道:“可以从速具奏。”
李榘又发言:“现在请求速开国会具奏案皇上允准与否,尚未可知,如邀允准,固为国家幸福;如不允准,不能达速开之目的,将来再有别项举动,甚为可虑。今天本议员请求议长者,第一件事,在皇上及摄政王前可以进言者惟议长,请议长将各省咨议局请愿之热诚,各省人民代表请愿之热诚,各华侨代表请愿之热诚,与资政院全体议决请求速开国会之热诚,暨旁听之本国人与外国人因议决请求速开国会当时之或拍掌,或摘帽,欢欣之出于不自知,一一于皇上及摄政王前详细奏明。譬如有一段喜事,在画报上阅过固是动心,若再有目睹其事者为之说明当日之情形,未有不更为感动者。且此事无人反对固好,若有人反对,请议长力争。将来中国可望有转机者惟速开国会,此时不能解决,恐将来欲开国会而不可得。第二件,本院所陈请者是速开国会,能早开一日,中国即早一日有安存之望。国会问题与九年筹备立宪无多关系,然所以迟疑不决者,各大臣或以筹备尚未有完全为词。不知筹备立宪与国会有关系者,惟议院法与选举法,此外与国会全无关系。议院法与选举法以宪政编查馆之济济多才,数月之间可以编订竣事。国会早一日成立,人民可以早一日得享幸福,国家可以早一日得免纷扰。若再延耽数年,恐中国即不可收拾。”
议员们听了热烈鼓掌。
溥伦真诚地答道:“贵议员所说甚是,本议长当极力陈说。”
议员们又热烈鼓掌。
掌声停下,于邦华又讲:“本议员甚为赞成李议员所说,现在本议员再有一言。此时机会甚好,我们全国一动一静,其精神全向我们皇上而来,皇上一旦答应,大家更加亲密,民心为之一振,从此上下隔阂之病,一旦消除。况现在各国进步有一日千里之势,我国急起直追犹恐不及,岂可仍事迟疑,所以请速开国会者,此是一层。就内政上说,现在一天困难一天,民穷财尽可不必说,实业不能发达,教育不能普及,因为政治不完全之故,究其原因,多由不早开国会而来。若国会早开一天,各部衙门亦少一天难处。请议长对于皇上、摄政王说明国会不可不速开的缘故,若是缩短一年二年,大家再争请愿,于表面上殊不雅观,不如将此意说明于前,就不至激烈于后。本议员与人民同以国家为心,所以请议长上达此语。我皇上素以民心为心,爱民如子,想必深体此意。现在人心如此,亦是大势所趋,不得不速开国会,以慰人心之盼望,请议长竭力达到。二则,还要请军机大臣、各部行政大臣及政府特派员诸位极力维持,极力赞成。本议员草莽下士,所言无足轻重,望诸君以国家为心,国家早安一日,就自己地位亦早安一日。必须上下一心,联合一气,所以本议员盼望议长将此意思上达,是为我国家万年无疆之基。”
议场又响直热烈的掌声。
钦选议员喻长霖接着发言:“此事于一般国民之心看来,摄政王无不答应。何以故?因为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速开国会事情,朝廷以民心为心,同民好恶。据本议员看来,速开国会的事,我们已经决定,摄政王没有不竭力赞成的。”
易宗夔又说:“国会事体,上下一心,此件事体,皇上一定答应。如必谓许允开国会便失朝廷威令,未免误会。盖速开国会是出于有益之请求,非出于无益之迫胁,既然是人民请求,何致损失朝廷威令!请议长如此解释为要。”[106]
为达请愿目的,代表团经过研究,再一次上书载沣:
前所陈书,度蒙省览。奔走呼吁,冀得上请,略分冒嫌,于前数日遍谒军机及亲贵大臣,幸承赞可,庆亲王言尤恳挚,泽公则并允代奏。报纸风传,腾布中外,草野人民皆谓此次请愿,决无阻难,诚望王一言决之耳。而风语流传,尚有谓人民要求,即予允准,有伤国体,以进言于王者。寻绎斯旨,窃所未喻。从绳则正,从谏则圣,古有明训,不闻尧舜在上,好行独断。矧先朝谕旨既言庶政公诸舆论,则今日皇上允准速开国会,固为采取舆论,克绍前猷。请求出自人民,裁可归诸君上,诏谕所颁,何损尊严?且枢臣亲贵亦既面允代表代为奏请,而顾复有国体之说,荧惑朝廷,是使人民怨望萃于吾王,而凡百臣工均为不负责任之人,有乖忠爱,莫斯为甚。国家所与共治者,人民而已。今当主少国疑,内外交迫之秋,借非博采众议,俯顺民心,则皇祚何以永固,即邦本何以久安?吾王辅翼冲主,独不欲固皇祚、安邦本乎?人心向背,皆在朝廷一举动间以为标准,幸王裁之。[107]
上书中蕴含着严重的警告和巨大的压力。
27日,资政院议员李文熙、于邦华、汪荣宝、李榘、籍忠寅、顾栋臣去见溥伦,请其在奏对时以宣统四年(1912)为召集国会之期。
28日,溥伦、沈家本将请速开国会折具奏。载沣命将该折和锡良等人及陈夔龙、恩寿的电奏,交会议政务处王大臣共同阅看后,预备召见。此时政府准备缩短三年召开国会的消息了传了开来。
当天,请愿代表团闻知,立即上书会议政务处。略谓:
道路传闻,恒有缩短三年之说,窃用过虑,复敢渎陈。夫缩短三年,则必俟宣统五年,方始举行。今去宣统五年,则尚有三年。试问三年以内,以内政而论,全国财政,能不加新租税,可以举办宪政,出入相抵否?加新租税而无国会为人民完全监督之机关,能承认否?即曰不取诸民,将以利用外资,则借贷固属国家,担负仍在百姓,无国会,人民能无反抗否?虚悬此三年之岁月,坐令上而官守,有敷衍宪政之心,下而人民,有不信朝廷之见,若病痈疽,稍或内溃,王大臣能担此责任乎?抑非特内政也,又试问三年以内,外交上无国会为之协助,政府果能确定方针否?即能确定方针,而万一旦晚之间,事变不虞,果能无人民以为之后援否?三年遥遥,列国环视,恐未必我待,王大臣亦能膺此艰巨乎?亦既与之,何用靳之。人民希望,在此期年,因而利用,则掉运尤神,王大臣洞烛国情,当憬然知其故矣。至谓期年迫促,恐事有障碍,则反复审思,可以解惑。举行国会必要适用,不过议院法、选举法而已。先进诸国,成规灿然,依据编订,可一月而毕。若欲先颁宪法,则寥寥数十章,假以半年,亦能蒇事。抑谓户籍未清,其说诚是。然调查户口清册,势必期以十年。今日国势,所当举纲要而后细目,不当先细目完备而后纲要。故于期年以内召集国会,决无迫促之虑,障碍之端,王大臣幸勿过事疑虑,而令天下人民再三吁请,如百里之得其五十也,王大臣幸熟计之。人民请愿,至今而三,仰蒙皇上与监国摄政王俯顺舆情,已交王大臣阅看,则此次责任,固惟王大臣是任。年限迟速,所争不过数年,而国家之安危,人心之向背,即在此斯须之间。靳而不予,则此后怨毒之归,必不能复诿诸君上。为王大臣计,亦何苦身婴其冲。夫阽危艰巨,少数人任之与多数人协助之,其劳逸得失,相去何如。筹备清单两年以来,已贻误匪浅,即厘订税则、官制两项,颠倒错乱,宪政馆亦既自诡于法,安能责之督抚?各省疆臣所以亦纷纷电请者,正知其筹备之不可为也。若不然,沿流平进,安详妥贴,亦何用众口嚣嗷,必曰非速开国会不能补救耶?王大臣试易地以处,当知疆臣之言,实出于万不得已,遑论人民![108]
罗杰惟恐载沣听信人言,主张缓开,也以个人名义向他上书。首先指出,请求速开国会表示人民拥护巩固君权和挽救国势颠危。接着强调说,国家兴亡,决定于民心得失。如果不允所请,最可怕的是“全国人心风起波涌”,“以为朝廷无心立宪,敷衍国民耳目,迫于世变,蠢然思动。加之民饥兵变随在皆是,一夫夜呼,四方响应,欲免流血之惨,岂可得哉!斯言也,非某一人之私言,天下之公言也,英、法之革命,其前例也”。“请愿之人早见及此,其所以不惜再三之渎者,凡以欲致承平之福,求免革命之惨,如世俗所谓宁为太平鸡犬,不愿作离乱之民者也”。末请载沣“力排群议,代行乾断,俯允即开”。并说:“倘国会即开,旋召瓜分之祸,酿内乱之忧,请斩杰之头,以谢天下,以为莠言乱政者戒。”[109]
与此同时,代表团收到奉天刘心田的来信,上写:“自三次请愿书上,全国跂足而望者已有十余日矣”。“如仍无效,是彼政府显然有心与民为难,宁亡国而不允速开国会。吾等四万万黄帝子孙与其灭种于亡国之后,不如流血此时,犹得为中华鬼也。破釜沉舟,在此一举。”[110]立即致电各省咨议局转各团体:“确闻政府议定宣统五年(1913年)召集,明日发表。今日即用各团体名义电军机,力争明年即开,生死一间,勿误。”[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