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7日午前,孙洪伊、李芳、文耆、陈登山、陶熔、吴赐龄、李长生、王观保、贺培桐、杜宝桢、李荫桓、温世霖、王双岐、杨春泰、薛延棨、潘智远、王庆昌、邢祜周、李寿昌、王法勤、蒋宗周、李素、萧辉锦二十三名代表正整队前往摄政王府,忽有在京读书的奉天籍学生赵振清、牛广生等十七人来到,交给代表一封血书。血书云:

世界进化,一如潮流,卷地拍天,无能遏止。二十世纪立宪之规模渐备,专制之轮廓难存。欧美前尘,东瀛继轨,天演公例,日演其活剧于大舞台而未有已。我国民受甲午、庚子、甲辰诸役之刺激,宜致睡狮之醒,而消虎视之萌,庶黄帝子孙或不至效奴隶马牛于文明之世宙。乃起视我政府,狃于积弊,醉生梦死,其不足与列强较优劣、比强弱也,稍有识者所共知矣。所赖者,我同胞激发热诚,以爱种爱国之心,出而理天下事,庶有豸乎!庶有豸乎!独是旷观东西洋强国之原因在立宪,宪法之机关在国会,国会一日不开,我同胞议政一日无根据地。幸我代表诸君出以热心,持以毅力,一再请求,未获效力,是正我同胞痛心疾首,鼓血轮于最高最热之度,而见以诚之时也。现当第三次请愿,国会之团结力已坚,进行心已定,似无庸有所勖勉,自见万众之一心。然国会之开与否,系于我种族之存亡、国家之盛衰两大问题。日韩合邦,日俄协约,南北满无故增兵,要皆亡国之材料。国会一开,全球之耳目一新,全国之精神大振,或足消窥伺而弭祸端。重要宝贵既如许,要有最大最重之代价,始能购得而发现于一朝。今我代表诸君热血潮涌,不惮牺牲一切,为同胞博莫大之幸福,吾侪具有天良,何惜此少数之血液,洒书数字,以表示此次将以血购国会,决不似前之以文字购国会者之不足动我政府也。血潮上涌,语多失序,愿代表诸君谅之,愿我四万万同胞思之。临书不胜急切翘盼之至。[52]

赵振清、牛广生对代表说:“国家瓜分在即,东三省土地已先沦亡,非速开国会,不能挽救。二次请愿国会无效,今第三次请愿势不能再如前之和平,学生等与其亡国后死于异族之手,不如今日以死饯代表诸君之行。”言毕,赵振清、牛广生即拔出利刃,欲剖腹绝命,以明心迹。各代表及仆役等人惊骇万分,力夺其刃,紧握他们的肘部,苦苦劝解。岂料在代表防备稍疏之际,牛广生突然持刃割下左腿一块肉,赵振清割下右臂一块肉,在致代表书上摩擦数遍,鲜血涔涔滴下,惨不忍睹。赵振清、牛广生申明:“如此次请愿仍无效,决即自刎”。各代表泣然泪下,答谢他们,谓“某等此次请愿,当以死殉之”。赵振清、牛广生等遂高呼“中国万岁!”“代表诸君万岁!”拭泪负痛,踉跄而去。各代表肃然送走他们,立即登车前往摄政王府。[53]

摄政王府坐北朝南,前面的后海波平如镜,岸边垂柳成荫,里面的建筑雕梁画栋,极其雄伟,西花园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原先是康熙时武英殿大学士、宰相纳兰明珠宅邸的花园,后来几经变迁,成为光绪皇帝生父奕譞的府邸,现在是载沣居住,故又称为醇王府或监国王府。

来到府前,孙洪伊等人下了马车。

左翼卫队普管带问明来意,急忙向内通报。少时又转回来说:“据回事处传告,监国已赴三所,此书未便收受。”又领着孙洪伊、李长生和李芳同到回事处问明理由。

回事处的人告诉他们:今日监国未必回府,诸君可于初八日(10日)下午三点钟,公推二三人再来呈递,若监国仍未回府,再将书留下,当为代呈。

孙洪伊等回来向大家讲明,商议办法。议定酌留数人在府前守候,监国何时回府,何时呈上,其余的暂时回去,赶办上资政院请愿书和上政务处书。李芳、杨春泰、王庆昌、潘智远、贺培桐、文耆自愿留下。[54]

平时王府前面行人极少逗留,非常清静。此刻李芳等人在府外柳荫下盘桓,极形惨淡,引来许多群众围观。潘智远和王庆昌就借此机会轮流向群众发表演说,闻者莫不悲愤落泪。

傍晚,他们在树荫下席地坐卧。

当地的巡长见他们如此,婉劝他们回去。一位巡官和卫队普管带也相继到来,进行劝慰。他们不为所动。过了一阵,民政部左侍郎兼步军统领乌珍又特派委员百般劝解,请暂离府邸,并为代找住宿之处。代表表示:“非露宿,心不安”,坚持不允。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听说,亲带内城警厅厅丞章宗祥前来慰问。

代表仍谓非见监国面禀不可。

善耆诚恳地说:“请愿国会,甚表同情。但监国不在邸中,久候此间,亦是无益。如肯见信,即将呈稿交出,明早一准到三所代呈监国。至要求接见一层,亦必代为转达”。又说:“监国回府尚须时日,不如代达迅速。”

文耆、李芳陈述了东三省的危险情形,说:“祖宗山陵所在,为莫大之辱。”

贺培桐陈述了列强窥伺、乘机而动的情形。

潘智远陈述了国民渴望的情形,说:“非开国会,不足以释人民与朝廷之恶感,且非即刻开国会,不足以救中国之亡。”

善耆向他们保证:明天就到三所代陈,并约定后天午后会面。

李芳等人见其语出至诚,方将上书交善耆而归,出城已过半夜十二点了。[55]

上监国书以直省咨议局议员代表孙洪伊,直省绅民代表李长生,东三省绅民代表乔占九,旗籍绅民代表文耀,直省教育会代表姚文枏,直省商会代表沈缦云,直省政治团体代表余德元,南洋雪兰莪、澳洲华侨代表陆乃翔,美洲纽约华侨代表伍庄,日本华商代表汤觉顿为领衔人,略谓:

洪伊等自去年至今,感国势之阽危,痛外患之亟迫,思救国亡,惟有国会。既两次奔叩帝阍,未邀俞允,抱忠怀愚,不敢谓见屏于君父,辄自退阻。方欲与全国人民为三续请命之举,而海内外父老昆弟亦复函电交驰,迫不令去。洪伊等滞羁京师,其所以奔走呼号,不敢告劳者,欲以款款之愚诚,冀幸君父之一悟也。

乃者东三省人民,以日本并韩而后,势力渐趋于南满,北部则迫于强俄,介居两大,协谋来侵,约章既成,风云益剧。东省人民寝不帖席,既合全省士绅会议数四,乃公推特派员数人到京,佥谓及今不开国会,国家必无幸存。东三省有变,则全局瓦解,宗社人民,将置何地,虽欲从容立宪,不可得矣。时势迫促,不能再缓须臾。嗟嗟吾王,期年之间,时变如此。吾贤王受先朝遗命,监辅冲主,身膺国家之重,傥亦有震撼于中,不能自已者乎?

夫鉴往以知今,即今以察来,有远虑而后免近忧。人民生长草野,习审时变,私冀奋然图治,转弱为强,转危为安者,非贤王莫属。徒以天泽之分,不能旦夕面王,痛陈国家之大计,变革之大纲,为可痛耳。方今之病,患在壅隔。以贤王求治之殷,吾人民望治之切,两相需于冥漠之中,而迄不能豁然大解者,则以上下不交通之弊也。顾上下交通,则机关之设,首在国会。国会者,所以通上下之情,为宪法上立法最高之机关。有国会而后可言立宪,无国会而言立宪,人民生其疑阻,政事日即惰偷,虽日日言筹备,而财用之耗蠹,人才之隳窳,民生之凋敝,恐即在此筹备之中,而祸乱之至且无日矣。王试思列强之国皆有一日千里之势,而吾国至今犹在纷纭棼扰中,庶政孔多,而财政奇绌,官僚充斥,而责任无人。非不日言筹备也,而局处衙门凡号称新政机关者,率皆东涂西抹,举一遗二,而其间犹复新旧杂糅,有举无废,循节敷末,百孔千疮。以如此之政治,当列强之竞争,其有幸乎!且无暇与列强絜短较长也。凡事不从根本解决,而徒爬枝搔叶,鲜克有济。王试观两年以来宪政筹备之清单,不可谓之不密矣,督促进行之诏旨,不可谓之不勤矣。以言财政,而财政之紊乱如故;以言教育,而教育之腐败如故;以言警察,而警察之疲玩如故;其他军事、实业,凡关于国家大计者,更无一餍足人心焉。外人之觇吾国者,以为吾国之政治,如灭烛夜行,无一线光明,几不足与于国家之数,故其在吾国之行动,皆不以平等相待。值此内外交迫之际,若非有大举动大变革,则孰若速开国会,与天下以更始,令四海万国耳目一新,知吾国家真实立宪,见日月之明,而奸谋自阻。以中国幅员之广,人民之众,必不信开国会后不能自强也。凡百事功皆发乎机,机之一发,则群耳易听,万目改视,腾为舆论,亦遂朝黄暮绿,南北易位,开国会即其机也。我能行之,安知不足以震慑列强!闻卧虎之啸,则猎者骇走,莫之敢撄。国家危亟,北钥告警,猎人在前,当复何谋?洪伊等分属国民,有俱烬之痛,义不忍复偷瞬息之安,所以昧死一言,冀吾王之投袂而起也。伏愿吾王上为皇上,下为人民,巩固我国家亿万年永永长治久安之基,当几(机)立断,即日请旨速开国会,上以副先朝付托之重,下以慰亿兆人民望治之心,俄顷之间,立新朝局。但令国会早开一日,即人民早享一日之太平,洪伊等归耕垄亩,歌咏衢壤,于愿足矣。所有披沥下情,请速开国会缘由,除陈请资政院议决代奏,并呈由政务处代奏外,谨合词笺状以闻,惟冀垂察。

抑更有言者,资政院性质本与国会不同,其组织亦与国会迥别,万不足以代国会,前由都察院代奏书中,已缕晰言之,幸王少留意,毋惑于叶公之龙也。[56]

8日早晨,善耆在载沣召见时即将请愿代表的上书代递,并详陈各代表之热忱,学生之流血,话说得极其诚挚。

载沣听了,颇受感动。他说:“惟此项呈词,不能据此以下上谕,故须稍缓,俟三次请愿书上奏之后,方能决定办法。”

善耆退出后即派人到联升店与各代表接洽。代表说此事必须面见肃亲王,不必用人传话,于是约定时间至肃王府求见。[57]

上午,又有志士张成珍亲带血书、指头、红禀到代表团,上署年二十五岁,奉天兴京人,系用刀劈断左手食指,以笔染血写成。书中大致不外“望诸公急切请愿,当牺牲性命,以为后盾,先献指以表愚诚”。临行,又呈出张云湖的血书,上书山左愚夫。书中词意极其悲愤,令人不忍卒读。各代表见了,皆哭泣不止。[58]

下午,孙洪伊、李长生、王双岐、文耀、邢祜周、王庆昌、陈登山前赴已经正式开议的资政院,呈递了由一百八十七人署名的请愿书。[59]请愿书略谓:

今日事势,已迥于数月以前,更阅岁时,安知所届。昔人有言:鹿死不择音;又曰: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洪伊等窃见自五月二十二日以后,时局骤变,惊心动魄者不一而足。外之则日、俄缔结新约,英、法夙有成言,诸强释嫌,协以谋我。日本遂吞并朝鲜,扼我吭而拊我背;俄汲汲增兵窥我蒙古;英复以劲旅捣藏边;法铁路直达滇、桂,工事急于星火;德、美旁观,亦思染指。瓜分之祸,昔犹空言,今将实见。内之则各省饥民救死不赡,铤而走险。土匪乘之,骚乱日告。长沙、莱阳,几酿大变,虽幸获戡定,而善后之策,一筹莫展。乱源不拔,为患方滋。此外各地,无不嗷鸿遍野,伏莽满山,举国儳然,不可终日。此等现象,皆起于最近数月之间,非惟洪伊等所不忍闻,当亦我皇上所不及料。昔汉臣贾谊陈时局之危,譬诸抱火厝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然(燃),因谓之安。数月以前,我国事势,盖有类于是。今则火既然矣,且将燎原矣,举国臣民顾影汲汲,朝不保夕,非赖皇上威德,亦复何所怙恃。此所以不敢避斧钺之诛,沥心泣血而思上诉者也。

伏读谕旨有云:国家至重,宪政至繁,缓急先后之间,为治乱安危所系。大哉王言,治道尽于是矣。夫求治莫要于审缓急先后,而若者宜缓,若者宜急,若者宜先,若者宜后,则不能徒征诸理论也,而当以事实为衡。今中国非实行宪政,决不足以拯危亡,尽人而知之矣。然宪政若何而始实施,此最不可不审也。比者筹备宪政之有名无实,天下共见。中外臣僚,其涂饰敷衍,捏报成绩,苟以塞责者,固所在多有。而一二大吏,亦尝知虚名之不可以久假,欺罔之不可以公行,力陈现在筹备之失当,成效之难期。如督臣李经羲、陈夔龙,抚臣陈昭常、孙宝琦,藩臣王乃征等,皆先后有所献替,虽所求补救之策各有不同,至其言现在筹备之不能举实则一也。筹备而不能举实,则何如不筹备之为犹愈,于是诸臣中渐有倡停办宪政之说者。夫以今日所谓筹备,非惟不足以利国,而反以病民,则停之似宜也。虽然,亦曾思孝钦显皇后、德宗景皇帝所以赫然宣布立宪者,其用意果何在乎?使专制政体而尚足以维持国命于不坠,则以在天两宫之圣,亦何乐为此扰扰,以摇惑天下之耳目。先圣之以宪政贻谋于皇上也,盖洞瞩时势,深察民情,知中国非此则不足以图存也。夫朝令暮改,君子尤讥其反汗,况于先朝训诰,为国家定百年大计者,为人臣子,乃敢窃窃焉议废弃乎!是故以现在筹备宪政之不能举实,而务设他法以举其实焉可也,坐是而疑宪政之当废焉不可也。此如抱病之夫,缘食增病,不务治病而思绝食,未有不速其死者也。洪伊等以为筹备宪政之实之所以不举者,皆坐无国会而已。何也?盖立宪之真精神,首在有统一之行政机关,凡百设施,悉负责任,而无或诿过于君上,所谓责任内阁者是也。责任内阁何以名?以其对于国会负责任而名之也。是故有责任内阁谓之宪政,无责任内阁谓之非宪政,有国会则有责任内阁,无国会则无责任内阁。责任内阁者宪政之本也,国会者又其本之本也。本之不立,而末将安所丽?两年以来所以筹备一无成绩,而宪政二字几于为世诟病者,皆坐是也。

洪伊等恭绎谕旨,谓据各衙门行政大臣奏称:按期次第筹备,一切尚未完全。又云:仍俟九年筹备完全,再行降旨,定期召集议院。皇上慎终于始之盛心,洪伊等具有天良,岂不知感。特不知届九年期满之时,倘筹备仍未完全,亦将召集国会否耶?如云不完全而亦召集也,则等是不完,后之与今,复何所择?如云必完全而始召集也,窃恐似兹筹备,终古更无获完之时。此非洪伊等疏逖小臣吹毛责备之私言,即以国之世臣如李经羲辈,身处当局,洞悉情伪,而其言之忧危既已若彼。皇上于召见中外大吏时,试命其自抚良心,问有一人焉敢谓前此筹备之确有成效者乎?又命其自摅怀抱,问有一人焉敢谓将来筹备之确有把握者乎?他勿具论,即就财政一端言之,自侈言筹备以来,岁费增加,司农竭蹶,数倍于前,后此且将益甚。筹备案中所列诸要政,虽欲勿停,又安可得?一事如此,他事可推。若是乎筹备宪政一语,不过供大小官吏欺罔君父,自便图私之口实,而于先朝殷殷贻谋之本意,更复何有?我皇上如谓今日中国可以不复筹备宪政也,则洪伊等亦复何言;亦既知筹备之不可以已矣,又灼见乎二三年来所谓筹备者之一无实效矣,而不深考其所以无效之故,而别思所以致效之途,此洪伊等所大不解也。夫筹备何以能有效?必自行政官各负责任始。行政官何以能负责任?必自有国会以为监督机关始。是故他事皆可后,而惟国会宜最先;他事皆可缓,而惟国会宜最急。谕旨所谓缓急先后之间,为治乱安危所系者,岂不以此耶!

昔汉臣刘向上成帝封事云:“下有泰山之安,则上必有累卵之危。陛下为人子孙,保持宗庙,而令国祚永移,降为皂隶,纵不爱身,奈宗庙何!”其词危苦,千载下读之,犹将流涕。而独怪当时时主处彼岌岌之势,闻此謇謇之言,何以漠然,曾无所动于中,或明知其善而莫能用,坐使身死国亡,为天下笑,岂天命不佑,非人力之所能回,毋亦在上者不能听言择善,有以自取其咎也。今国势之危,过于汉季者且将十倍,出万死以求一生,惟恃国会与责任内阁之成立。及今急起直追,犹惧已迟,更复荏苒数年,后事何堪设想!

夫自五月二十二日以迄于今,不过数月间耳。而事变之咄咄逼人,已再四而未有已。盖悬崖坠石,愈近地而速率愈加。今后数月中,其可惊可痛之事,恐将又甚于此数月。而筹备案之敷衍告竣,乃须期诸六年以后。此六年中,内忧外患,谁复能料?而长以此泄沓阘冗不负责任之政治应之,祸变之惨,岂复臣子所忍言者哉!昔朝鲜当光绪二十一年,其主亦尝誓庙告天,宣言预备立宪,设责任内阁,其所颁大诰十二条,略与我《宪法大纲》相类,徒以无国会之故,监督机关不立,凡百新政,皆有名无实,利不及弊,坐是鱼烂,以底于亡。诗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若朝鲜者可以鉴矣。洪伊等诚知冒渎宸严,罪合万死,徒以时局煎迫,朝不逮夕,国脉民命,系兹一线。谨合词沥血陈请贵院,迅赐提议,于宣统三年内召集国会,并请提前议决代奏,恭候皇上圣鉴,训示施行。[60]

资政院秘书长金邦平接见了代表,收下请愿书。告诉他们:本日休院,待议长到院时当即代呈,付陈请股审查。

继而咨议局联合会将速开国会的陈请书呈送到资政院。

澳洲华侨致电陆乃翔转呈资政院说:“鉴日俄约成,瓜分局定,请速开国会,以救危局,乞代奏。”[61]日本横滨、大阪、神户和长崎的全体华侨致电《国民公报》说:“各国协商,瓜分在即,请联合要求速开国会,速弛党禁,以救危亡。”[62]

赵振清、牛广生的血书也在报纸上登载出来,激励着爱国的人士。

9日午后两点,李芳、文耆、温世霖、李寿昌、邢祜周、王庆昌、王双岐、李荫桓、杜宝桢、杨春泰、潘智远依约来到肃王府。善耆马上接见,向他们讲了代递上书时的情形,并说监国听了颇为动容。

代表说:“外间企望国会之热诚大形膨胀,某等身为代表,若国会不能速开,某等当誓以身殉。”继而讲了张成珍和张云湖两位青年断指血书的情形,并将血书呈上。

善耆看过,大为叹息。[63]

载沣担心代表一年之内召开国会的要求断难允从,将善耆和乌珍召去,叮嘱他们妥为防范,不要闹出事变。

为了减少朝廷发布上谕时的阻力,代表团决定仍拜谒军机大臣和权贵,请他们赞成速开国会。

11日下午两点,孙洪伊、李素、陈登山、吴赐龄、文耆、陶熔、温世霖、李芳、贺培桐、李长生、王庆昌、杨春泰、杜宝桢、李荫桓、薛廷坚、潘智远、邢祜周、李寿昌、王观保一行来到庆王府,晋谒奕劻。但奕劻不在府中,代表只好将上书留下,告以明天再来。

上书写道:

王爷殿下:去腊严寒,恭叩邸第,得侍光颜,备陈草莽区区之忱,请求速开国会,过蒙采纳,皇感万状。时日靡常,历春涉秋,忽忽数月。而外交变更,旧藩不祚,日、俄肆启野心,意在东省,协约发表,举国震骇,愈谓非国会不足救亡。各省督抚亦心知其然,时流露于奏牍之间,所以不敢直陈者,犹虑枢府中慎重国是,或干渎冒耳。伏维王爷手掌枢衡数十余年,凡国家变法之大计,维新之景运,皆出王爷主持,翼赞圣德,以有今日。顺时为变通之道,王爷既熟审而利行之,今者中外人民希望国会,若饥渴之于饮食,时会既至,因势利导,惟王爷是望。国家根本,首在民心。王爷更历时变,老谋深识,度亦洞鉴。今日时事,惟恃此民心之忠爱,尚有可为。倘得矜鉴愚诚,慨念国本之靡定,密陈黼座,代为人民吁请速开国会,以慰中外之望,则微特人民感激涕零,歌颂周召夹辅之勋,抑大清万年巩固之基,先朝神圣实式凭之。若其稍有回皇,窃恐四海人心怏怏失望,而外患日迫,内体不坚,国家大事或蹉跌不虞。当此时而责任所在,夫谁与归?王爷试言念及此,何以图之?急切不遑择言,匍匐待命,无任皇悚。[64]

12日,孙洪伊等二十多人又到庆王府。回事处的人告诉他们,王爷仍不在府,但上书已呈,王爷已面谕乌珍约诸位在高庙晤谈。

孙洪伊等人立即奔往高庙,请乌珍先将奕劻如何面谕告知。

乌珍道:“王爷面谕,私府非办公之所,请开国会事可向有司衙门呈请代奏,王爷无不赞成。”

代表说:“当今上谕既由军机副署,自应同负责任,况庆王爷乃皇室懿亲,朝廷元老,军机领袖,德业勋劳,久为天下所尊仰,断无庆王爷赞成而监国犹驳斥之理。第一次上书时,代表等晋谒王爷,亦面谕极端赞成,及奉上谕,却又不然。故外间多以庆王爷为反对国会,并非无因。此次代表等求见庆王爷,请问不赞成国会,尚有何法救亡?如果赞成,将来交议,若监国犹豫,王爷持积极主义,应力争;持消极主义,应不署名,则天下可以共信庆王爷实有赞成之意思。”

话刚说完,温世霖突然仰天大哭,历数官吏误国之罪。又说:“国势危迫,人民以爱国血诚上书请愿,庆邸身居权要,人民欲一见其面,犹再三拒绝,似近不情。”旋又愤愤地道:“此次请愿,系受父老兄弟委任,国会不开,万无生还之理,早晚同是一死,晚死不如早死,免睹亡国之惨。请将此项下情转达王爷。”

乌珍忙加劝慰,答应晚上约同善耆面见庆王爷,详述诸君之意,庆王爷是否允许接见,14日下午六点钟定当函告。[65]

孙洪伊等告辞,前去谒见贝勒毓朗,毓朗不在府中,也没有见着。

同日,吉林请愿代表李芳、文耆上书载沣,指出:“自日俄协约告成,三韩灭亡,外势日迫,首当其祸者厥惟三省。数月以来,日、俄在东三省之经营,兼程并进,司马昭之心,路人共见。三省人民奔走相告,咸谓灭亡之惨即在目前,父母妻子不能相保。芳等目击情状,心悸胆裂”。“今日外势之逼迫,国事之委靡,非即开国会,不能保我宗庙社稷,即不能保我子孙黎民”。“窃观日俄协约、日韩合邦之后,廷臣一无举动,则其决无救国之策可知。至此而不幡然改图,即开国会,将见祸变之来,不可思议。”[66]

这天,隆裕太后听到请愿代表上摄政王书、上资政院书及谒见权贵的消息,在长春宫召见载沣,问:“呈递请愿书时有割股断指事,信乎?”

载沣答道:“有之,系奉天学生。”

隆裕闻奉天二字,似有所动,默然良久。道:“伊等忠爱热忱,谅非沽名,实迫于时事为之耳。吾亦知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草率从事。惟闻廷臣中有意反对者,亦属不少。究竟有人能将国会速开之得失及利弊关系一一断决否?若仍似是而非,怀挟私见,须当早自定见,切勿为浮言所挠。”

载沣答应后回到三所,即召见军机大臣,将隆裕太后之意告诉他们。[67]

13日,代表十七人前往那桐府第求见。门房告以今早出门,有话请述大概,待其回府代为转达。

代表说:“相国乃国之重臣,去冬今夏,某等因国事两谒相国,皆极表赞成之意。而两次上谕发表,均不允所请,不闻相国有诤语,而署名于军机大臣之列。代表等窃疑相国非真赞成国会,而转导吾民以欺也。兹之求见,将以求相国赞成或反对之决心,如真赞成,则此次交议,务恳力争,争而不听,则勿署名,或以去就争,吾民方尸祝之不暇。若别有救亡之策而不主张国会,亦恳开诚布公宣示吾民,免廑杞人之忧,此代表等所以求见相国之意也。”遂嘱门房打电话询问那桐现在何处。

门房向外务部打电话,答以不在。

代表多数主张在府守候。陈登山说:“今日之来,并未与中堂预约,应定期再求中堂赏见。届时中堂如再不见,则当忍耐饥寒,在府静候,必蒙赏见而后已。”众人遂决定14日上午到府求见。并嘱门房转达那桐,届时如再不见,决不空回。[68]

接着代表往谒载涛,因其公出,也未见到。

代表们对奕劻两次不见非常不满,《国民公报》的总理徐佛苏和编辑们非常恼火,赶写出一篇社论,题为《诘问庆王》,发表在14日的报纸头版上。该文略谓:

“前二次请愿,王固延见之,且极表明赞成之意。及诏旨明发,乃大不然。天下固有以知王之无意国会,以其阳与而阴夺者欺骗天下人也。”此次代表谒见,“不意王拒而不纳,求一望见阳示赞成之颜色而不可得。虽然,天下唯患伪立宪耳,若真专制则固我人所欢迎者。何则?其激之者愈甚,斯其应之者愈力。比年以来,我国惟困于此种无刺无非、不痛不痒之伪立宪,廉耻堕地,生计日隳,愈迁延而愈无可恢复。今王果反对国会者,不妨表明意旨之所在,将各代表逐之辱之诛之戮之,则我国民受王之赐者,实远过于今日无刺无非、不痛不痒之政体也”。“今天下万事皆绝望,枵然待毙,其有一二人心未尽死者,恃国会问题耳。一旦并此而死之,则王虽欲安立于庙堂之上,岂可得乎!”

当天上午,十余位代表谒见了那桐,讲的甚多,有的说现今时局已危,若不速开国会,则外交无后援,必定事事失败。有的说如政府别有救亡之策,不妨表示政见,即不开国会亦可。

那桐回答的也很多,谈到国势危险,财政窘绌,生计艰难各事,竟至各相对哭泣。

谈到东三省情形,文耆与李芳痛哭失声,众代表均哭,那桐也跟着流泪。

陈登山说:“今日惟请中堂决心,赞成反对,一言而判,不必稍涉游移。”

那桐说:“时局如此,谁不知国会之必要者。且吾宗祖坟墓尽在东省,尤为关怀,故某对于国会无不赞成”。但“我国政体,军机虽副署,实无完全责任”。“中国政事,一人不能擅专,此中困难情形,不能为外人道也。”最后,他答应此次极力维持。[69]

代表退出,又去谒见徐世昌。徐世昌殷勤招待,所言速开国会之是非利害,更为恳切,并问到天津新政,以示关怀桑梓之意,但言语之间,不敢十分主张。

奕劻看完《国民公报》,虽然气得七窍生烟,到底老奸巨猾,知道舆论可畏,传话接见代表,但人数切勿过多。

15日上午,孙洪伊、陈登山和李芳如约到达庆王府。

奕劻立即接见。

李芳首先进入正题,痛言东三省危急情状。

奕劻说:“东三省为国朝发祥之地,祖宗陵墓所在,今已岌岌可危,余岂不痛心!何况东三省有变,即京师亦不能保。”词气之间,意甚怆然。

旋又说:“诸君自去岁到京,一年于兹,奔走国事,备极艰辛,诸君之血忱,朝廷早已洞鉴。余与朝廷休戚同体,国家果有不幸,余之受祸较诸君尤为切。至于立宪国之作用,余亦几经考求,一面有国会,一面应有责任内阁,国会与内阁极端冲突时,总理大臣不过辞职而已。余年已七十,岂复恋恋于此?况关国家兴亡大计,余更何忍阻难。”

孙洪伊接道:“庚子之乱,使无我王支持其间,安得今日尚可与我王从容讨论国会。即今日朝局言之,殷忧方大,幸安无事者,亦赖有我王坐镇之功也。我王不云乎今年年已七十矣,何不及身为国家定百年长久之大计?”

奕劻说:“余与诸君利害同体,诸君勿自以为国民代表,余亦勿自以为军机大臣,余与诸君譬如一家人,可破除忌讳,讨论速开国会如何始能办到。中国地大民众,调查甚难,选举不易,果赶办得及,国会即可提前办理。”

陈登山说:“若云详密调查,无论今日不能办到,即再俟六年,恐不能完全无缺。然选举之调查固不必过于详密,去年咨议局举行选举亦无大误,其明验也。代表等窃计,与国会直接关系者,不过议院法、选举法二者而已。议院法各国皆有成例,仿而行之,本易集事。至选举法之编订虽较繁难,然有咨议局之先例在,变而通之,不过一二月间事耳。再假以半年期限举行选举,明年九月间即可召集开会。”

孙洪伊又说:“王爷言及选举,实属如天之幸。如九年筹备清单所列各项,皆与国会无直接关系,且卤莽灭裂,不成片段,大失轻重缓急之宜。去年代表等言之,未蒙省察。迩来各大臣中如李经羲、王乃征等亦据其所经验,言筹备清单之不可恃。当时草具清单,原出于宪政编查馆数人之手,此辈本无远大之学识,又无确实之经验,加以富贵利达之见营扰于中,不惜枉其所学,欺罔朝廷,以保全其个人之地位。抑知国会一日不开,责任内阁不立,即国家一日无主脑;无主脑,则四肢百体皆运调不灵,政府虽有绝大之政策,亦不能贯彻其始终。大政之方针既误,岂独不足以致治,且适足以招亡,观于近年以来之现象,已可概见。”

奕劻道:“国家至此地步,余复何言。余深愿我国人上下同心,合力以求治理。庶政公诸舆论,为先皇大诏所许,今舆论既以速开国会为救国之第一要著,我必无反对,诸君其勿疑。”

陈登山又说:“监国谦抑为怀,一切大政必咨询元老,得我王一言,国会必无不准之理。”

奕劻说:“余所能言者,余必尽力言之,诸君视余岂忍心负国家者?”

孙洪伊、李芳、陈登山告辞,奕劻送到阶下。[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