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深夜已至,夜阑院内一灯如豆。

一位老叟坐在西厢房内架子床的旁边,一手捋髯,一手搭脉。

床幔沉沉垂落,一只纤细的手腕儿从缝隙中伸出,腕上覆着一方锦帕。

“郎中,怎么样了?”

大夫人忍不住开口,二夫人也眼巴巴地看过去。

郎中收了手,客气地道:“二位夫人不必担心,小姐此乃急火攻心、血不归经的急症,来的快、去得也快,皆是一时之象。老夫这就给出方子,吃上几副,一两日就能恢复。”

听郎中这样说,二位夫人才稍稍把心放下。方才香岚来报,说唐姻高烧昏厥的时候,简直把他们吓坏了。

大夫人着人付了郎中诊金,又从人群里点了一个最得力的婢女,将方子塞过去:“稍后你随郎中去抓药,将此事办妥了。”

婢女柔声称“是”,随后与郎中一道走了。

大夫人这才叹了口气,将床幔拉开给唐姻透气。

唐姻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令人生出怜意。

正此时,唐姻悠悠转醒,只觉舌下一阵苦寒,是救心丹的味道。

她的眼前有些混沌,不过几念间,又清晰起来,就看大夫人和姨母正担忧地望着她。

“大伯母、姨母……”

唐姻大抵知晓发生了什么,想要起身,又被大夫人按回去。

“躺着吧,那些事,我听你姨母说过了。”她抚了抚唐姻的手背,语重心长地道:“你好生养着,其他的务必不能再操心。”

唐姻知道不是该逞强的时候,乖顺地躺了回去。

见唐姻醒了,二夫人也不愿再麻烦大夫人,恭顺道:“今夜麻烦长嫂了,后边我亲自照看着,长嫂先回去歇吧。”

还不等大夫人回应,一个婢女进来通报:“二位夫人,雪兰院的信鸿和兰亭院的琥珀来了,都是来找唐四姑娘的。”

大夫人嘀咕:“怎么这么晚过来?”

唐姻病着,大夫人不想旁人打扰唐姻休息。

琥珀是宋彦院子里的管事婢子,她出手能管,不过儿子院子里的婢女为何过来,大夫人有些好奇。

信鸿则是宋昕的贴身书僮,被派过来找唐四娘,大概是有什么要事,总之也不好推辞。

大夫人无奈抬了抬手:“都叫进来吧。”

信鸿和琥珀一并进来了,远远地站在门口的位置,并未上前。两人见了礼,琥珀便先开口道明了来意:“大少爷听闻唐四姑娘病了,特地命奴婢过来探望。”

大夫人脸上露出点喜色,心说这儿子可算开窍了,就是不够热情,应该亲自来的。

哪知道紧接着琥珀有些为难地道:“大、大少爷特地嘱咐,说这只是……只是表哥对表妹的关怀。”

大夫人简直要七窍生烟,琥珀还不如不来。

“你主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枉你是他院子里的大婢女,怎么跟着她一道胡来,罚你半个月月钱,去领罚吧。”

其实,大夫人知道这事儿琥珀说了也不算,但她总归得有个主母的态度,尤其当着唐姻的面儿,更不能寒了未来儿媳的心。

琥珀知道大夫人的意图,倒没觉着委屈,认了个错,乖乖下去了。

大夫人悄悄看了眼唐姻,没见对方脸上有什么异常,又问信鸿:“可是三郎有要事才遣你过来?”

要事吗?

信鸿闹不清楚他家三爷的吩咐算不算要事,不过在他看来,不太算。

但他只能如实道:“三爷着我问问唐四姑娘,《仲尼梦奠帖》用完了吗?”

“就这事?”随后大夫人又问,“三郎怎么要得这么急,竟让你连夜来取。”

这个宋昕交代过,信鸿道:“三爷说是过去一位同窗要借去临摹,明早得送过去。”

“原是这样……”

大夫人觉着这字帖有点耳熟,一时间想不起来,目光疑惑地转头看唐姻。

唐姻虚弱地解释:“就是先前大伯母说表哥寻的那本,后来我机缘巧合下发现就在三表叔那处,问三表叔替表哥借来着,只可惜……表哥说他不要……”

大夫人想起来是曾经诓唐姻那次,恍然大悟般地“哦”了声,没再搭话。

这时,唐姻素手将床幔拉开了些,露出惨淡的脸:“香岚,你从前面右转的第二排架子上就有了。”

然后又干干咳嗽了起来,大夫人也不再留人,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好了好了,都下去,让姻儿休息。”

信鸿捧着装着《仲尼梦奠帖》的匣子回到了雪兰院,远远看见一点烛火摇曳在院子门口。

走进了,发现是宋昕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道袍,独自秉着烛台站在那处。

“三爷,更深露重的,您站这儿做什么,仔细身子。”

宋昕目力极好,早就分辨出信鸿了,转身往回走:“等下将字帖放回原处。”

信鸿应“是”,觉得怪怪的,明日一早就借给旁人,何必要再原封不动的收回去呢?

正想着,又听宋昕若无其事似的地问:“唐四娘如何了?”

“哦,临走时匆匆瞧见了一瞥。”

宋昕顿住步子,微微侧过头,他拿低了烛台,眼中一涛波澜藏匿在凉凉夜色里。

信鸿道:“我站得远瞧不真切,脸色好像挺苍白的,听香岚说,郎中给开了药方,说是什么急火攻心引发了气厥症……”

说着,二人已经一前一后进了书房。宋昕一撩衣摆,坐在桌案前。

“你去将王晟叫过来。”

宋昕向来自律,若非遇上重要公事,这个时辰已经躺下了。

信鸿不敢耽搁,转头往王晟的住处去。

宋昕铺纸落墨,一封密贴很快写好,若是顺利,半个月后,便能出现在太子的桌案上。

宋昕哑然失笑,他终究还是心软了。

·

离大婚之日只剩六天,唐姻的病终于痊愈了,宋彦着人邀请唐姻去山塘街游船。

在规矩中,素有婚前见面不吉利的说法。

然而,新郎与新娘在大婚之前不能见面这个说法,是因为新人的父母双方不希望新人在婚前见面后,对对方生出不满意的心思,闹出需要解除婚约的麻烦。(1)

如今,这个麻烦已经发生了,所以宋府的长辈并未拘束两个孩子,反而更希望两个孩子能多接触接触,熟络熟络。

七狸山塘,一河两岸。

宋彦与好友林子颂对坐在一只宽敞的明瓦乌篷船内,一位老翁立于船尾,时时准备划桨出发。

宋彦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矮桌上的茶杯,心不在焉又忐忑不安。

离成亲只剩下六天,退婚之事仍没有眉目。

林子颂盯着宋彦得手直捂耳朵:“宋大公子,您就别弄那杯子了,聒噪得要命。”

宋彦停了手,抬头问他:“你叫我来说你有办法了,办法呢?子颂兄,都这个时候了,你若是再开我玩笑消遣我,今后我可要与你绝交。”

“我什么时候消遣过你?”林子颂“啧”了声,表情又严肃几分:“不过有句话我可得再与你确定一次,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娶唐四娘?我瞧唐四娘人家很不错,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别后悔。”

表妹是很好,知书达理,温柔可人。可他心中理想的女子是那种个性张扬,能与他策马奔腾、把酒言欢的。

他总觉得他和表妹之间好像少了点什么,似乎娶了表妹之后,今后这辈子的日子便一眼望到头了。

宋彦想了想,肯定地道:“两个人只有两情相悦了,成婚才能和美。”他用“你懂什么”的眼神觑了林子颂一眼,又指了指山塘河,毫不思索地道,“这么说吧,我宋彦,就算从这跳下去,就算淹死,也不会后悔的!”

第22节

林子颂纳闷道:“宋兄,你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宋彦爽快地摇头:“没有啊。”

林子颂:“没有那就好,否则还真不能用我今日的办法……”

“对了,你快说,什么办法?”

宋彦想起这茬,开口追问,话音未落,岸上的小厮朝乌篷里通报:“公子,唐四姑娘到了。”

香岚替唐姻掀开船帘,一只飞花缠枝的绣鞋踏进乌篷。

唐姻款款而来,一弯玉钩在她身后的天际发出清冷又柔和的光辉,月白的褙子在月辉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素雅。

宋彦回眸,不由得呆呆怔住。

唐姻站在小船的入口处袅袅婷婷。

轻云蔽月,水波粼粼,山塘河的万紫千红黯然失色。

作者有话说:

(1)来自网络

快退婚了哈,坚持一下,这两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