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无法平静了。◎

扶稳唐姻后,宋昕迅速收回了手。

然而纵然掌心的温度消失,有些想法一旦清晰,便再也无法挥散,只会愈加深刻。

就像是一点星火溅落草原,不断向外燃烧,直至燎尽旷野。

好在宋昕将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无人知晓他的内心,也无人觉得他的举动有何不妥。

包括唐姻本人,也只把这当作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仅此而已。

一场虚惊过后,众人离开了夜阑院,宋昕也返回了东园,他神色肃肃地踏着青石小阶往回走。

眼底里是化不开的浓墨:“去书房,备纸墨。”

信鸿“嗳”了一声,紧跟上,到了书房内熟练地铺开宣纸、研墨。

宋昕睨了一眼素白的宣纸,又道:“换正红洒金的。”

唐姻与宋彦大婚,他不仅要为唐姻送嫁,宋老爷也央他写一份贺辞,赠予一对新人。

他是光彩照人的当朝探花郎,是万岁面前正当红的角色,送出去的不仅仅是贺辞,更是一份体面。

宋昕文采斐然,书辞上表向来是他最擅长之事,然而他提笔舔了舔墨,脑子里却空无一物,干干涩涩的,竟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你先出去吧。”

这话自然是对信鸿说的,信鸿只当宋昕是想静下心来,撂下墨碇退了出去。

宋昕将笔搁在笔架上,起身推开窗牖,一道清风拂面。

窗外的风景极好,山水溟蒙,宁静悠然,一派江南清丽景色。

此处是雪兰院乃至整个宋府视角最好之处,每当宋昕心绪繁杂他都会从这扇窗往外看看,看看上苍赐予他的一方美景,心思自会平静几分。

站了一会,宋昕心绪缓和下来,又回到了桌案前,再度执起了笔。

一份质朴无华却十分细腻的贺词跃然纸上,字里行间的祝福至真至诚、动人心弦。

只是无人看得出,当狼毫笔尖经过那个熟悉的名字之时,无法明言的晦涩。

宋昕用黄花梨镇纸将贺辞压好,正晾着墨,信鸿在门外通报:“三爷,大夫人来雪兰院了。”

宋昕隔门问道:“何事?”

信鸿道:“倒是没说,不过看起来模样挺焦急的。”

宋昕抖了抖袖袍,推开门:“走吧。”

到了雪兰院前厅,大夫人皱眉坐在圈椅上,一手扶额,一个伺候她的小婢子正缓缓给她按揉太阳穴。

见宋昕到了,大夫人微微挥了挥手,示意婢子不必再按,站起身,面容焦虑:“三郎,你来了。”

宋昕微微欠身:“长嫂您坐,出了何事?”

大夫人坐了回去,愁色更浓,叹气道:“今日不是给两个孩子量尺、试婚服吗?姻儿那边倒是顺利,彦儿那边,实在是一言难尽……”

大夫人缓缓道来,说今日量尺的裁缝也去了宋彦那边,只是宋彦十分抗拒,不论怎么说都不许那些人近身。

裁缝们带来的那些漂亮样式的男子婚服,宋彦也不试,整个人冷冰冰的,仿佛谁敢上前一步,便要了谁的命,拒婚的态度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

大夫人将这些事说与宋昕听,随后续道:“你长兄得知此事,又和彦儿大吵了一架,他担心彦儿的行径传出去不好听,总之自己也气病了。”

宋昕眉间微微收紧,又问:“可叫了郎中?”

“叫了,郎中说并无大碍,只是……”大夫人十分感慨地说:“只是婚事将近,宋彦还在闹,那孩子从来不听我与你兄长的,偏偏最听你的话,我想着,你帮我和你大哥好好劝劝彦儿。姻儿是个好姑娘,莫要错过了。”

大夫人知道宋彦想来不喜欢参与这种事情,只是她也实在没办法了。

她观察着宋彦的表情,语气里尽是试探:“不知这个忙,三郎能不能抽空帮帮……要他珍惜眼前人……”

“……好,请长嫂与兄长放心。”

好一个珍惜眼前人。

宋昕神色自若地答应下来,但心口却堵得发慌,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心脏,连跳动都颇费力气。

·

宋昕依言去了兰亭院。

先前那些裁缝早就走了,只有几个兰亭院的下人在忙碌。

见宋昕来了,一个婢女迎了上来,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指了指卧房:“三爷您来了,大少爷把自己关在里边呢。”

宋昕了然,走到了门前,敲了敲,还不等开口,里边传出宋彦不耐的声音:“不是说了不要来烦我吗?”

宋昕淡淡地说:“是我。”

房间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房门被宋彦从里边打开了。

“三叔,您怎么来了?”

宋昕跨步迈进去,坐在一把禅椅上:“你父亲被你气病了。”

宋彦还不清楚大爷被他气病的事情,听宋昕这样说,顿时紧张起来:“我父亲怎么样了?可看了郎中?病得严不严重?”

宋昕睨了他一眼:“现在知道着急了。”

“我……”宋彦一时语塞:“还不是父亲、母亲逼我娶表妹,如果他们不逼我,我也不至于这般。”

宋昕的确不赞同长兄张嫂对宋彦按头强娶的方式,只是,兄长的性子也是劝不来的。

宋彦继续闷闷地道:“三叔,您说,这是何必呢?将我和表妹强行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还不如退了婚算了,来日,我寻我的红颜知己,她觅她的如意郎君,岂不是两全其美。”

“所以,今日你才斥退了为来你量尺的裁缝?”

“不错,我又不打算娶表妹,若是顺从他们试了婚服,父亲、母亲岂不是默认我答应了这场婚事。”

宋昕拈起茶杯,撇了撇茶沫,袅袅的茶雾蒸腾而出,一片白雾遮住了他的眼帘。

他的声音冷了几分:“你做这些之前可有想过唐四娘?你闹出这般大的阵仗,若是传出去,她免不了要遭人非议。”

宋彦哑然,他确实没想这么多,方才父母逼他量尺、试婚服,全然不顾他的想法、心情,一股怒意便不受控制的滋生出来。

可听到表叔这样说,他也忍不住后悔,方才自己的确是冲动了。

“三叔,是我思虑不周了。我这便去交代那些人,不许他们乱说。”他扯了扯唇角,试探道:“三叔,此事……表妹知道了么?”

“若是你对唐四娘有歉意,便亲自去与她道歉。”宋昕放下茶盏,直视着宋彦,缓缓道:“至少,她在这件事当中,是无辜的。”

“好……我知道了,三叔。”

宋彦向来信服宋昕,看神情,这番话大抵是听进去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结果,只是这番话说下来,宋昕心口却如手中的浓茶一般满是涩意。

这时,宋彦的婢女前来禀报,说王晟来了,在前厅候着呢。

按理说,王晟若是有事找宋昕大概也会在雪兰院等他,这番竟寻到了宋彦这儿,想必是有要事。

宋昕起身:“你既然想清楚了,我便不留了。”

宋彦忙跟着起来,一道往外走:“表叔,我送您。”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前厅,远远的,宋昕便瞧见王晟在厅里来回踱步。

还不等宋昕开口问,王晟便揖手道:“大人,高大人也从杭州过来了,今早上下的船,驿站都没去,眼下已经到了苏州府衙。”

高大人办事一向雷厉风行,宋昕并不意外。只是王晟后边的话,让宋昕变了脸色。

“高大人在苏州府衙拿出了官印信、文书后,第一件事便是派人来宋府将唐四姑娘带……请了过去,就在刚刚。”

宋昕拧着眉,语速稍快:“可知道是做什么去?”

“这个卑职不知。”王晟顿了顿,悄悄看了一眼宋彦,将担忧意有所指地说出:“大人,该不会是上次在杭州……”

该不会是上次在杭州,他家大人私自带唐四娘去牢里探望唐国公的事儿,被高大人发现了吧?

宋昕也想到过这个,但若是高大人发现了此事,不会先寻唐姻,而放任他这个“主谋”不管的。

宋昕摇头道:“应当不会,这就动身,备马,去苏州府衙。”

王晟:“是!”

宋彦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倒是听明白表妹被高大人捉去苏州府衙了。

颇为焦急地问:“表妹也没犯案,高大人捉她做什么?出了什么事?这事儿要不要知会父亲一声?”

第19节

“长兄才病倒,身子不爽利,不必惊动他。”宋昕道。

他与王晟阔步往马厩方向走,无暇理会宋彦,眼下只想快些到苏州府衙。

如今兄长人在家中,唐姻一个人孤零零地、被莫名带到森严的府衙里,连个撑腰壮胆之人都没有。

宋昕又想起先前唐姻扶着他手臂时,布满惊慌与无措的眸子。

他心里无法平静,步子又大了许多。

到了马厩宋昕远了一匹快马,飞身跃上,双腿用力一驾马腹部,马儿如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

而宋彦只能看着宋昕策马疾驰而去的背影,纵然担心也是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