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人。”◎
高大人走近了,火把的光在严肃威严的脸上轻微晃动着。
他五十上下,方脸浓眉,目光如炬,留着半脸络腮胡,像是一尊怒目的金刚佛。
高大人声如洪钟地问:“审讯的如何了?”
唐姻悄悄抬眸觑了觑,又飞快敛下。
宋昕揖手一礼道:“已审讯完毕。”随后,又说了一些与唐国公相关的事宜。
这些事宜并非审讯来的,而是宋昕先前自己调查到的,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高大人表示满意,让宋昕将今日审讯的结果记录在册。又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在此久留了,我还有几个案子交代你,跟我来吧。”
这次的贪污弊政案,杭州可不止一件,高大人着实有些焦头烂额,今日来此处例行抽查,见宋昕已经处理的七七八八,一点不打算浪费时间,转身就欲走。
然宋昕却叫住了他:“大人,且留步。”
高大人回头,询问地望着他:“还有何事?”
宋昕道:“大人,地牢内长年不见天日,阴湿气重,多有要犯来不及审讯便病死狱中,断了线索。下官提议,将此处配备一名医者,另外适当照顾犯人境遇。况且,此次地牢内关押的皆是涉案的嫌犯,而非已经定罪的罪犯,若将来水落石出,有人冤死狱中,恐落人口舌。”
宋昕的话显然非常打动他,更何况,此间地牢关押的皆是有脸面的官员、国公,冤死一个得不偿失。
高大人为官端正,十分在意自己的政绩,不愿给自己落得一个污点,只是此事未有先例,他还需要考量。便道:“容我在思虑一下。”
宋昕并未催,道:“是。”
众人随高大人一路往外走,唐姻瞧瞧回头看了一眼牢里的父亲,用眼神道别后跟着宋昕离开了地牢。
唐姻对宋昕越发感激,他向高大人提议这个,若是高大人同意,那么父亲的病就能得到救治,她心中欣喜。只是还未开心多久,高大人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他是谁?”
出了地牢,天色乍亮,高大人迷了一会眼睛,待到视线清明后,忽然注意道人群中的唐姻,他瞧唐姻面生,便指着唐姻皱眉询问。
唐姻微微低下头,拱拱手,不答话。她无法回答,一开口,声音对不上,便露馅儿了。
高大人觉着奇怪,正欲又要发问,宋昕轻轻折过身,挡在唐姻面前,微微垂首,声音平淡缓慢,偏偏十分让人信服。
“她是我的人。”宋昕解释道:“大人,这是我向苏州府兄长处借调过来的人,初见大人,恐有些害怕。”
“原是这样。”高大人看着唐姻道,“倒是个年轻的,是该多历练。”
话落,高大人看也不看她,带着宋昕朝府衙方向去了,唐姻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回了驿站,王晟送唐姻到一间卧房门口,嘱咐道:“大人说,要您换回女子衣裳后再回家去,免得人多眼杂。”
先前的女子衣裳她一并带了过来,唐姻明白宋昕的用意,便依言照办。
恢复了女儿形象,唐姻走出卧房,将男子着装交还给王晟,王晟也不含糊,早早准备好了炭火盆,直接扔到炭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今日宋昕随高大人走得匆忙,她来不及和表叔说句话,在地牢中,不论三表叔的提议能否被高大人同意,她都要向宋昕道谢的。
唐姻有心等上一等,只是不知三表叔何时才能回来。
不论是在苏州、还是杭州,三表叔明里暗里一直在帮她的忙。
正如父亲所说,此恩如山,已是无以为报了。可她也不能一走了之,实在有失礼数。
王晟看出了她的想法劝道:“姑娘先回去吧,高大人找我们大人办事一向不到深夜不会回来的,您住得远,别等了,刘教师也住此处,我叫他送你回去。”
唐姻也不愿多给旁人添乱,婉言道:“既如此,我便先走了,今日一行,还好惊无险,还请王大人代我向三表叔道谢。”
“应该的。”
唐姻回到家中,第一时间便将今日之事说与了母亲听。
唐国公夫人几乎激动得垂泪,双手合十,一会儿谢老天爷、一会儿谢宋昕。
母亲心情开怀,也终于答应唐姻去瞧郎中了。
唐姻租了马车,带着母亲和香岚进了城。
医馆在海塘街,距离苏州府衙不远。
唐姻与香岚扶着母亲下了车,进去找郎中号脉。郎中对唐姻诉说了她母亲的病情后,开了许多调理身体的药材,花费不少银钱。
唐国公夫人对此十分心疼,但怕唐姻忧心,还是买下了。
几人提着药材从医馆出来的时候,没想到碰上了王晟。
“王大人,您也来瞧郎中吗?”唐姻关心道。
王晟摇摇头,指着对面的酒楼说:“我与大人在此用午膳,方才正巧瞧见您与夫人进了医馆。”
唐姻顺着视线看过去,正撞上宋昕低垂的目光,宋昕坐在对街二楼廊边的四仙桌旁,微风掀起他青色的衣摆。
唐姻隔着街,屈了屈膝盖,宋昕则微微颔首,算是遥遥还礼。
王晟继续道:“此处离府衙很近,酒楼内还有许多同僚,大人便不请二位进去一叙了,央我过来知会姑娘一声,等他这边公务处理完,过几日姑娘可随大人一道回苏州府,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唐姻应下了。
算算日子,婚期将近,她的确也该回宋府了。
婚期就定在这个月的二十八,就算如今船运发达,沿着大运河走水路也要走上一段时间。
宋府是苏州府、乃至江南一带有名的望族。长房嫡孙娶妻,必然是要大大操办的。婚前,她必定有许多事要准备。
回到家中后,她母亲自然也提及了此事。
若是过去,唐国公府一定会出一份丰厚的嫁妆,可如今,竟是什么也拿不出了。唐国公夫人很是失落,总觉得对不住女儿。
第17节
四天后,刘教师来此接唐姻回程。
唐姻较上次与母亲分别更为不舍,眼眶里噙着泪,拉着母亲的手:“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嫁人,让女儿留下吧,我想照顾母亲。”
唐国公夫人只当唐姻恋家娇嗔,并非真意,细声哄道:“母亲身子不好,加之家中贪了案子,无法前去观礼,待到一切妥当之后,我再去苏州看你,你安心去。”
合上车帘,车轮滚动,看不见母亲的脸,唐姻眼眶里的泪才大颗大颗地无声落下。
香岚也不知该如何哄她,默默地为唐姻拭泪,小声说:“小姐莫哭了,等下还要见三爷和王大人他们呢。”
唐姻点点头,止住了泪水。
很快,到了码头。码头上的人不多,一行人上了船,时辰一到便起了锚。
唐姻心中烦闷、失落,避开众人独自上了甲板,望着水面出神。
她自责不已,三个姐姐远嫁,她是唯一一个能照顾父母的女儿。可父亲涉案至今,她除了担忧只剩下无能为力,母亲重病,她也无法尽孝膝前。
今日,她对母亲说想留下并不是漫无边际、不经头脑的言语,乃是真心实意的。
至于能否嫁给表哥,于她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可是,就算她留下又能如何?徒增父母的烦恼罢了。也不知父亲现在的情况如何了,是否真的有郎中为他瞧病。
船头冲击着浪潮,将水面劈成两半。凉风习习却吹不散忧思,风声擦着耳边经过,夹杂着衣袂破空的猎猎声响。
唐姻闻声回头,宋昕正负手立于她身后不远处,也不知站了多久。
“三表叔,您怎么出来了。”
宋昕往前走了几步,与唐姻并排站在船头,隔着一臂有余的距离,状若无事地看着她。
唐姻那双细嫩的手紧紧扶握着栏杆,由于太过用力,指甲的边沿紧绷出一道浅浅的粉白。
宋昕忽然想起他在京师收养的那只雪白的幼猫,红红的眼圈,缩在路旁的杂草中独自舔舐着伤口。
他收回视线,语气很轻,几乎淹没在风中:“昨夜,郎中已经给唐国公瞧了病,地牢内的嫌犯都发了棉被。”
唐姻未曾想宋昕会特地与她说起这个,先前在地牢的时候,三表叔能向高大人提议此事,她已经满心感激了,万不敢再朝三表叔追问父亲的情况。
如今高大人答应了此提议,三表叔在这其中定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三表叔,我……”
唐姻想向宋昕道谢,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她已经谢过宋昕太多太多次,那个“谢”字,到如今竟显得颇为苍白无力。
宋昕道:“你不必如此,此事没必要放在心上。我此举,并非为了唐国公,之前便说过,地牢内关押的是嫌犯而非罪犯,我只是依律行事。”
宋昕的语气泛泛平素,唐姻分辨不出几分真、几分假。只是宋昕这样说,的确让她舒坦许多。
春暖花开,碧空万里。
几日行船,一行人又回到了苏州府。
下了船,众人思乡心切,都嚷嚷着行船太慢。
而宋昕却觉得,这趟船总是走得太快,快到总有些东西如流沙一般难以抓住,只能眼看着从指缝间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