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的凌晨,夜空黑压压一片,没有月光和半颗星辰。露珠打湿了人们的衣袍,夹带着丝丝秋夜的凉意。山下原本应该静寂无人的林中,人们举着火把,高举武林盟旗帜。
以上官沐英为首的一批武林人士与温逸琦带来的兵士汇聚一起。这次攻山由武林盟为首,朝廷的人只是辅助,入夜之前已经围住了所有山口径道。
除了几日前下来的几批人都被武林盟给截杀以外,天苍教一直没有动静,不知是按兵不动还是另作他想。
上官沐英带领了一批人先行上山,温逸琦带领的人则暂时留在山下等待首先冲锋上阵的人传下来的口令。
不过多时,自半山腰起一路灯火顺沿而上,渐渐传来了兵刃相拼的声音。以五岳为首的掌门带了另一批人从山后悄然潜入,三大世家兵分三路,各自带着人上山。直到武林盟的人基本入山,司澜儿才匆匆解开披风,示意自己不能再等,必须即刻上山。
温逸琦仍驻守山下,手下的人搬来茶几和靠椅,温逸琦正倚坐着观望,无比淡定。
直到最后一批人支援的人上山之后,温逸琦终于点头:“你去吧。”
得了允诺,司澜儿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
直到黑色的披风融入黑色的山间之中,气急败坏的杨琳琳才在众人招架之住之下扑了出来:“不要去……”
“再怎么嚷嚷也没有用了。”温逸琦幽幽叹息。
“你这是放她去送死!”杨琳琳一脚踹开拦住她的小兵,双目狰狞。
温逸琦托着下巴沉默,仍旧放任小兵阻拦杨琳琳,“你还不明白?如果她不亲眼确认燕慕歌死了,这辈子永远也绕不出来。”
杨琳琳堵住一口气在心头不上不下。她还有什么好怕温逸琦知道的?现在司澜儿都跑没影了,别说她肚子的孩子,这一上山连她人能不能安全回来都成问题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杨琳琳刚要说话,温逸琦托着腮,状似懊恼地自言自语:“她怎么这么喜欢那魔头呢?”
“……”
温逸琦望着漆黑的前方思忖,失神道:“你说,如果这一次结束了,她会跟我回去么?”
莫名的,杨琳琳感到一阵恶寒,忍不住倒退一步。
或许……她还是不要告诉他吧。
……
司澜儿没有举灯,她混在了最后一批上山的人之中,落在最后的位置。那些人顾不了多少,很快便迎来天苍教的截击,双方打了起来。
自从温逸琦的到来,一支小队向捷道探去,被天苍教的人截道砍杀,但武林盟并没有气馁,天苍教引以为傲的阵法被尽数破除,如今只要能够顺利到达顶峰,便能到达天苍教的大本营。
这一伙人所遇到的天苍教众数量不多,却打得很吃力。天苍教占了地理优势,一开打武林盟即节节败退。所幸这一批上山的队伍人多势众,总算将天苍教拦截而来的人全部杀光。
虽说赢了局面,但队里死伤也不少。领头的青峰派掌门鲁常见此,先让众人停下歇息并包扎伤口,他则站在边上视察周边环境。
山间地势诡谲,浓雾大作,他们在攻山之前的确研究过,然而真正进入山中,却并非纸上谈兵那般简单。
夜间起雾,本就漆黑的夜晚中树木林立,湿冷的雾气弥漫在空气,湿气贴在每个人身上,方向无法辨清,如若不是事先有计划,恐怕他们很难前进。
如今他们分批上山,为的也是将天苍教的力量分散,再个个击破。
每一批上山的队伍遵照分划,看似分散的路线,最终汇总聚合起来,围堵天苍教主峰。
但前提是前方的人不能轻易被击毙。
如果他没看错,第三批上山的人火心越来越弱,恐怕已经不敌天苍教,迷雾越来越浓,如若不尽快行事,保不准会便看不清信号。
此次攻山,虽然武林盟总算达成一致力量的团结,并与朝廷结盟。但鲁常却不屑与朝廷打交道,就以此次攻山计划,武林盟打头阵,朝廷明里表示协助配合,却至今纹丝未动,简直就像是动口不动手,来分一杯羹的。
晦气!
鲁常对此愤愤不平。他们青峰派虽不是什么大门派,但站出来好歹也是江湖上说得上话的人物。为了对付天苍教,他们损兵折将,剩余的已经不能再折损了,如果这一次不能一举攻下天苍教,那整个武林接下来决定一蹶不振,难以恢复元气,存活下来的天苍教才真正是一家独大,无法无天了,整个武林也将遭殃。
说实话他当初并不赞同如此攻山。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占了地理优势,强龙难抵地头蛇,且不说如此分散上山没有重心,若是遇到狠角色,被屠得全军覆没的可能性更高。
鲁常越想越觉得不妥,自己就像诱饵,引蛇出洞,而那些人则上山,抢夺功迹。
他越想越气愤,自己这一行人摆明就是被当成傻子,任人挥霍。这时底下的人上来请示,伤患包扎完了,时间不多,他们不能在一处停留太久。
鲁常心中骂骂咧咧,然而却不得不配合大计划行动,如今已入山,若想反悔潜逃,他日落于他人口中只会成为江湖笑柄。
司澜儿原是想趁入山之后,独自寻路上山,她没想到当初所暴露的捷径如今已被封锁,她进退不得,只能
暂时跟着鲁常这一群人继续前进。
为了不影响计划,温逸琦并未告诉司澜儿他与武林盟商议的结论是如何,亦不知道他们计划是怎么样,对武林盟而言她是外人,杨琳琳也不希望司澜儿知道了什么而从中搞破坏,因此她们并没有透露太多关于这次行动策划和动向,司澜儿只大抵知道他们打算分散开来围山。
刚刚启步,才走了一小段路,鲁常顿感不妙,想要出声喝止已是太迟,一声地鸣轰炸声爆起,将众人炸开。
司澜儿跟在最后,堪堪躲过了爆炸,并没有受伤,可也被这一炸冲击撞了出去。这一声立时炸响整座山头,火势浩**,乌黑的浓烟渗入迷雾之中,混在一起,慢慢朝四周涌了出去。
司澜儿被烟呛得咳嗽,烟雾遮挡了视线,看不清前方,只知道前面已是一片火海,树枝绿叶被烧得噼啪作响,不时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声,直窜入耳。
司澜儿惊愕地抬头,小队的人几乎葬身火海之中,余下零星没有被火烧着的人尚未从惊恐中回神,银光一闪,刀剑一落,那些人双眼还瞪大着,却已身首异处。
橘色的火光衬托下,那一张张冷绝的面孔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黑夜的恶鬼,带着不寒而栗的戾气,出现在血色之中。
领头的古蝶挥洒刀尖上的血迹,面色不改地缓缓抬头,目光移至跪在不远处的司澜儿,面色渐寒。
古蝶带着的人正在清除剩余仍在挣扎的人,她一跃而下,来到司澜儿跟前。司澜儿半跪在地,没有躲闪,被古蝶弯腰一把抓了起来。
古蝶眸中含着薄冰,冷声道:“你回来做什么!”
司澜儿没有挣扎,不甘示愿地与之对视:“小慕呢?我要见他。”
古蝶冷笑一声:“你还有脸见他?”
司澜儿心中一沉,她早料到自己被杨琳琳带走,不说燕慕歌,其他人一定会误会。“我不是自愿离开的。我要见他。”
她知道自己应该解释,以古蝶忠心的程度,她根本不会放过她。可时间紧迫,她更想见到燕慕歌,她要解释的,从来只为了他。
古蝶的眉头微蹙,她推开司澜儿,回去看一眼已经处理完毕的武林盟众人,对她而言这些人并不难对付,问题是如今山上已经被无数武林盟的人分队潜了进来。大象虽大,却容易被蚂蚁缠死。
“告诉我小慕在哪里,求求你。”司澜儿急切地抓住古蝶的手,她如今茫无目的地,是无法找到燕慕歌的。她怕,怕自己找到他的时候,已无法挽回。
古蝶眸色一闪:“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教主不会想见你的。”
司澜儿脸色一变,咬牙:“无论他想不想见我,我都要回去……我要留在他身边。”
古蝶的视线如同审视,最终汇集成疲倦,她缓缓站直身,望着山中逐渐蔓延的火势,挥手让手下准备撤离,对司澜儿说:“你要去便去吧,教主……”古蝶面色复杂,“不能再等了。”
她指了条连教内都极少有人知道的路,为防司澜儿遇上教徒被误伤,另给了块令牌给她,让她自己小心。
司澜儿慎重地点头,铭记古蝶的话,握紧令牌,消失于黑暗之中。
古蝶看一眼天色,将黑夜的星光深深印入眼底,化为混沌:“今日,天苍教……当真要亡?”
司澜儿顺沿古蝶指引的路,山路很偏僻,因为浓雾的原因,并不易找,路也难走。她花费好大的功夫才摸清的其中奥秘,终于走了出去。
这一路她并未遇到什么人,只是山间总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打斗声。紧张和不安导致她的精神一直处于绷紧的状态,她跌跌撞撞,借着微弱的光线扶着树干一直朝前,终于见到了隐约的火光,入目之地竟有些熟悉。
穿过黑压压的树林,眼前是一大片闪烁的火光,竹林被烧得沙沙作响,几乎将要烧至靠近竹林的竹林小筑。
司澜儿面如土色,连忙冲了过去。
平日里守在小筑之外的守门大哥躺倒在血泊之中,司澜儿惊慌失措地蹲地查探,发现已经没有了呼吸。小筑的门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毫无声响。
司澜儿推开门,瞳孔骤缩。
齐清苒腹中仍插着一柄利刃,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双目紧闭。
“清苒……”司澜儿抱起她,触手的冰凉让她惊恐得几乎掉下眼泪。她动手点了她的穴道止血,然后伏在齐清苒的胸口上倾听,尽管有些虚弱,但仍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司澜儿四处张望,恍然意识到这个时候根本找不到帮手。
“清苒、清苒,你醒醒,我带你找大夫……”司澜儿揉了揉红了的眼眶,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试图搬动齐清苒,但大腹便便的齐清苒俨然不是司澜儿能够轻易搬动的。
这时,司澜儿的袖口被轻轻一扯,双眼紧闭的齐清苒眼睫轻轻扇动,缓慢地张开眼皮。
“清苒,你怎么样了?”
虚弱的齐清苒并没有立刻答话,此时的她甚至连吐出一句完整的话都显得困难。她轻咳着,不料却扯动腹部的伤口,痛楚让她拧着眉,苦苦地低吟出声。
“怎么会这样?”司澜儿气愤又难过,就算认不出齐清苒就是齐家余辜,难道武林盟就能不分青分皂白,对一名怀有身孕的女子痛下杀手吗!
齐清苒缓缓伸
出手,握住司澜儿,展露出安抚的笑颜。她没有想到临死之前自己还能见到她,“你回来了……”
泪水模糊了司澜儿的双眼,她哽噎道:“我去找大夫,你不会有事的……”
“没用的……”齐清苒摇头,她垂眸瞥过腹部的位置,“可惜这孩子……终究无法活着出世……”
剑直穿腹部,无论是齐清苒还是司澜儿都知道,那里头的孩子没用了。母体受损,血流不止,她自己……也活不久了。
齐清苒睁着眼,那双眸子异常清亮,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身体的好坏她再清楚不过,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她却感到心底前所未有的平静。
司澜儿知道她是回光反照了,忍不住痛哭失声。齐清苒是她在这个世界中为数不多的朋友,即使她怀了燕慕歌的孩子,她心生嫉妒,却从未想过伤害她。
“安泰生……”声音很轻,近在咫尺的司澜儿听见了。齐清苒想吸气,却连呼吸都显得疼痛,“这把剑,是他的……”
司澜儿难以置信地瞪直双眼。
“不怪他,不怪他……我从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他。”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仿佛又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齐清苒恍惚得分不清真实。
她和安泰生,只见过两次面。
遥记当年两家刚订娃娃亲,长辈将两个当事人推了出来。她那时还很小,却不怕生,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个子比她还矮、傻呼呼被他娘牵着的胖小子。
她第一眼就不喜欢他,只觉得他是个没长大的奶娃娃,既没她爹霸气,又没她哥健壮,只懂得躲在亲娘背后畏畏缩缩。
落下不好的印象,从此她对这桩亲事也不上心,下意识地排斥他,不愿意见他。直到十五岁那年,意外地遇见了他。
傻呼呼的胖小子长大了,却像个木头一样呆闷无趣,不讨喜也没主见,只不过小小戏弄一下,便沉着脸,一点也不禁逗。
对此她不以为然,亦不想将自己的未来交托给这种人,甚至想欺他老实而悔婚。
可还未等她悔婚,齐家便出事了。
爹娘兄嫂都死了……人们只道她也死了,却不知她沦落妓院,污了身子,日夜受尽凌辱,生不如死。别说悔婚,安家之人知道了才是真正的翻脸不认人的那一个罢。
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她以为,他性格木讷呆板,对于这桩亲事也只是没有主见,全听父母安排。直到……安泰生在竹林小筑出现。
他告诉她,他找了她许久。
他说,让她跟他走,他会娶她。
他还说,他爱她。
她似是笑着哭,又似哭着笑。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爱不爱的。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葱豆蔻、无知单纯的少女。如今的她脏得自己见了都觉得恶心,她又怎会跟他走?
她不会承认在听到安泰生的那番话时心中升起的希翼……以及动容。可笑的是,她一度动摇了,在她沮丧的时候。
因为她知道那位大人……根本不爱她。
她曾自欺欺人地想,那位大人会救她,或许是喜欢,或许出于怜悯……无论哪个原因,都足够她爱他,因她一无所有,只能倾尽全部去爱他。
她只能爱他。
自她满身疮痍地跟着那位大人走出来的那一刻,注定了她只能爱他,只会爱他。
所以她狠狠地伤害了安泰生。落得如今这下场,她罪有应得。因为她推开他告诉他肚子里的是那位大人的孩子,因为她满嘴恶毒伤害那个向她表达爱意的人,因为她自甘堕落。
她的心已经扭曲,不值得安泰生去爱。
即使那一刻,她为之动容……
一滴一滴滚烫的泪水惊醒了昏昏欲睡的齐清苒,她努力撑开眼皮,这个世上,会为她落泪的人,仅剩下司澜儿了。
不要哭……
齐清苒真想张口说,不要哭。没有什么好哭的,她本就不想活了……肚子的孩子……打一开始她就没想要肚子里的孽种,那个藏在她肚皮内的不知是哪个嫖客留下的种。
原本……在她满以为这辈子都将全心全意爱那位大人的时候,她自欺欺人地将肚子里的孽种归划为那位大人的孩子……
可惜,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生下这孩子的时候,老天还是不给这孩子活下去的机会。
“澜……”齐清苒唇瓣微动,气若游丝:“对不起……”
“什么?”
声音太轻,司澜儿只能附耳倾听。
“对不起……澜……孩子……不是……大人的……”
齐清苒露出释然的微笑:“我骗你的……对不起……”
司澜儿眉头紧锁,她咬唇,微微发颤。
“听我说……我跟……大人……一点关系也没有……”齐清苒狠狠地抓住司澜儿的手,艰难地开口,不说出来她不死心,不甘愿就此死去:“他没有碰我……他爱的人只有你……”
齐清苒已然无力,司澜儿反握住她冰凉的手心,说:“我知道……我知道了……”
像是松一口气,齐清苒舒展眉头:“还有……泰生……我不怪他……不怪……”
气息渐止,口中再也吐不出半句话语。
雄雄烈焰包围整个竹林小筑,火光照亮了半片天空,久久不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