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用了三天的时间,便习惯了与宣澈的这种同室而居的生活。早晨,我为宣澈准备好早餐,等他一起吃饭,之后宣澈上班,我收拾房间,或是洗衣服,或是抹灰尘。中午,到宣澈那边和他一起吃午饭,回家的路上买些青菜鱼肉,顺便看看风景。下午,趁着阳光好的时候,烫好宣澈的衬衫,之后坐下来写自己的稿子。傍晚时分,准备饭菜。六点半钟,宣澈会准时出现在门口。

这似乎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幸福了。

宣澈从未在晚上私自踏入我的卧室一步。我曾笑言他是如今难得的翩翩君子。宣澈只说,他尊重的是我而不是什么道德礼教。

周末时候,宣澈说要收拾一下储藏间,腾出一半空间来放我的零碎。我从来没有进过宣澈的储藏间,尽管我已经在这个屋子里住了一个月。

房门打开,我见到了一架精美的古筝,卧在一片阳光中,安静淡然。一秒钟之内,我心中闪过很多念头——宣澈从未对我讲起这架古筝;古筝的主人定然不是宣澈;我的弟弟红雨曾经对我讲起,宣澈初恋的女孩最喜欢的便是古筝。

我知道我的脸色并不好,所以我扭身走开了。

其实我是个小气的女子,我不想知道任何有关宣澈与别人之间的情感,不想见到任何有关他过去的东西,更不想触碰这些物事,哪怕只一下。

宣澈并不知我的心思在一瞬间转了这许多弯,只道我是累了不想动,于是自己动手收拾起来。

宣澈将那架古筝搬出来放在客厅里,我坐在沙发上可以清清楚楚地见到微微蒙尘的琴弦。筝的最后一根弦断了,没有接过,似一道伤口,有些触目惊心。

此时我更加深信不疑,这架古筝对宣澈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它定是属于宣澈初恋的纪念品。

“等以后我们再买钢琴吧,”宣澈一边从储藏间里搬出一只纸箱一边对我说,“你不是一直想学一件其他的乐器么?那就学古筝,如何?”

我抱着膝盖,望着宣澈轻轻摇头,“如果要学,我会学古琴。你不知道吗?筝是俗的,琴才是雅的。”我亦不知我是何样的心理,这样刻薄面前这架无辜的乐器,难不成只因为它与我爱着人的过去有关吗?

“哦?为什么?”宣澈坐到我身边,从纸箱里掏出一只橡皮熊给我。

我抹了一下橡皮熊上面的灰尘,让人觉察不到地笑了一下,“因为筝是弹给别人听的,而琴是弹给自己听的。”

“哦,那改天我去买架古琴回来吧,再买一套教材,你自己学。”

“古琴弹得最好的是上海的一位老师,有机会便师从名家,否则不如不学,免得把指法、技巧和感觉都弄错了。”我继续刻薄着,对宣澈的柔情关怀视而不见。

宣澈含笑站起身来,“哦,那好吧,反正这古筝也是朋友的。你搬来之前,他们小两口搬家去广州,带不走,就送给我了。”

我听了心里一惊——怎么这筝不是宣澈初恋女友的吗?念头一过,我立时惭愧起来,觉得自己真的是太过小心翼翼了。我知道,因为我太在乎宣澈,才会这样在乎这些琐碎的细节。

我跟着宣澈站起身来,走到古筝边上,终于触了一下那架刚刚被我刻薄过的乐器。我抬起右手轻轻拨了一下弦,随手弹出几个音符,之后成了一首曲子,是《茉莉花》。

宣澈惊喜得双眼发亮,“怎么你还会弹古筝?怎么你从来没说起过?”

我笑,“我不会弹的,只是听别人弹过,单单能弹出调子罢了。”

宣澈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看不出来,我太太这么聪明。”

我嗔宣澈:“谁是你太太啊?”

宣澈继续埋头苦干,并不抬眼看我,只说:“快了快了,你不要着急,就快成为我太太了。”他从一摞旧书中翻出一张照片,是若干年前他少年时代的笑容。“紫水,你说,如果大家知道,你这个才女嫁给了我,会不会有很多人嫉妒?”

“不会,”我望着照片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情。就好像你这古筝,它有自己的主人,所以肯定不会嫉妒别的古筝能奏出美妙的音律而自己却不能。”

宣澈扶住我的肩膀,望着我,眼神是透明的。

“宣澈,明天,我们把那根断弦换了吧。”

宣澈牵起我的手,带我回到古筝前,指着雕花木对我说:“仔细看看。”

我凑近看,绛紫色的木头上,刻着两个细巧的小楷字:紫水。

我帮一家周刊写专栏,编辑是我的朋友,一个娇小玲珑的北京姑娘。她说,让我写生活琐事,最好真实。“你现在幸福满怀,定能写出温馨不已的故事吸引销量。”她笑得万分动人,“把你的宣澈写进去吧,我未来的宣太太?”

“好啊。”我答应,“第一篇题目就叫《同居而不同居》。”

“你这题目文理不通,”朋友反驳,“让人看不懂。”

“看不懂才会有人看。”

争论了一阵,朋友愈发惊讶地问:“怎么你们不是住在一起的?天,宣澈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啊?”

“你从前不是说,宣澈是个傻男人吗?”

朋友拼命地点头,连声说“是是,真是个傻男人。”

当晚,我准备烧宣澈喜欢吃的红烧鱼,正在厨房切葱切姜,忽然感到脚下毛茸茸一团,随即一声软绵绵可怜兮兮的“喵”,吓了我一大跳。

待我低下头去,见到一只两只手掌可以捧得住的黄色小狸猫,大大的耳朵大大的眼睛,想必是闻到鱼味找到厨房。我擦干手将小猫抱起来,努力回忆刚才回家的时候是否忘记关门。“你是谁家的猫咪呀?”

“它是你家的猫咪呀。”我的话音刚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的宣澈便仿着我的语气答了一句,随即开怀地笑起来,“喜欢吗?以后我去上班,它就陪你做伴。”

我抱着小猫惊喜地大叫:“我们的猫吗?你不是不喜欢宠物吗?”

“我想着我不在你身边,会心疼,你有了猫眼石,不在乎再多一只猫看着你。”

我正欲反驳宣澈的甜言蜜语,小猫已经饿得头昏眼花,嘶嚎开了。我手忙脚乱地要给小猫吃鱼,宣澈赶紧阻止,说小猫刚刚满月,还不能吃鱼。说着打开冰箱,取出牛奶,温了一小碗。我从宣澈手里接过牛奶,用手捧着喂小猫喝奶。小猫饿极,从此视我为衣食父母。

“你给它取个名字吧。”我抱着小猫,宣澈抱着我。

我捧着小猫,“叫绒球吧。”

小猫乖巧地“喵”了一声,伏在我腿上,昏昏欲睡。

吃饭的时候,我对宣澈讲起专栏的事,并且说到了第一篇的题目。“现在我不打算写那个题目了。”我说,“我打算把第一篇叫做《一家三口》。”

宣澈“扑哧”一笑,未下咽的米饭差点冲口而出,“绒球和你我是一家三口,那我们以后的孩子岂不要认绒球做哥哥?那无论是男是女,就取名叫宣绒毛或者宣线球好了。”

我笑得跳脚。绒球被我吵醒,似乎又饿了,绕着我和宣澈的脚要牛奶。

宣澈咳嗽着抱起绒球,“绒球别着急。妈妈去给你拿牛奶。你告诉爸爸,你是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绒球自然是听不懂宣澈在说什么,只瞪着一双大眼面朝厨房的我大叫。

收了碗筷,我与宣澈一起去超市买牛奶和宠物用的沙土。宣澈帮绒球买了一个硕大的猫窝,并且声称绒球若真的长成了一个球,这个窝仍然不会嫌小。

绒球很聪明,不用教便知道如何自己方便,末了还会用脚埋住秽物,站在一边等待我把它的四只雪白的小脚擦干净。

“绒球这么爱干净,是不是它妈妈教给它的?”

“天生的吧。”宣澈说。

临睡前,我找出一串银色的铃铛,用红色的毛线穿了,挂在绒球的脖子上。绒球并不反抗,待我挂好了铃铛便自己找到了软软的窝,呼呼大睡。

宣澈在我房间门口抱住我,对我说:“紫水,我们给绒球生个弟弟吧。”

我钻进宣澈的怀里,“你请假吧,我们回家,去看爸爸妈妈。”

宣澈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名叫陶然,我与宣澈在一个月之前参加了他的婚礼,并且在婚礼上认识了新娘苏晓寒。

我搬来与宣澈同住之后,陶然与爱妻便成了我们家中的常客,因陶然喜欢吃我烧的糖醋排骨。我曾笑言他们二人兄弟情深,连喜欢吃的东西都那么一致。

那日,与陶然形影不离的晓寒因出差没有到,宣澈出去买菜的时候,陶然与我聊起了家常。

陶然问,紫水,宣澈是否是那种快要绝迹的男子?

我说,不,就算是没有宣澈,那样的男子仍然不会绝迹,因为有你在。

陶然笑,接着问,紫水,你是否爱宣澈爱到看不见他身上的缺点?

我说,不,我爱他爱到把他的缺点也当作优点。

陶然又笑,爽然说:“我总算是知道千挑万选不肯结婚的宣澈怎么打算就这样安下心来,原来你是这样一个绵里藏针的难得人才。”

我也笑,我说:“你们两个喜欢吃的东西一致,似乎钟情的类型也是一致的。晓寒夜是那种看似温柔顺从,实际不肯屈就的刚烈女子。”

陶然随即点头,似乖孩子一般。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宣澈的挑剔,便好奇地问了起来。陶然告诉我,大学时代,宣澈在他们的朋友圈中出名的挑剔,怎样的女孩也入不得他的心门,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托词将人拒之门外。

我哑然。怎么?多年前的宣澈原来刻薄如此吗?

陶然摆弄着桌上那只从来没有人用的琉璃烟灰缸,“我眼中的宣澈是那样的人。就是那种在所有的人面前都是和气亲切,唯独对自己喜亲近的人或者想要亲近他的人刻薄。原本,他的确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很惊异他的改变。直到我在婚礼上见到你。”

“人都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克星,宣澈的克星就是你了。”陶然放下那只烟灰缸,“他是我行我素惯了的人,没有人能左右他的思想他的举动。那天我与他一起绕遍了半个北京帮你买那只没有秒针的挂钟的时候,我就知道,宣澈今生今世的爱情算是有了归宿。”

“我没有想到你是这么温婉的一个人,含蓄的犀利,不外露的美丽。”

我见陶然一直不停地说,笑着制止他说:“你有没有这样赞过你的晓寒?”

陶然大笑,“晓寒是不必我去称赞的,这样的工作一向是宣澈在做。”

见我笑而不语,陶然继续说:“宣澈最喜欢女孩子的便是纤指柔发,我原本以为你有一双青葱玉手。”

我下意识地将我那双老妪般的手藏在袖子里,心里莫名地一阵哀愁。

“紫水,”陶然说,“你改变了宣澈太多的东西,我想宣澈在一步一步地走向辉煌。你是那种安于现状的人,将爱情看作生命,能够为了爱情付出一切。正因为如此,宣澈才钟爱你,生怕这样的姑娘错失了便再也寻不到。你跟晓寒不同,晓寒看重事业,而你则把所有的心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了宣澈身上。相信我,他永远不会辜负你。”

“我知道。”

陶然再不说话,望着窗外火红的天空。

宣澈归来,我们吃糖醋排骨和红烧鳜鱼。

陶然告辞后,我问宣澈:“你是否钟爱女孩的纤指柔发?”

“是。”宣澈一愣,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我的双手上。

“那么,我既无纤指又无柔发,你为什么会选中我?”

“因为你是萧紫水。”

那是宣澈第一次叫我的全名,为了一个理由。

宣澈将洗好的碗碟收进橱柜,“纤指柔发,很多女孩子都有,可是全世界只有一个萧紫水。我碰到了,万幸。”

“陶然说,你的爱情有了归宿。”我从背后抱住宣澈的腰,“我也是。”

宣澈在我之前有一个女朋友,是他的同乡,一个玲珑剔透的杭州女孩。我知道宣澈曾经深爱这个名叫赵雨灵的姑娘,那种爱情是何种深度,我至今不敢去触碰。因为我是一个小气的女子,我害怕那种感情深刻得让我无法匹敌。

又是周末,宣澈从他的书房里抬出一只硕大的纸箱,要我帮他整理旧时的资料。我笑问你难道不怕我发现你陈年的小秘密吗?宣澈说:“你若能帮我发现陈年的小秘密,我倒要好好谢谢你了。”

于是我与宣澈一起整理他的文件和资料,宣澈把继续留下的放在一边,要丢掉的放在另一边。我负责翻开那些将要丢掉的纸张,以便发现里面夹杂的不能被舍弃的文字。

我在那些旧纸中间看到了好些宣澈从前写的东西,用黑色的墨水,很秀气的笔迹。可宣澈现在写出的字并不是这样的。他现在写出的字一点都不合他斯斯文文的外表,是潇洒粗犷的。我心知,是他的初恋改变了这些。我还知,他的初恋改变的不只是这些。

一本介绍世界地理的杂志里,我发现了一张只写着一句话的纸,上面是宣澈多年前秀气的字迹,用黑色的墨水。纸上写:“我会等你,但是只有一百年。”

我的心像是被丢进了滚开的水中,立即缩成了一团。

是的,我承认,时至今日,我依然惊恐我会失去宣澈,我依然不完全相信完美的爱情。

“我知道这句话,”我说,“是一个叫竹也内丰的男孩子在一部电视剧里用手语对一个女孩说的。”我把那张纸递给宣澈,在脸上现出一个笑容给他看。

宣澈接过那张纸,唇角向上一挑,“嗯,很多年前了。那个时候,我是真爱她啊。”宣澈一反常态地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提起了他的初恋,并且伴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沧海桑田的表情。“我曾经想,她不结婚,我便一直等下去,我觉得我不可能再那样爱一个人。看到电视剧中的这句台词,我流泪了。然而我始终都没有对她提到过这个许诺,因为我便是神仙,也实现不了这样沉重的允诺。”

“宣澈,”我说,“你有的时候就是太过冷静。冷静的男人,是不受女孩子欢迎的。在该感情用事的时候,你该用心而不是大脑思考问题。”我想我知道宣澈要对我说什么。他想告诉我,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后来他遇到了我。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我有些不大相信宣澈的这些郑重的言辞。

我曾经与朋友讨论过男人与女人的区别。我说,男人理性,女人感性;男人思考问题用脑,女人思考问题用心。张爱玲曾经说,若是一对情人决定私奔,早早提着行李等在车站或者码头的那个,一定是女人。这就是区别。

“承诺是个很严重的词,”宣澈说,“如果不是我一定能够兑现,我不会做出承诺。”

我并不理会宣澈的这番道理,只说:“爱是有惯性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是,我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有惯性的。比如回忆。”

宣澈说得对,回忆也是有惯性的。

很多时候,我也会想起很多很多从前的人和事,包括几乎将我揉碎的初恋。

忽然间,我对宣澈的过去完全释然了。

感觉真是一个奇怪的物事,你不知道在怎样的时候便会忘却从前无论如何也甩不开的纷扰。

“我不能给你这么长久的承诺,”宣澈再次拿起那张纸,“我只能说,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不会辜负你。很抱歉,我又用脑而不是用心想问题了。”说完宣澈笑,那笑容如窗外的云那么干净。

一百年其实不长,它只不过是“一生”的代名词罢了。

赵雨灵没有得到这张纸,我得到了。

宣澈说得对,承诺是个太严重的词,如若做不到,那么承诺的人和被承诺的人,都将背上负累。

我会爱你,但是只有一百年。

正值月底,宣澈的工作日日安排得满满当当,无暇顾我。我们约定下月月初的时候一起回我的家乡。我一直在准备见我父母的时候该如何对白。而宣澈告诉我,爸妈永远都是爸妈,不必紧张如此。

一日午后,我那编辑朋友约我见面,说是要把稿费亲手交我。我闲来无事,便应约而去。

待我到了我们常去的茶室,常坐的位置,见到的却是两个人。心里当下便有些不悦,脸上立即表现了出来。

坐在朋友边上的是一位男子,与宣澈相仿的年纪,却不比宣澈那般柔和,周身都透着一种我不喜欢的霸气。

“是我要她带我来的。”待我坐下,那男子便开口,“她说你不喜欢见生人,我求了好久才能跟她来一起见你。”

“我有什么好见?”我继续着我的不悦,没有接受一个新朋友的意思。

“我想要知道,能写出那样文字那样故事的人,到底是怎样的。”

见我不搭话,朋友打起了圆场,“紫水,你记得从前你说过你很喜欢一篇文章名叫《一笑倾城》吗?”

我当然记得那篇小说。写得很是唯美动人,笔触异常细腻,我曾经想过很多次作者是何模样,几次得出的结论都是一个温婉动人的娇小女子,该是出身江南的,该是柔顺贤淑的。

朋友自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便笑笑对我说:“他就是那篇小说的作者。”那男子微笑地望着我惊讶的模样,用欣赏的眼神。“很惊讶,是吗?”他继续向上弯着唇角,“但你和我想象中的倒是真的无甚差别,美,而且不张扬。”

我惊惶地望向朋友,因为自小到大还从未有人如此明了地在人前赞我。朋友啜着茶悄悄地摇头,不说话。

“你在想什么?”

“我有一位朋友,生在北方,长在北方,从未到过江南。但却几十年如一日地向往着西湖美景。终于有一日,她到了西湖。而当她站在苏堤上的时候,她对我说:‘紫水,西湖让我很失望。’你知道为什么吗?”

摇头。“因为想象得太多,把它太过地完美化了。所以见到的时候,难免失望。”

“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什么。”

说完,我起身去洗手间。收到了宣澈的短信:绒球妈妈,你在干吗?

往座位走的时候,听到朋友在对那男子说:“早跟你说了,紫水是个奇怪的人,任你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追求到她。难道你没看见她文字里的感情吗?她与她男朋友之间的感情,是你说破就破的吗?”

那男子悠悠地说:“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够抗拒我的追求。”

我停了脚步,等他们把话题换到面前的茶杯上才走过去——我不愿偷听别人的谈话,亦不愿别人认为我在偷听他们的谈话。

“紫水,等下我送你回家,好吗?”

我笑,不说话。

一刻钟后,宣澈出现在我的背后,风度翩翩地与我对面的两人握手寒暄。我说:“这位宣澈,我未婚夫。”

那男子从容应对,仿佛刚才我听到的那些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全部是我的幻觉。

我与宣澈起身离去,那男子递给我一张信封,之后微笑着望我。我道谢,之后离开。

信封里是一张白纸,潇洒的字迹写了四个字:笑可倾城。

我幽幽地对宣澈慨叹:“我与若繁的友情,就此终了了。”

“怎么?”

我朝宣澈苦笑。“若繁恋上了一个以追求女子的难度要求自己的人,而这个人这次的目标,是我。”

深夜,宣澈加班回来,迷蒙着眼睛对我说:“紫水,你明天去火车站买票好吗?我们这周末回去。”

我说好啊,那我去吧。

宣澈说,你去售票处问问看,晚上的那班车有没有票,如果没有,你就去票贩那边问问看。

票贩吗?哦,好吧。

宣澈匆忙洗澡睡下,我还在想,票贩是什么样子的?

我长到现在这个年纪,从未有过买车票的经历。第一次乘车从家乡来北京,买车票的是我初恋的男孩。后来乘车去杭州,买车票的是宣澈。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买票,更不知道该如何去找票贩。

北京站很大,我站在偌大的广场上找不到方向。

“请问,售票处怎么走?”

“小姐你要买哪天的票?”……“后天?后天的票去那边买,这里不卖!下一位!”

这便是我排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队之后得到的回答。

有好心人告诉我该去哪里买票,我站到队伍的末尾,又等了一个小时,之后报上我要买的车次。玻璃窗里的中年女子不客气地对我说:“提前二十四小时来,现在不卖!下一位!”

于是,我又一次被丢在了人群外。

怔了怔,忽然听有人在我身边小声念“车票,车票”我扭头望他,是个南方人模样的男子。于是恍然大悟——这便是所谓的票贩了吧?

那人告诉我说票子是有的,但是比公开价要多出三十元。我欣然应允,任这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把我带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角落。

迎面走来了一个高大英挺的男子,斯文和气,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宣澈。

“小姐,一共五百,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拿票。”他伸手朝我要钱,我从钱夹里数出五张一百元递给他,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待我想起我手中无凭无据也根本找不到这个人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位有着宣澈模样的英俊男子不会顾及我一介女子站在烈日下的无助,带着我的钱走了。

我站在原地待了好久,才拨了电话给宣澈。我说:“宣澈,我给人骗了。他拿了我的钱走了。”

“什么?”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宣澈,宣澈叹口气,说:“怪我,我不该让你去买票。早知道你是不通这些的,人又太单纯。以后要记得,不可以轻信人,你善良,但是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善良。别难过了,就当我们五百块钱买个教训。”

挂了电话我仍然没有离开,我还在傻傻地等着那个斯文和气的男子拿着我和宣澈的车票回来。

原本,我是不相信这世上原是有这么多欺诈的。就算是我在北京最艰难的日子,也没有人欺骗过我,也没有人如此卑劣地利用过我的单纯和信任。

那一刻我感到很无助。太阳很大,我汗流浃背。宣澈不在我身边,我独自一人。

“紫水,你要记得,防人之心不可无。”宣澈曾经对我说。

“紫水,永远不要奢望小人能够与你一样宽容。”宣澈曾经对我说。

“紫水,聪明的人会吃亏上当,但不会重复这个错误。”宣澈曾经对我说。

电话再一次响起,宣澈问我在哪里。

“五百块钱很多,我要写很多字才换得回。”我站在烈日下,阳光使我的眼睛辨别不清颜色。

“别去想它了,以后不再犯就好。你听话,回家好吗?我现在走不开,我会尽快回去。”

“丢掉都不心疼,可是被人骗了,就会很郁闷。我被人骗了,长到现在,还没人骗过我。”

宣澈叹气,说:“你最大的缺点便是太过轻信人,以后知道了就好了。乖,回家了,别让我担心。”

“哦。”

叫车,回家。二十楼,开门。绒球乖巧地走过来绕着我的腿撒娇,我轻轻地叹气:“妈妈很笨,受了人的骗。爸爸会不会因此不喜欢妈妈?”

“不会,只要妈妈不第二次受这样的骗。”宣澈在我之后出现在门口,汗流浃背,气喘吁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