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做梦。大都是气喘吁吁的梦,梦醒了会很累,心和身都累。
那日做了一个浪漫的甜梦,早晨醒来极不情愿,转而拨电话给宣澈,告诉他刚才他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猜,也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那样的玫瑰。玫瑰该以“朵”论,而我梦中的玫瑰却该论“棵”。高,大,像一棵树样的,一棵一棵,无数,排满了整条路。
宣澈穿一件浅色的夹克,走在那条路上,每走过一株玫瑰树,树上便会有一张木牌翻转过来,上书:“宣澈,我想你”或者“宣澈,我在等你”。无数棵树,无数张木牌,宣澈一路看下去,在路的尽头见到了我。他走上前去,张开双臂拥住我,对我说:“紫水,嫁给我吧。”
邻居的房子来了装修队,电钻的声音把我吵醒,我极不情愿地从那难得的甜梦里走出来,还在念着刚刚见到的玫瑰树。
“宣澈,我刚才梦到你。”
“梦到我又气你吗?”从前,每次宣澈出现在我的梦中,若非将我气哭便是在危难处弃我于不顾,永远都没有美好形象。
“不是,梦到玫瑰树林。”于是,我给宣澈讲我的梦,省略了树上的牌子和他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
“我以为你会梦见百合树。”宣澈笑,听筒里都是清凉如水的声音。
我喜欢花,但不喜欢玫瑰,平日里买花回来插在花瓶里,大都是白色的香水百合。从前,跟初恋的男孩在一起的时候,偶尔会收到玫瑰,一朵或者十一朵,据说代表一心一意。然而他最后还是转身朝前,背对着我和我的爱情,那些所有代表“一心一意”的玫瑰,全部凋零。
我初恋的男孩姓唐,生在秋日,他叫唐逸旻。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玫瑰,是高中二年级的情人节,那年我十六岁。
玫瑰整整十一朵,我无声地接过来,无声地跟他一起走回家,之后无声地把一只玻璃瓶灌满水,再无声地把那玫瑰插在水中。第二日,我从这十一朵玫瑰里选了两朵盛放的花儿,用吸水纸盖了,夹在一本厚厚的《辞海》里,心中打算着,要留下这少女时代的第一束有关玫瑰的记忆。
后来,余下的九朵玫瑰渐渐凋谢,只有两朵在怒放时便被我残忍地洗净瑰丽的花儿,永远地留在我的日记本里。
半年之后,我做了唐逸旻的女友,和他一起看天、看雪、看桃花。
我还兴致勃勃地告诉他,我曾那么珍爱他送的玫瑰,藏了两朵做纪念,永远都不会凋零。
然而我错了,花儿生来便是为了凋零,我破了这自然界的规矩,我必须偿还。
唐逸旻转身离开了我,离开时手中握的,是另外一位女孩纤弱的小手。
他一直不知道,其实,我是不喜欢玫瑰的。
我自己买花,不收宣澈送的百合。宣澈问我为什么,我说,我收了男子送的花,会觉得和他没有未来。宣澈不语,从此再也不提要送花给我。
我做了一个浪漫的甜梦,不知寓意,跑去问朋友。朋友告诉我,玫瑰代表爱情,路代表心。宣澈是我心里的那个和爱情有关的人。那些玫瑰树上的牌子,是我想要对宣澈说而不知该不该说的话,宣澈对我说的那句话,是我渴望得到的承诺。朋友说:“紫水,你是一个固执的女子,一直停留在某个地点,不肯对爱情妥协。你小心翼翼,拒绝一切外来的温暖,但你心底是渴望某个人的。你在犹豫,不知该怎样对待这个人,于是你不断地闪躲,宁可自己受伤也不肯主动往前迈一步。”
是吗?我是如此吗?
朋友如占卜的吉卜赛女郎般神秘地微笑,对我说:“紫水,只有你自己最了解自己。”
回到家中,我打开宣澈送给我的红绒小盒,望着里面的戒指,第一次有了戴上的念头。
戒指套在了我左手的无名指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原本,我是不相信什么缘分的。
“宣澈,你如何知道我手指的尺寸?买到了这么合适的一枚戒指?”我拨电话给宣澈。心中奇怪,一向对数字反应迟钝的我如何能记得住宣澈的那一长串电话号码?
傍晚,宣澈敲开了我家的门,他手中捧着一大束盛开的百合,那花束几乎与宣澈的肩膀一样宽,遮住了宣澈的面孔。我数,是三十一朵。
我问宣澈,为何不送十一朵?那代表“一心一意”。或者九朵,代表“天长地久”?宣澈说,他不知道那些礼节,他只知道,我是生在三十一日的。
宣澈出差去上海,他要我与他同往,说是有一个美妙的惊喜。
我的生活里已经很久没有过惊喜了,于是我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和宣澈一起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我睡下铺,对面的一位续着长须髯的男子在夜里打了震天的鼾,我不得入睡,整夜在**翻转,第二日下了火车,耳边仍是绵延不绝的车轮撞击轨道的声音还有那震天的鼾。
宣澈带我到宾馆,让我好生休息,明天便会得到惊喜。
我睡下,宣澈拿了他黑色的公事包出去办事。
次日,我又一次踏上了某列火车,终点是杭州。
“你给我的美妙的惊喜是西湖还是灵隐?”我端着一脸的矜持与不满,望着对面的宣澈。
“若是西湖和灵隐,那么即便是美妙,也不是惊喜。”宣澈说着,一边开怀地笑,那笑容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明媚了周围所有的空气。
列车只开了半个小时,便靠了第一站,宣澈牵了我的手带我下车,我见到站牌上黑色的字写着:嘉善。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城市,我不知道繁华的上海和秀美的杭州之间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这是哪里?”
“嘉善。”他说。
叫了一辆出租车,宣澈交代说去西塘,一边握了我的手,不动声色。
很小的一座城,有平缓的坡,路边跳动的树影和树影下安静的店铺还有店铺里舒缓的人群。我们的车超过一辆辆的人力三轮,蹬车的往往是与我们父辈同样年纪的老伯伯。宣澈告诉我,他们这样走一次,可以赚得三元人民币。
转道出了城区,一片又一片荒芜的工业区,之后是一片又一片绿莹莹的土地。
远远便望见硕大的招牌:西塘古镇,江南水乡。
此前,除了周庄,我没有听闻任何江南水乡的名字。西塘,到底是哪里?
宣澈买票,走在前面领路。那果真是一座古镇,也果真是一个水乡。水墨画样的屋顶墙壁,桃源样闲适的人家,还有摇篮里甜美的孩子。照片上的周庄,远不如这里那般安静动人。
“果然是惊喜。”我说。
“我要给你的惊喜不是这里。”宣澈说,牵着我的手继续穿行在潮湿狭窄的石子路上,头顶飘过一张张招牌,身边闪过一扇扇房门。都是寻常人家,过着寻常的日子。
不知道拐了第几个弯,不知道过了第几个路口,宣澈停下,与一所宅子的女主人打招呼。宣澈让我走进去,告诉我这就是要给我的那个“美妙的惊喜”。
女主人说,这里是她的家,因楼在水之北,故得名“水阳楼”。
只这名字,便足以给我一个美妙的心情。我望着宣澈,见到了他眼中燃烧的笑意。
“你来。”宣澈扶住我的手臂,带我走上高而陡的楼梯,右转,出门,便是临水的阳台。
“紫水,那座桥,名叫‘五福桥’。”宣澈说,指着东侧水上一座月牙形的石桥。“人说,你上了这座阳台,见了那座桥,便会五福临门。”
我站着不动,任宣澈握住我的肩膀把我融在他的怀中。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江南景致,这里就好像梦里的地方,美丽得那么不真实。就像宣澈,我时常害怕他的完美不真实,时常从梦中惊恐地醒来,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失去他。
“那是月亮吧?”我说,“宣澈,你看那座桥,是不是月亮?幸福其实就像月亮,它很美很诱人,它看起来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可你永远都得不到它。”
女主人站在我们身后,并不上前,“月亮有时候在天上,偶尔也会下凡。”
出得水阳楼,宣澈握住我的手臂奔到水边,拉我上一座石桥,那桥许是年代久了,石块都已斑驳。宣澈对我说:“紫水,这是刚才你看到的那个‘五福桥’,这是偶尔下凡的月亮。”
我想,如若今后我再不会惊恐宣澈的真实,那么,我的幸福便真的如月下凡。
朋友从遥远的外地回到北京,约我见面,送我一套CD,名为《Secret Garden》。朋友说:“很老的曲子。但是紫水,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我笑,问她的这种笃定从何而来?朋友说,因为这音乐总能让她想起宣澈。
带着这套CD回家,不开灯,房间里只有音响射出的宝蓝色光晕。我坐在**,抱着膝盖,前所未有地发疯般地思念起宣澈。
朋友说得没错,这音乐的确能让人想起宣澈。这音乐是柔美清至的,软软的声调里透着一种淡定,让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抗拒。
夜了,宣澈此时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城市,没有办法在我身边解除我的这份沉重的思念。我忽然有些懊恼,因我从未告诉过宣澈我的这种思念。
“宣澈,是我。”我拨了一串号码,电话那头出现了宣澈清澈如水的声音。
“还不睡?”
“我在听音乐。”
“是么?什么音乐?”
“《Secret Garden》,神秘园。”
宣澈笑,清清爽爽地笑,“我没有听过。很好听吗?”
我说:“我觉得,写这些曲子的人身边一定有一个像你一样的人在。他看着那个人笑、怒、愁、烦,看着那个人开怀或者沉静,才写得出这么些动人的音调。”
宣澈无语。
我开大了音响的音量,“你听,这首曲子,让我听到就能想起你开怀大笑时候的样子。”忽然想起一日跟宣澈约了在地铁站见面,他因工作迟到,从地铁上下来便一路奔向我,小男孩一样清澈的笑容**漾在脸上,明媚得让我看不到他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喜欢宣澈的笑容,他的笑容总能那么纯净,无论是微笑还是开怀大笑,都是一样的净如冰雪。每次见到他的笑,我都会变得开心起来,又或者,我是因这笑喜欢上宣澈的。也许吧。
“紫水,”宣澈说,“我也很想念你。”
宣澈用了一个“也”,只这一个字,并未提及我想念他或者其他,只是这一个“也”。
若干天后,宣澈从千里之外回来,带了一部电话给我,“我知道你不喜欢用手机,这个号码只我一个人知道,以后我可以发短消息给你,也可以发照片给你,”宣澈右手扶着我的下巴,眼睛里带了满满的笑,“在你想看我笑的时候。”
我拿着那只手机,面对着宣澈,“宣澈,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宣澈点头。
我说:“从前有个种玉米的农夫,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有特点。因为实在是太有特点了,父亲只好让女儿去玉米地里装作稻草人吓走那些来偷玉米的乌鸦。女儿在玉米地里站了若干天之后,不但再没有乌鸦来偷玉米,还有几只乌鸦把偷走的玉米送了回来。”
我知道宣澈在听到我的最后一句话时定会开怀大笑,并且伴着孩子样动人干净的眼神。我在那一刻按下了快门,留了一种我最爱的笑容在新电话里。
宣澈拿过手机,把那刚照的照片放在桌面上,随即揽我入怀,“还以为你好心讲故事逗我开心,原来是为了这张照片。”
“不,”我说,“是为了这笑容。”
“紫水,”宣澈说,“给我听听《神秘园》吧。”
我摇头,“你对着镜子看,便知道那音乐的味道。”
“什么味道?”
“雪的味道。”
春天了,到处开了粉嫩的花儿,到处都是柔绿的叶。我的双眼在这个春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得了一场病,眼前一片模糊的红让我异常惊恐,害怕就此失去双眼失去光明,就好像我一直都在惊恐我会在某一个梦醒后失去宣澈。
“五一”时候,宣澈有七天的假期。四月底的一天,宣澈带了两张火车票来找我,说要带我去一个美妙的地方。
“我们不是去过西塘了吗?还有什么美妙的地方可以去?”我笑,接过宣澈手里的火车票,终点站是杭州。“杭州?去看西湖和灵隐寺吗?”
“不,我们去杭州不是为了西湖和灵隐,”宣澈说,“而是去看我的家乡。”
是啊,杭州是宣澈的家乡。也只有那样灵秀的地方才可以养育宣澈这样出色的男子吧?宣澈极少对我提及他的家乡和他的双亲,就好像我极少对他提及一样。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愿意我难过。
我对宣澈说,多少年以前,我为了我的初恋与父母亲反目,母亲为此卧榻整整一年,直到现在仍然不能完全自由行动。我的老父因此伤感至极,再不肯认我这个不孝的女儿,与母亲一起相守以后的日子。所有这些,都是我的弟弟红雨讲给我的。我时常庆幸我还有一个弟弟,若不是红雨,恐怕我永远无法有勇气和力量在北京四处闯**。
我跟红雨偶有联系,他并不怪我,因他明白我对初恋男孩痛彻心扉的爱恋。
三月时候,红雨来北京出差,我跟他谈起宣澈,他问我要了一张宣澈的名片,说想约宣澈见面。
次日,宣澈来找我,说红雨约他见面。两人面对着面坐在一家咖啡厅里,红雨握着宣澈的手失声痛哭,他对宣澈说:“我姐为了爱情受苦,爸妈不理解她,她到现在都背着负担。不管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你都要好好对待我姐姐,千万不要再让她受伤害,千万不要……”
宣澈说,他面对着眼前那个小他很多岁的男孩,没有办法不动容。“紫水,”宣澈说,“你有一个多好的弟弟啊!”
“如果不是因为我,红雨可以有更多的快乐。”我黯然。我忆起儿时我与红雨一起玩耍,他总是小大人一样保护我,只要有他在,便没有人敢欺负他的姐姐。我想,若红雨是我的兄长而非小弟,我心中的愧疚和自责会少一些。
“他很爱你。”宣澈说,一双眼睛在傍晚橙红色的光里柔情似水。
红雨临走之前又来见我,对我说他对宣澈的印象极好,“他很成熟也很稳重,很斯文也很干净,是你寻找的那种人。”红雨伸臂揽住我的肩膀,“姐,我把你交给他了。”
我扑进弟弟的怀抱中痛哭。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我的弟弟都长这么大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红雨长成了一个高高大大可以让他柔弱的姐姐完全融入怀中的男子汉。我离开家多少年了啊?太久太久了吧?
“有机会把宣澈带回家吧。爸妈不说,可他们想你。”
那以后,有关我的家庭我的亲人,我若不说,宣澈亦不问,就好像从前一样。
在我见到这两张火车票之前,宣澈从未对我提起过他要带我回家这件事。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点点也没有。
“我没有打算过去见你的家人。”我说,低着头。
“我是带你去看看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不是要你去见我的家人。”宣澈说,“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了,我们再去见他们。”
我坚信我的父亲是爱我的,我坚信这世上最爱我的男子是父亲和红雨。当比我小两岁的弟弟告诉我他终于可以放心地把我交给一个男子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宣澈也是爱我的。
很多很多年以前,当我跟我初恋的男孩远走北京的时候,红雨对那名叫唐逸旻的男孩说:“你要照顾好我姐姐,你若让她受苦,我不会放过你。”可现在红雨见到宣澈,只一面,便放心地把我交给他。红雨说,宣澈是我一直寻找的男子。
适合我的不是唐逸旻。
是的,红雨不说,我亦明了。
我没有与宣澈争执,像一个月之前一样,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在第二天跟他一起踏上了一列火车,火车的终点是杭州。
宣澈说得对,杭州不是西湖和灵隐,杭州是宣澈的家乡。
列车进站,我跟在宣澈的身后在人群中穿行。宣澈带我出站,叫了一辆车,直奔西子湖畔。
“紫水,”宣澈牵着我的手,“这就是我的家乡。”
我把头靠在宣澈的脖颈上,“宣澈,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天堂吧?”
我记得有人对我说过,春天的西湖最美,清澈的天清澈的水和清澈的山,如若你身边有个清澈的人,那么便完美了。
刚好,我身边有一个这样的人。他跟我身边的风景一样那么清澈。
宣澈带我在苏堤边上找到了一家小店,叫了两份藕粉。五分钟的光景,女主人端来两碗藕粉,上面撒了桂花,淡淡的甜香。
“来西湖,一定要吃藕粉。”宣澈说着,递给我一把玲珑的塑料调羹。
我曾无数次地听人讲起西湖和与西湖有关的传说,我似乎在心底隐隐地爱着这个地方,许是为了她的美,许是为了宣澈。
“从前在杭州的时候,几乎没有来过西湖,倒是离开杭州之后,每次回家都要来看看。”
我静静地听宣澈给我讲他的故事,一边往口中送半透明的藕粉,带着一朵朵小的风干的桂花,香软甜嫩。
“我姐姐嫁给了一个很忠厚老实的男子,我们家人都很放心地把我姐交给了他。”宣澈没有动他面前的塑料碗,见我快要把我的那份吃完,便把自己的那份推倒我面前,“我非常爱我姐,常常会有保护她的冲动,有时候会觉得她不是我姐姐而是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妹妹。”宣澈轻柔地笑,“就好像红雨对你。”
我一愣。这是我弟弟红雨上次离开北京之后宣澈第一次对我提及他。
“然而我从未有过怨言,因为我知道姐姐也一样关心我。就好像红雨对你。”
宣澈一直是知道的,他知道我对弟弟的愧疚,他知道我对自己离开家乡把老父老母抛给弟弟一直无法释怀。然而实际上也是如此,我在生活中不常扮演姐姐的角色,更多的时候是小我两岁的弟弟照顾我。
“我爸对我姐说过,女孩找男朋友,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人品,他一定要有责任心。”
红雨对我说过,他之所以放心地把我交与宣澈,是因为他觉得宣澈身上有一种无法否定的坚决的责任感。
“我姐夫没有很大的成就,可是他待我姐很好。那时,我姐结婚之前,我对姐夫说:‘我把姐姐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就好像红雨对你。”
在宣澈说了第三个“就好像红雨对你”的时候,我终于开口说话:“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宣澈仰身靠在椅背上,“我姐叫宣清。”
待我把宣澈那一份藕粉也吃掉,我对他说:“宣澈,我们去见一次你父母吧。”
宣澈稍有惊讶,可并未迟疑,牵起我的手上路。
正遇到下班时间,路上所有的的士都是满客。等车的时候,我回头望着西湖,忽然觉得能在车窗里每日见到这样的湖光山色,简直是一种奢侈。
终于来了一辆空着的的士。宣澈告诉司机,去浙江大学。
我们到了浙江大学家属院的时候,天已经半黑。宣澈告诉我,他和姐姐便是生长在此,并且在这座校园里结束了学生生涯。
我去见宣澈的双亲,除了一盒从北京带来的点心之外别无他物,我却没有惶恐,跟着宣澈一起上了楼。
宣澈的母亲显然没有想到儿子的归来,更没有想到儿子会带一个陌生女子回家。老夫人正坐在沙发上用竹针编一件毛衣,北京买不到的那种竹针,粗,却柔韧。她用白色的线,已经织出来的腰身跟冬天时候宣澈身上穿的那件很像。
“妈,这是紫水。”宣澈没有跟他的母亲介绍我是他的女朋友,因为我从未给过宣澈这样的允诺。宣澈是个有分寸的人。从来都是。
“伯母,您好。”
老夫人放下手里的毛线,拉我坐下。并没有我料想中的问长问短,只慈祥地望着我,让我在那一瞬间想到了我的母亲。
我的眼中不自觉地转了泪,想停却停不下来。老夫人握着我的手,想是触到了宣澈给我的那只戒指,然她却没有问,仍笑笑地望着我,问我一路上是否顺利,是否第一次来杭州,是否去过西湖。
“我刚刚去过西湖,很好,跟传说中的一样。”
大门开了,跳进来一个精灵般的小男孩,见到宣澈便叫舅舅,欢喜地扑上去,与宣澈闹作一团。
“妈妈,妈妈,舅舅的女朋友好漂亮啊!”小男孩扭在宣澈的臂弯里欢快地叫。从门外走进一位少妇,清秀的眉清秀的眼,一眼便可以认出是宣澈的姐姐。
“你好,我叫宣清,是宣澈的姐姐。”
“你好,我叫紫水,是宣澈的女朋友。”
我和宣澈的姐姐两手相握,宣澈抱着小男孩坐在原地,发愣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已经很遥远很遥远的一种名唤温暖的感觉。
我跟着宣澈回到了他杭州的家,见到了他的母亲和姐姐。
宣澈的母亲和姐姐在厨房里忙碌,却不容我插手,让我坐在客厅里和宣澈一起陪伴宣澈的小外甥。
我问那玉琢出般的小男孩,“你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小男孩闪着一双大眼睛,对我说:“我长得像舅舅。”
我望宣澈,“你小的时候真的有这么粉嫩可爱?”
宣澈大笑,“不要用这种词形容我吧?”他起身,走进房间,走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本相册。“这是我和姐姐小时候的照片。”
我翻开相册,第一页上是一张黑白的小照片,照片上一个漂亮白皙的小男孩笑得那么开怀,以至于一双眼睛都弯成了两道柔美的弧。那张脸,果然一派粉雕玉琢,就如坐在我身边那个欢快的小男孩一样。
“这是我舅舅!”小男孩指着相册上几乎跟他一般模样的那张脸对我说。
“这是我十一岁的时候。”宣澈说。
小男孩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会儿,之后绕着宣澈的手臂娇声说:“我再有六年也十一岁了!”
我笑,宣澈也笑。从前我便喜欢宣澈笑,但我是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温暖,那笑容里多了一种跟家庭有关的温暖。那是我所不能给他的。
小男孩其实像他的母亲,因我看到他美丽的母亲有着和他舅舅一样迷人清澈的笑。
“紫水,这是我爸爸。”在大门第二次打开的时候,宣澈牵起我的手走到了一位老者面前,“爸,这是紫水,我女朋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宣澈跟人这样介绍我,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算起,到今天,已经快要三年的时间里,这是第一次。
老者异常严肃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我看不到宣澈的母亲见到我们时候的那种惊喜和欢乐。
“紫水吗?你好。”宣澈的父亲伸出右手,宽厚的手掌让我无可抑制地想到了我的爸爸。“你是不是那个写《早餐里的爱情》的那个紫水?”老父亲忽然报出了我一本短篇小说集的名字,我那么一惊,吃吃说不出话。
“是,爸,就是她写的。”
老者脸上忽然有了笑意,“我看过那本书,不错。”
这时我才忽然忆起宣澈对我说过,他的父亲是浙江大学的中文系教授。于是更加诚惶诚恐,不敢直视老人的眼睛。
“我记得那本书里面有一句话是这样的,”老人说,“‘幸福不一定是朝朝暮暮的爱情,而能够朝朝暮暮的爱情却一定是幸福’,说得很好。”见我仍然不抬头不说话,老人开了句不合他年纪的玩笑,“紫水,要我把那本书拿来让你帮我签个名吗?”
说完他笑,宣澈也笑,我的脸更红,头沉得更低,一只手在宣澈的大手里汗水涔涔。
老人站起身与外孙一起到厨房去。宣澈告诉我,我的那本书是他寄给父亲的,而他的父亲从未对他提起过看了这本书,更没有提起过喜欢这本书。“我的家人都喜欢你,我很开心。我向往你说的那种朝朝暮暮的幸福。”
饭菜上桌,我被当作宣澈的家人和他们一起进餐。那时那刻,我忽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这种家的温暖,我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享用了,至少有七年,或者更长。
“紫水,宣澈说你喜欢吃辣的,是不是?”宣清把一盘菜推到我面前,又把另外一盘菜推到我面前,“宣澈还说你身体不是很好,要多吃一点才行啊。”
其实,我也渴望那种朝朝暮暮的幸福。
我在《早餐里的爱情》中说起过,我说:“幸福是每天早晨可以和你一起吃早餐,让你在干净的衬衫和袜子上嗅到清新的味道。你若会在我做早餐的时候从背后环住我,问我一声‘早安’,你若会让这种感觉长此以往,那么,我们必会拥有书上说起过的朝朝暮暮。”
幸福其实并不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