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连谏
1
春天远了,夏天去了,秋也走了,冬也残了,季节轮回了8圈,叶娣再次见到了梁景,在细雨菲菲的街上,她擎着伞,呆呆地看他,天,竟也配合此情此景般的,雨泼泼洒洒地大了起来,满脸湿得冷热交加,伞早就落了地,一阵斜风裹来,若昏黄的花,跑向了街心,一辆车子刹车不及,它啪地一声,便是尸骨零落。
梁景走到街心,捡起它,看得那样细腻,如同当年,凝视她被阳光穿越成剔透的耳垂。眼神迷离。
他擎着雨伞,遮住了她头上的那片雨,可,依旧有淋漓不息的**她脸上滑下来,热热的,漫过了他伸过来的指。
穿过泪光,看见梁景的鬓角,已有了参差的白,像冬季树梢的残雪,不过34岁而已。忍不住伸手去摸,手就被他捉在了掌心里,穿街过巷地走在雨里,待坐定之后,叶娣张眼望去,才见,小店依旧,只是人已非,店主人是个年轻利落的小妇人,弯眉吊眼,很有些京剧青衣的味道,遂失神问:云阿婆呢?
女子看了她一眼,眸子里掠过一丝感伤:很久没来了吧?我妈去世两年了。
叶娣在心里,低低叹息了一声。
2
8年前,云阿婆就坐在高高的柜台里,慈祥地看着他们在窄桌上相互喂馄饨。也是8年前,梁景坐在这里,不肯说话,她抓着他的手,只是落泪,澎湃在心的绝望不敢迸发,后来梁景的唇齿间蹦出轻飘的几个字:我妈说,我们要结婚,除非她死。那时,她多想问:那你呢,你爱我不爱?你究竟是要你妈还是要我?可,这些问,是多么的愚蠢和刻薄,她终是,问不出口,只能眼看着梁景低垂着头,摇晃进夜色里,醉了一样,尔后,她站起来望着他的背影,轻声说:梁景,你自己的意思呢?
可是,梁景已经穿过了月华凄迷的街,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矍瘦的脸贴在车窗上,傻了一样看她。云阿婆把她拉回店里,递给她一杯热水:姑娘,那些没结果的缘是偿还上辈子情债的,就当你上辈子欠过他好了。
第二天,在恍惚里,叶娣的胳膊被面包机吞了进去,支离破碎地丢**在右臂上,当她听医生在门外对父亲说有可能落下终身残疾时,她没有恐惧也没有绝望,只是想:为什么不是把整个人都绞进去呢?
住院期间,每天护士都会转来一只很精美的汤煲和一束算不上大气的鲜花,它们的主人不曾露面过,叶娣问过护士,护士跟她描述为一个这么高,那么瘦,眼神温暖的青年男子。
叶娣就笑了,心情格外的好,肯定是梁景了,便对护士说:如果他再来,麻烦你跟他说我想见他好么?
可,他却不肯进来,叶娣的心,便开始沉沉地坠了下去,才猛然想到,横在自己和梁景之间的种种不可能,自己不过是一西餐厅的小面点师,梁景却是前途看好的公务员,据说他母亲的一位家世显赫的朋友相中了梁景,要把女儿嫁他做妻,他母亲原先对叶娣的不冷不热便变成了横挑鼻子竖挑眼。
住院后期,叶娣喝进胃里的汤,全都化做了泪。
医生允许叶娣自由活动时,已是一月后,她跑到医院外给梁景打电话,只想知道,他是否还像以前那样在乎她?
接电话的人告诉她,梁景休婚假了。
她呆呆地握着话筒,望着高天上的阳光,渐渐昏黄,话筒里穿来了有些恼怒的喂喂声,她一声不响地扣了,穿过往来如梭的车流,回病房,把身体,像甩垃圾一样,甩到病**。
是的,梁景像甩掉一块垃圾一样甩掉了她的爱情,连一声交代都不肯给她。
出院后,叶娣对前来接他出院的大东说:你挑个日子,我们结婚吧。
那些汤都是他送的,他是西餐厅的厨师,一个讷言的男子,偷偷爱她多时,知道她和梁景的事。
新婚夜里,叶娣衣衫整齐地在婚**坐了一夜,哀悼死去的爱情,大东真的好脾气,竟不曾责怪她,只是握着一枚手帕,不时给她擦泪,或把一杯温度适中的水,放在她的唇边。
天将亮时,叶娣扭了头,用红肿的眼看他,说:谢谢你待我好。
那时,她真的感觉自己是被人扔掉的一件污泽斑驳的旧衣,母亲早早去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温暖,不及临家阿婆的那只日日卧在门口的老猫多,大东肯收留她,让她感激不已。
婚后半年,叶娣的胳膊,除了拿重物时稍觉吃力外,竟奇迹般的恢复了,叶娣望着胳膊上的几道不甚明显的疤痕,兀自骂道:贱命,好了做甚?卖命干活不是?
一年后,她生了女儿,很漂亮的小东西,一日,她指着女儿说:床太小了,睡三个人,你不觉得挤得难受么?
大东看看她,一声不吭地搬起了被子,去了客厅的沙发,从此,婚**就无了他的空隙。
一时的感激以及意气用事,到底不是爱情,叶娣总觉得大东身上有股腥腥的牛排味,怎么洗都是去不掉的,每每这时,她就会想起,梁景身上的六神沐浴露味,远而淡的香,缭绕在记忆里,惹得两眼泪水汪汪。忘不掉,纵使他对自己狠心薄情。
梁景,是钉在她心尖上的一枚钉子,任凭岁月更迭,虽已锈泽斑斑,轻轻一碰,还是要她命般的,生生地,疼。
3
后来,叶娣想,与梁景的8年后再遇,并不是上天悯她痴情,而是,嫌前次相弃折磨得不够狠,现在,她几乎将要淡忘了梁景的,只在某个偶尔的夜寐里,他恍惚着面目不清的脸,闯将进来。醒来的她便心下微怅,起床后,对大东冷面冷言,洗完脸,就已心平气和了。
5年前,她与大东双双辞职,在商业街开了一间西餐厅,店面不够气派,但环境幽静,顾客多是情侣,不忙时,她坐在吧台里,听着轻柔回旋的音乐,望着别人的甜蜜失神,在所有人眼里,大东是个疼惜妻小的好男子,好,都是别人的感觉,可自己就是对他爱不起来,这如何是好?甚至,她曾瞥见有个小服务生自恃艺高胆大冲大东扔媚眼,当时,她正好路过厨房,把一切光景都瞅在了眼里,大东怯怯地看着她,她笑了一下,转身走了,窝在吧台里,不停地想,我该生气才对啊,为什么,我就是不生气呢?
可她,就真的不曾生气,哪怕丁点。
日子过得惬意与否,是会写在脸上的,不消梁景说,叶娣便知,这些年,他过得不甚如意,如意的人怎会早生华发?甚至,当他们坐在一起时,叶娣无意中看到了躲藏在他西装袖子里的衬衣袖口,已磨得毛毛碎碎,叶娣心下微微一酸,怕看多了惹他尴尬,虚荣是每个男子的秉性么。
断断续续地知道,梁景的母亲已过世了,太太自生了儿子后就不肯上班了,早晨把孩子送幼儿园后就去隔壁玩麻将,常常玩得忘了回家,冷饭剩菜是他和儿子的家常便饭,还时常指责他不该让她怀孕,不该坚持让她把孩子生下来而导致了她原本白皙的皮肤变成了被茶水淹过的抹布,让她原本纤细的腰身变做了水桶,总之,梁景是毁掉她一生的罪人。
说这些时,梁景低垂着脑袋,拘谨的黯然,隐在眼眸里。
每次约会,大约都是这样些吧,关于爱这个字,仿佛,都已是不便再去提起的陈年旧事。
去结帐时,梁景总试图与叶娣抢,可,当梁景拿出钱包时,叶娣坚决地抢着付了,一个人往回走的路上,回想起梁景钱包里那仅有的一张百远钞票,她几乎怆然泪下。
曾经,这是一个多么落落大方的男子,竟让生活给糟践成了这般模样,据说,梁景婚后第二年,岳父就因经济问题犯了事,可这并不影响女儿多年来养成的骄横跋扈。
梁景用一个人的薪水养活着三口人,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
夜里,叶娣仰望着模糊的天花板,想,当年若是嫁了他,一切又将是如何呢?现在,他们究竟算得上什么?
这样想着想着,心就揪揪地疼了起来,这时,大东翻个身,把手臂搭到她腰上,她突然地一阵窒息,大东身上的气味,让她窒息,她一直把此归咎于厨房里那些加工以及未加工过的牛排。
其实,是不爱。
4
叶娣曾给梁景买过几件名牌衬衣,梁景不收,叶娣急了,说:在场面上混,单是一套考究的西装是不成的,男人的品位要在细节体现。
梁景推开袋子的手,渐渐有些抖了,定定地看着叶娣,眼里泛起了一片晶莹,颤着声,他叫:叶娣……
叶娣就被揽进了怀里,他埋在她的发间说:你原谅我8年前的错,好么?
叶娣先是一愣,尔后,突兀地号啕了,如同8年前的疼,今日,才淋漓尽致地宣泄出来。
尔后,说了很多很多关于未来的话,触到实质时,梁景面上有些做难的颜色,叶娣幽幽说:我倒无所谓,若真想怎样,他不会难为我,可她能轻易放你么…………
桌下,梁景攥着她的手愈来愈用力,即便不说,彼此也是明白,梁景是妻子唯一的饭碗,她自然不肯轻易放掉了的,况且,又是一个那样泼辣的女子,什么做不出来?
关于能否在一起,在两人间,总是浅尝则止话题而已。
5
转机,梁景查出胃癌开始,有几次,叶娣见梁景好象脸色不对,拳头不时顶一顶腹部,叶娣便问怎么了?
梁景笑笑说:没什么,老胃病了,近来疼得频繁了些。
闲暇时,叶娣爱看些杂志什么的,知道胃病保养不好很有转移成胃癌的可能,怕吓着他,没敢说,只是不动声色说有做医生的朋友,看胃很棒的,改天带他过去。
开始,梁景不肯去,拍着邦邦做响的胸脯称自己是空军体格,不会有事的,却没耐过叶娣的软硬兼使,到底还是去了,当叶娣的朋友建议梁景做个胃镜时,叶娣的脑袋轰地响了一下,朋友说过,但凡他建议做胃镜的人十有八九跑不掉是胃癌了。
叶娣跑前跑后,停下来时,就钻进女卫生间不出来,关着门,尽情流泪。
终还是,梁景患了胃癌,拿着结果,叶娣不知该怎么处理了,不能告诉他本人,更不知该找谁商量,朋友说最好尽早动手术。
只在出医院之后,跟梁景说:你陪我去海边走走吧。
尽管医生当梁景面说过他胃溃疡比较严重,要尽快动手术,梁景却并不在意,秋天,海风凉冽,沙滩上人不多,梁景趁机吻了叶娣一下,说:其实,我去过你家几次,你家总是锁着门,我就死心了。
叶娣就怔了,望着他,抬起胳膊,把毛衫撸上去:我几乎没了命。
梁景捧起来,在唇下深深地吻了,唇间迸出几字:叶娣,是我对不起你,我要补偿给你。
叶娣闻得此言,几乎哭得窒息,即使他想补偿,可,上天可会给他机会么?
6
手术前,叶娣给梁景单位去了电话,说了梁景的病情,请他们多多关照一下梁景,并转告他的妻子,梁景领导问她是谁时,她犹豫了一下说医院护士。
因为术后化疗,梁景终还是知道了真相,那几天,他不吃不喝,整个人被击溃了般地发呆,他的妻是和他一同知道真相的,大约是单位的人都比较了解她秉性,亦没敢告诉她,她得知梁景患的竟是绝症时,第一反应就是在病房里大哭特哭这以后的日子,怎么熬?
梁景冷冷地看了她,咬牙切齿说:我还没死呢,即使我死了,你还可以再嫁个男人养活你。
当即,两人就在病房吵了起来。
这些,是梁景在电话里告诉叶娣的,他叹息着说:叶娣,她是不是上天派给我的报应?
叶娣说:别想那么多,先养好身体要紧。
梁景紧接着追来:养好身体有什么用?这是癌啊,即使切除了,又能活几年?
只要你活几年我就伺候你几年。情急之下,叶娣几乎想也不想地就甩出了这句话,让梁景愣住了:叶娣……你真的还要我么?……这太不公平了……
叶娣斩钉截铁:我要,哪怕你是植物人我都要。
事后,叶娣想起来有些悔,是啊,凭什么呢,他把最好的年华给了她,却甩给自己一个破败的生命残局?除了犯贱,她还能怎么解释自己的这种近乎于殉道者的勇敢?
梁景开始化疗时,与妻子已完全闹翻,出院后直接住进了姐姐家,明目张胆地打电话要叶娣来,人前人后亦不掩饰与叶娣的亲昵,姐姐本是个观念正统的女子,若正常时候,对叶娣定然是白眼加冷嘲热讽,或许是弟妹的绝情伤了她的心,更或许是,叶娣的到来,多少能分担一些压力吧,梁景所有的营养品以及不能报销的医药费,全是叶娣掏的。
这些,叶娣心下清楚,有时,走在路上,嘴角会挂起一抹冷冷的微笑,可一想到梁景病弱的身子以及他眼中掩藏不住的哀求之色,心,腾就就软了下去。
7
梁景做完第六个疗程的化疗时,叶娣在厨房门口对正在煎牛排的大东说:你出来一下,我们谈谈。
大东给牛排来了个漂亮的翻身说: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叶娣抱了一下胳膊:我对不起你,我要和你离婚。半年多了,她频繁外出,大东竟从未问过去哪里,也没起丝毫疑心。
大东兀自地抬头,怔怔地看着她,讷讷说:牛排要糊了……
叶娣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孩子可以给你,餐厅也给你,如果你认为这些年我为这个家付出了一些辛苦的话,请你给我一点钱。
她一口气堵死了大东的所有出口,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她从未这样勇敢过。
还好,大东没为难她,女儿他留下了,把西餐厅的盈利分了一半给她,叶娣拿着那个存折离开家时,转身,对呆坐在沙发里的大东说:是我对不起你,若不是为了救他的命,这钱,我不会要的。
大东抬眼,疲惫地看着她,慢慢说:你不觉得他很自私么?明知自己得了绝症还要你嫁给他,他能给你的除了痛苦还有什么?他爱的,到底是你还是他自己还是你的钱?如果你还是8年前的那个面包工,而且没有保养得这样漂亮而优雅,他还会爱你么?
叶娣笑了一下,说:我已经不是8年前的面包工了,也知道他很自私,可,我还是爱他,爱得拿自己没办法,如果爱他注定要辜负一个人,这肯定只有你了,谁让你那么爱我?对不起了……
叶娣深深地鞠了一躬,门锁喀哒一声,清脆利落地合上了,她再也回不去了。
一年后,梁景死于癌细胞扩散,至死,他的离婚手续都没办利落,到底,叶娣还是没嫁成他,他知自己将去之前,死死地握了她的手,说不了话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给梁景下葬回来,叶娣想着梁景这个人,自始至终,她知道他所有的人性弱点,可,还是爱他,这实在是件没办法的事,她为他披荆斩棘,到底,还是被辜负的命,或许,真如云阿婆所说:上辈子,欠了他。